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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无名冢


为了让一壶茶能撑到江对岸,两人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待小舟靠到岸边时,问觞才把杯底的茶一饮而尽,一跃上了堤岸。待风泽杳上了岸后,她蹲下捞起来了绳子把小舟系在岸边。

        风泽杳本想说“我来”,看看她麻利的手法,又把话吞下去了。干完活儿,问觞直起身定睛一瞧,远远的看见一片粉色的云雾,不禁惊讶道:“那是……”

        风泽杳道:“到了。”

        往前进的过程中,桃花林还没整片入眼,丝丝缕缕的桃花香气就循声而来了。这香气起初似有似无,若即若离的,不经意地在人的鼻尖飘荡一下,细嗅又不知所踪,宛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佳人,迷得人抓心挠肺。然而,越走越近,这桃花甜气便循序渐进地浓烈起来,给人一种误入深处且迫不及待撕开面纱的错觉。问觞一路嗅着花香,在完完全全置身于四面环香的状态时猛然回神,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处在桃花林之中了。

        这里的桃花开得极好、极盛,层层叠叠地压了方圆几十里。问觞环顾着四周纷纷扬扬的桃花,一时间顾不上说话了,半晌喃喃道:“真美。”

        她伸手接住落下的桃花瓣,纷纷扬扬的落花落在她的手心里、肩膀上、发鬓边……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正事儿:“风兄,惊鸿在哪儿?”

        风泽杳回神道:“桃林西边。”

        “是埋在桃花林里,还是被阵法封印了?”

        “都不是,就……”风泽杳脚步微微一顿,突然有些为难道,“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

        问觞跟上来:“我和你一起。”

        风泽杳微微抿起唇:“没什么好看的。你在这等我就好。”

        问觞道:“我知道没什么好看的,但还是想看一看嘛,看看它这些年究竟在何处安身的也好啊。”

        风泽杳犹豫地看着她,半晌还是道:“左右放多少年它都是那个样子,你何必跟来。”

        问觞困惑道:“莫非那里有什么玄机吗?”

        风泽杳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几番想解释,但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和问觞僵持了一会儿,突然身后响起一个男人儒雅温润的嗓音:

        “风阁下,今日竟带了客人来么。”

        这男人的嗓音温润客气,浸染了丝丝缕缕桃花的柔气,可问觞还是听出一些不快来。

        风泽杳转头颔首致意:“文衡。”

        听到这个名字,问觞突然顿住了身形。

        名为文衡的男人约莫三十上下,讲话客客气气,又泛着点冷气:“你知道的,我这桃花林,除了你我和那位之外,一般不叫外人来的。”他将拂尘搭在臂弯上,轻轻抚了两下,朝问觞走近了两步,打量了一下她的鹅黄碎花裙,勾了勾唇角讥诮道,“你喜欢这样的?穿得花里胡哨的。”

        他冷哼一声:“你好大长进啊。”

        风泽杳无奈道:“文衡……”

        “阁下眼光真不错,我在这儿杵半天了,你这小情人儿也不知道转过身来打声招呼,好生有教养啊,”文衡冷笑着,斜眼睨了过来,“我竟不知道,你还是个多情的。”

        “文衡,”问觞开口道,声音清晰地揉碎在桃花香里,“这么多年没见,嘴皮子倒是越发厉害了。”

        宛如皓月当空,流星飞溅,黑漆漆的夜幕里突然横空砸下来一通流星雨,把文衡劈叉在了地里,他顿时浑身僵直,双瞳圆瞪。

        问觞转过身来,朝他微微一勾唇。

        文衡愣愣地看着她,足足呆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后知后觉地从喉咙里发出一点破碎的声音,似乎是狠狠地哽住了:“你……”他死死盯着问觞,眼睛里甚至逼出了几分血丝,几番笑与不笑的挣扎后,终于在那张温润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正常的表情。

        问觞叹了口气:“文衡,你这幅样子,倒像是要给我哭丧了。”

        文衡挤出一个笑来,这个笑本是似哭非哭的,可撑到后来,竟然笑得酣畅淋漓起来。笑到最后,他对风泽杳道:“我道你怎么没唤翼鸟接你过桥,原来是这样。好,好极了……”

        问觞左右看看,新奇道:“文衡,你转行了?”

        文衡道:“闲来无事,随便种种的。”

        问觞道:“原来你是这样定义随便的。不过从四季山一路过来,每一件事都像冥冥之中有人相助一般,没想到竟是你,好让人惊喜。”

        文衡道:“不是我……”

        风泽杳道:“文衡,带路,取惊鸿。”

        文衡连忙道:“啊……这边走。你们是回来取剑的啊,也对,既然回来了,老家伙定是要带上的。这次回来清闲了吧,准备去哪里游山玩水?”

        问觞道:“我倒想游山玩水,可惜天下不太平,就算是有这闲情逸致,也有心无力。”

        文衡意外道:“不太平?这些年我在这里除了寂寞些,倒也算鲜少侵扰,过得安稳,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境地?”

        问觞笑道:“你在这桃花源里,早就陶然忘忧了。”与文衡说了一番事情的经过和进展,文衡唏嘘不止,几人又随口唠了几句,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土坡,后边立了一个无名碑。

        问觞便停下来,拜了三拜,念念有词地祭奠了一番,文衡本想制止,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由着她拜完。问觞礼貌道:“这位是?”

        文衡抚着拂尘的手指微微一缩,看了风泽杳一眼,犹豫道:“这个”

        问觞看他有些为难,知趣地不再问:“文衡,你偌大一片桃花林,一个祠堂都不建,真是难为你这位故友了,风餐露宿的,实在有些可怜。趁着我们都在,不如一同修建一个,你看如何?”

        风泽杳蹲下身来,一言不发地把土堆推平了。一双素净的手掌覆在黑灰的土坯上,细细地抹开小堡似的坟冢,不像在推土,倒像是在帮某人抚平发紧的眉间般缱绻。他把手掌放在土堆上,像是感应着厚土传递来的力量和温度,又像是在与它告别。问觞惊讶道:“哎!你”

        风泽杳道:“不要了。”

        他盯着眼前的沙土,浅淡的紫色在眸中流转,宛如一池柔和的月光,不知道究竟是在对问觞说还是在和落魄的坟冢告别。

        问觞急忙蹲下来,努力用双手扒拉着土堆:“罪过罪过!风兄,我是说要建祠堂,但眼下还没建好,你把它推了,这位仁兄岂不是没地方安身了?”

        风泽杳摁住她在土里努力扑腾的手,刚想说话就被问觞甩开了:“快点跟我一起堆啊!”

        “南渊阁下,”文衡看不下去了,轻轻咳嗽两声,温声道,“这个嘛我看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不如推了吧。留着也不是太吉利。”

        问觞极度困惑地在他俩脸上来回循环了三遍,震惊道:“你们把人家坟刨了就吉利了!?”

        文衡叹了口气,只好道:“南渊阁下,这是您的坟啊。”

        问觞拢土的手僵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

        文衡略显尴尬地解释道:“这不是您这些年一直杳无音信,才”

        问觞突然想起来风泽杳之前和她说过,这世上是有人记得给她建坟的,当时没放在心上,权当做安慰了,没想到今天竟然真的走到自己的坟前,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好笑了。她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的坟,怕了拍土,道:“哎,你们真是”

        风泽杳低头继续扒土。他一低头,墨黑的长发就垂落下来,把他的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只隐隐约约看到垂下的带一点点笑的眼尾。男人躬下的身躯被一根□□的脊梁支撑着,宽阔有力的肩膀板正硬朗,黑金色的柔软衣袍包裹着极具张力的臂膀和胸膛,问觞愣愣地看着他迅速凶猛地把小土坡都挖成了空心,忍不住道:“其实也不用这样,你用脚踹两下也就平了。”

        风泽杳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对她道:“你去旁边歇着,等我。”

        问觞道:“我不累,我帮你”

        文衡把她拉起来打断道:“南渊阁下,你看我这桃花开得怎么样?”

        问觞道“甚好甚好”又想蹲下,被文衡一把拉起:“我这满林的桃花不仅开得茂盛,香气也是清新脱俗,举世无双的。我去裁剪几枝给你,留你做发簪可好?”

        问觞道:“那谢谢你了。风兄,我要是躺在这下面,现在估计也被你挖出来了。”

        风泽杳道:“不要胡说。”

        问觞道:“好,我不胡说。我也不想躺这样的地方,没屋没顶的,一下雨水都把我泡发了。还冷。”

        风泽杳似乎笑了一声,问觞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文衡拉去一旁采花了。文衡每一棵树只采一枝,问觞看中了哪一朵,他就挥一挥拂尘,一朵完整连枝的桃花枝落入她怀里。一连摘了五六枝,问觞说够了,文衡却像没有挥尽兴一样,执意要把那一片桃树里的每一棵都采撷一遍。问觞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一路走,走到后来也不需要她开口了,文衡喜欢哪朵就摘哪朵。

        走着走着,她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见风泽杳还在勤勤恳恳地刨着她的坟,不禁好笑。文衡挥了下拂尘,一朵粉嫩的花朵落入怀中,他看了眼问觞,弯唇笑道:“什么感受?”

        问觞回神,想了想道:“文衡,虽然我很感动,但还是很不理解,怎么就这么草率地只给我垒个小土坡呢?”

        文衡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不是不给你建祠堂,是我们都不想承认你就这么死了。祠堂一建,这事儿就庄重起来,每年固定的时间就要去祭拜你明白吗?”

        问觞微微一愣,点点头。

        文衡转头往风泽杳刨坟的背影看去,朝那里扬了扬下巴:“那个无名碑,看到了吗?”

        问觞点点头。刚刚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无名碑,实在是罕见,所以拜完才问了一声。

        文衡道:“他不给写名字。”

        问觞迟缓且无声地“啊”了一声,斟酌道:“风兄吗。”

        文衡点点头,一片花瓣落进怀里,他也一并收纳了。两人静静地走在一起,脚底铺了一层凋谢的花瓣,踩起来软软的,文衡温和的嗓音一并融合在破碎的花泥里:“虽然他不接受你已经故去的消息,但还是堆了这个小坟冢,并把惊鸿埋了进去。”

        问觞面上岿然不动,出口的嗓音却不如方才那般稳重了:“为什么?”

        文衡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凝神想了一会儿,走出十余步才道:“也许是怕你孤单单的,变成游魂也找不着家吧。”

        问觞呼吸一滞。心上仿佛茶壶翻倒,伴随惊雷一声,泼落一场潮湿大雨。

        不知惊鸿究竟被他埋得多深,远处那个男人既不挥剑也不使锹,近乎虔诚地用手扒开一层一层的土壤,像用尽全力地扒开坚不可摧的壳、硬要去寻求一颗真心一样。问觞伫立灼灼桃花之下,良久,轻轻吸了一口夹杂着清甜的空气,缓缓道:“文衡,他究竟是谁?”

        文衡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他就是他啊,还能是谁?”

        问觞道:“他是观苍山掌门苍鹤坐下首席大弟子,是我的唯一的师兄。”

        文衡愣愣道:“是啊。怎么了吗?”

        问觞道:“我与他做同门师兄妹这么多年,却从未与这个人有过任何交集,可他却为我立坟,为我藏剑,你觉得为什么?”

        文衡听完这一席话,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胡话?什么叫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久违的头痛席卷脑筋脉络,她难耐地闭上了眼:“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不久前的争鸣大会上,头也是现在这么疼。但是他却像认识我很久一样,知道我的喜好,摸得透我的想法,我以前只是以为这个人过于聪明,或是与我生来默契而已,但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文衡瞳孔一缩,撒开满怀的花伸手抓住了她的双肩,嗓音紧得发颤:“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清楚了再说!”

        问觞道:“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越是头痛,越是清楚。文衡,我只是想问你,他为什么这样对我?七年前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但我徒儿说坊间传闻我与他关系不好,而且是我是我害死了师父,他不该恨我吗?”

        文衡看着她,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说不上来是不可思议,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他看着问觞,嘴唇动了几下,刚想说话,突然发现风泽杳在斜前方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一时间更是有口难言。

        风泽杳朝他轻微地摇了下头。

        文衡心有不甘,几番挣扎后,硬生生把卡在嗓子眼的话吞咽了下去。问觞还盯着他,等待着他给出一个答案,见他的目光往后移了一下,便转头望去。

        风泽杳抱着惊鸿,倚在树边,眼里一贯的无悲无喜。

        问觞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可眼下境况尴尬,藏着掖着只是徒增烦恼,不如破罐子破摔,顺势问个清楚:“风兄,我们”

        “惊鸿,”风泽杳道,“找到了。”

        一口高高吊起的气瞬间落回了胸腔里,问觞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发了哑:“谢谢。”

        她双手接过,指尖却凉如青石,慌慌张张地接过惊鸿时,指尖在风泽杳裸露出来的手腕处轻轻掠过,猛地一缩,近乎粗暴地把剑夺了回来。她顿时一阵羞赧,对方为了自己的剑不远千里地跑这一趟,她却这么不讲礼貌地横冲直撞,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想说点什么来表达一下愧疚之心,风泽杳却抢先道:“你手好凉。”

        问觞猝不及防道:“啊,我、我还好。是不是你的手太热了?”

        说完之后就后悔了。

        如果现在有一道缝,她想立马抱头鼠窜!

        她何时变得这样不会说话了?别人关心一句,她随便说什么都好,可她偏偏回怼了一句你的手好热??可她真的没有恶意,她只是突然不会说话了而已!

        周围静默三秒,被文衡的一声怪异到破音的笑打破。

        风泽杳雷打不动,波澜不惊地直视着问觞:“以后出门,还是带件披风比较好。”

        问觞道:“我不冷啊不是,我、我冷。”她想起自己刚刚回怼的那一句,连忙改口,抬眼迅速地瞥了风泽杳一眼:“我下次记着。”

        风泽杳道:“我记就行。”

        问觞道:“哦谢谢?”

        文衡的脸色越来越古怪,左右来回看看,实在是没忍住:“你们俩说话怎么这么尴尬?”

        问觞没说话,低头摆弄起惊鸿来。剑鞘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拔出剑时嗖得一声,夺命的剑光应声而至。剑身通体银亮,锐利封喉,被问觞握在手里时,里里外外都环绕起一股肃杀的气息,宛如透明的练华层层环绕,问觞握在掌心里挥了两下,勾起了唇角。

        就是这个感觉,拿剑的感觉,挥出惊鸿时的感觉。

        问觞收了剑,对文衡道:“文衡,多谢招待了。”

        文衡一愣,吃惊道:”现在就要走吗?”

        问觞道:“是。我们要去蓬莱,在东北边,得加快脚程了。”

        文衡连忙道:“不急于这一时吧,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连桃花酿都没喝上,不如小住几日,暂作休整。”

        问觞道:“刻不容缓。何况铁索桥那边还有人在等我们,留他一个人这么久,我不太放心。”

        文衡还想再劝,风泽杳却道:“桃花酿还有吗?”

        文衡连忙道:“有的。”

        “带两坛走吧,”风泽杳说完看向问觞,“让大聪驮着。”

        问觞状似正经地点点头,心里头却暗自喜上眉梢。她对酒没什么太大兴趣,但却极喜爱带花香果味的,譬如梨花酿,玫瑰露,一打开酒塞子,扑面而来的醇香融合着花的清香,一口下去,宛如清晨叶片上的露珠从舌尖一路滑进嗓子里,花香鸟语就席卷了整个胸膛。

        问觞不自觉地咬了下唇瓣,眼睛轻轻一眯,仿佛已经尝到了桃花酿的甜味。风泽杳看了一眼,微不可察地弯了弯眉眼。

        说到这里,文衡知道已经拦不住了。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连从树底下挖了十余坛出来,拍了拍酒坛子道:“都拿走吧。我让翼鸟送你们回去。”

        说完招了招手,一只巨硕的白羽鸟从一丛掩映的桃花里飞了出来,俯首顺从地立在一旁。问觞看着巨大的翼鸟,伸手在它脑门上撸了两下,转身朝文衡一抱拳,与风泽杳一同乘上翼鸟,直冲天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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