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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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校门的时候, 云星踩在地上还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她拎着箱子四处没看见人,迟疑了一会儿,手机里便弹出他的消息。
【沈听肆】:往前走。
云星目光放远, 在街对面看见了他。
男人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靠在黑色跑车旁,侧着脸点着烟。
早晨天还蒙蒙亮, 几盏不甚明亮的灯微微闪烁着,地面上拓印出他侧脸轮廓, 冷硬又矜贵。
等坐上副驾驶的时候,云星才有点如梦初醒的感觉。
她不由扭头看他,语气迟疑。
“你真要去淮城?”
国庆小长假在即,云星临走的时候鬼使神差去体育馆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被沈听肆抓了个正着, 顺带还将她拐上了去淮城的车。
“现在后悔晚了。”沈听肆嗤笑一声,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动作娴熟流畅。
云星微微侧过脸,只能看见他纤长无比的睫毛。
淮城的交通没有江宁那么方便, 沈听肆也没打算开这么一辆张扬的跑车去淮城。
他将车在地下停车库停好,跟着人群来到汽车站,买了两张去东站的车票。
“买错了,我们家在北站。”
云星拉了拉沈听肆的衣袖, 仰起头小声提醒他。
沈听肆换了两张车票, 等车的间隙,他忽地扭头看她。
“你知道我家在哪儿?”
云星摇摇头:“你也在淮城中学念书,所以我猜我们应该住的很近。”
沈听肆嗯了声, 长腿交叠, 闭上眼休息。
他眼底有一圈乌青未散, 看样子又熬了几个通宵。
在江宁,云星对他常常有一无所知的迷茫感。
他站在她触及不到的位置,即便想探索,也只是他人之口的寥寥数语,
可是在淮城不一样。
他们的距离只隔着几排座位,不管是他的成绩还是爱好。
有心,一切都能触及。
云星捏了捏包上挂着的小熊鼻子,悄悄将心里快要破芽的情感又往里埋了埋。
他很敏锐。
稍有不慎,她就会露出喜欢他的破绽。
候车室亮起了淮城的车牌,云星抬头找到了停车的序列号。
她低头看向沈听肆。
他似乎睡着了,脸微微歪向一侧,藏起潋滟多情的眸,垂下的眼睫显得乖巧又安静。
云星伸出手。
指尖不经意触及他额前碎发。
她缓了缓,屈指叩响一旁不锈钢座椅,声音温柔。
“沈学长,车来了。”
沈听肆睡得浅,他睁开眼,眼尾吊着倦,没骨头似的倚在座位上。
云星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
检票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沈听肆站起身子,一只手拎着那件浅灰色大衣,另一手自然而然推着她的行李箱。
见云星愣在原地不走,他轻笑了声,拿衣服的那只手自然而然悬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楞什么,上车啊。”
沈听肆买的是连号座,云星摆好行李上车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外侧的走道里候着了。
客车不比高铁,狭窄的一条过道人来人往,几乎是人挨着人。
云星走到沈听肆前面的时候,从后门上来的人刚好往前找座位。
沈听肆笔直站在中间,刚刚好好将两边的道堵了起来。
云星冲他摆摆手,指了指后面堵着的人。
沈听肆往后瞧了一眼,身子微微侧过来,站在里侧的位置上,让出了一条路。
云星拎著书包向前走了两部,过道窄,她的书包又重,后面的阿婆嫌她走得慢,嘟嘟囔囔侧着身要挤过去。
云星怕伤了老人家,只能由着她一并测过身。
老人家挤起来浑身上下都是蛮力,云星被这股力猛然一撞,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
身后座位空落落,她的腰肢下垂,一瞬间感觉天翻地覆,视角转变极快。
云星眨眨眼。
在反转的视角里。
她第一眼看见了沈听肆的唇,很红,很薄。
微微张着,云星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平时懒洋洋咬着烟的样子,慢悠悠点了烟,青色烟雾从他唇间泄出,一路袅袅抚至微突喉结。
他抽烟时候表情克制又冷淡,偏偏长了一副天生多情的桃花眼。
想亲。
她脑子里蓦然出现这个想法,在微凉的秋日,犹如一朵巨大的泡泡云,轰隆一声在她心底炸开花。
云星移开眼,感官随着眼睛一道移在腰间。
他手肘撑在扶手上,刚刚好好托住她的腰。
云星晃神的时候,沈听肆扶着她的肩,一把将她拎了起来。
“你坐里面。”
沈听肆坐在靠走廊的位置,客车里的空间逼仄,他两条腿交叠放在座椅前面,显然有点拘束。
回家的路上吵吵嚷嚷,偶有片刻的安静也被大爷大妈震耳欲聋的手机铃声叨扰。
云星偏过头看着他。
她问:“你是第一次坐客车吧?”
沈听肆笑了笑:“不是。”
“小时候跟我妈妈来过几次。”
他扭过头,视线跃过云星,似乎在看窗外风景。
“后来外公外婆去世,就没再回去过。”
沈听肆看风景的那几分钟,云星心里闪过无限的想法。
她也看向窗外风景,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的唇角轻轻勾了勾。
在他看风景的这短短几分钟,是否会有几秒钟,是在看她?
——
随着大巴车缓缓驶入高速公路,窗外绿野变为千篇一律的柏油马路,大巴车上也恢复了少有的安静。
云星注意到沈听肆一路上也没有说过话。
她轻轻拉开书包拉链,从包里拿出一瓶水。
刚开了口,冷不丁瞥见他唇色发白,眉心皱的厉害。
“你……晕车了?”
沈听肆嗯了一声,下意识在口袋里摸烟盒。
扔在车里了。
他眉间笼上少有的烦躁,单手撑在脑后,视线散漫落在窗外。
“喝点水吧。”云星低头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
沈听肆嗯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然后半垂下眼睫睡着。
这动作亲昵,云星收回手,轻轻将瓶盖拧好。
她犹豫再三,还是给顾川野发了个消息。
【云里藏星星】:川野哥,沈听肆他是晕车吗?
那边消息回的很快——
【顾川野】:阿肆一个玩机车的,怎么可能晕车,太搞笑了吧。
意料之外的回答。
云星的目光转到他安静的睡颜上,仗着他熟睡,她的目光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
到站的鸣笛声响起,她收回自己的目光,将视线放在熟悉的小城上。
或许令他难受的并不是这段旅程,而是他们行进的终点——淮城。
云星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解下安全带。
“到了?”
啪嗒一声清脆,沈听肆腰间的安全带松了下来。他眉目尚有几分困倦,眼尾翘起好看的弧度,向上拎起她随身的书包,自然而然下了车。
下车的时候,云星问了一下沉听肆的住所。
他略思索了一会儿,没想起来,从手机壳背面抽出一张纸条。
——淮海路干康大院43号。
云星笑了笑:“我住在平江巷口,就在你家对面。”
不知是不是她笑意太过明显,沈听肆明显被她感染,唇畔也轻轻勾起一道极小的弧度。
他说:“好巧。”
云星微微笑了声,将他刚刚喝了一口的矿泉水递给他。
去淮海路还得再坐三站公交,小城里没有地铁,连闪着灯牌的出租车都很少见。
好在共享单车倒是比较方便,云星查了地图,发现只有三公里路,他们骑车一个半小时差不多也能到。
“其实坐公交也可以的。”
沈听肆站在路边扶着车,定定看向她。
她已经蹬上一辆小黄车,浅蓝色的牛仔裤腿微微卷起,露出光洁白皙的一截脚腕,随着她骑车的动作,白的扎眼。
听见他说话,云星回头,冲他笑了笑。
“坐公交也要一个小时,而且秋天骑车你不觉得很舒服吗?”
沈听肆知道,她这是怕自己再晕车。
这种很小的关心,看似微不足道,却在他心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他不再多说,将衣袖卷至手肘,脚下用力一蹬,飞一般冲了出去。
沈听肆力气用的足,没过一会儿就追上她。等骑到她身边,他动作又慢了下来,不近不远,刚好跟在她身上。
小姑娘似乎有点不自在,后脑勺的一段马尾偏了偏,露出半个侧脸。
“别看我。”
“看路。”
沈听肆扬声落下,刚刚探出脑袋的小姑娘啾的一下缩回脑袋,于是视线中,只留下她在风中摇晃着的高马尾。
他笑了声,微风拂面,在车轮碾过的柏油马路上,他依稀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外公外婆都在,他的母亲也在。
——
路程比云星预想之中的还要快了不少,他们下来停车的时候,各自都有些气喘吁吁。
云星锤了锤发酸的小腿,因为运动过度,一张脸红扑扑的。。
“你骑的也太快了。”
沈听肆伸展开手臂,啧了一声,勾起的眼尾带了点放荡的笑意。
“骑快了好让你追我啊。”
“谁要追你了……”
云星拉开书包拉链,打开一瓶矿泉水仰头喝了起来。还没喝两口,倒是呛了嗓子,捂着嘴咳的满脸通红,一抬头却发现沈听肆站在原地看她。
他的目光深,双眼皮褶微微下压,轻易看不懂他的心事。
“对面是不是淮城中学?”沈听肆抬起手,指着藏在郁郁葱葱里的三层小楼。
云星认出来,那是淮城中学的教学楼。
她嗯了一声,仰头看他。
“那去看看。”沈听肆往前走,脸上表情淡淡,看上去是一点记忆也没有。
“好。”
今天是国庆假期的第一天,校园里冷冷清清的,门口值班的保安很好说话,听说他们是江宁大学的学生,写了一张登记表就放他们进去了。
从正大门进去,入目是一片宽阔的小小广场,是他们每天每周一升旗开会的地方。
两侧展览台上挂着些照片,照片底有些泛黄,看上去很久没有更换了。
走到里面的时候,云星发现了一张光荣榜,上面时间显示是高一的第三次月考。
“看,这是你。”
云星只是扫了一眼,就将他的名字指了出来。
快速寻找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了云星的本能,然而当本能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摆在现在的场景,又有些莫名的尴尬。
毕竟在沈听肆心里,他们最多也只能算是恰好的“同校校友”
幸好沈听肆并没有拘泥于她下意识的反应,而是将目光投在那张薄薄的红色光荣榜单上。
“高一一班。”
沈听肆目光顿了顿:“你也在高一一班?”
云星点点头。
他挑挑眉,还是那句,“好巧。”
紧接在淮城中学光荣榜后面的是一张心愿栏。
在高三的成人礼上,学校会让每一个同学将自己的心愿写在便签上贴出来。
上一届的心愿栏还没有被撤下来,透过这些花花绿绿的便签,云星一下子没找出自己的那张。
可是她却一下想到自己当时提笔的心情。
她怀着一种隐秘又热烈的情感,用浓墨悄悄眷写下“宁大化学系”这五个字。
“这是你的么?”
沈听肆指着藏在角落里的一张粉红色便签,盯着落款处画的一颗五角星星笑了一声。
自以为是的隐秘一眼就被看穿。
云星有些不好意思,本想硬撑着不承认,谁知道他下一句话就是——
“我认识你的字。”
云星默了默,将视线放在自己青涩稚嫩的字迹。
这张便签上多了一串数字,云星眯着眼睛细细瞧,发现是自己的高考分数。
应该是学校后添上的。
她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和她一样写着分数的便签,橙色的,字迹端正秀丽,看着就像好学生的笔迹。
云星还没来得及看内容,站在她身侧的沈听肆已经念了出来。
“432。”
他嗤笑一声。
“没我高。”
“比你低六分。”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声音淹没在枝叶婆娑的声浪中,云星听见自己的一颗心轰鸣作响。
她飞快地扭过头,掩饰一般再度开口,“我把历年高考状元的分数都背下来了。”
“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都背给你听。”
解释的样子太急迫,似乎从踏入淮城开始,偷偷藏得很好的东西就已经全盘露出了破绽。
半响没有听见他回应,她强行按捺下窘迫的心思,悄悄寻觅他的踪影。
颀长的影子垂下来,干净的气息笼上她。
她慌得六神无主。
他笑得漫不经心。
“厉害啊,小朋友。”
—
平江巷和干康大院只隔了一条街。
却是天差地别的世界。
干康大院是晚清时候留下来的古建筑,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入目碧柳倒垂,假山庭院,别有山野乡趣。
而平江巷则大大不同,这里没有错落有致的布置,也不会有修剪适宜的绿植花叶。高矮不一的平房挤在一起,傍晚吵吵囔囔聚在巷口纳凉,几座烂尾的破败吊脚楼成了这里的唯一风景。
沈听肆要送她回去。
云星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巷口,冲他摇摇头。
临走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一个人名。
“你还记得周嘉仪吗?”
这个话题提的突兀,沈听肆没听清,俯身又听了一遍。
“谁?”
他没想起来。
云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伤感。
她说:“你的前女友。”
刚刚看光荣榜的时候,她突然扫到了这个名字。
不知道是同名同姓,还是就是一种奇异的缘分。
他前女友多的数不过来,大约他自己也没记住。
云星咽下苦涩。
“我生日那天,亲你的那个。”
沈听肆想起来了,他眉头微微皱起,唇角抿的平直。
“哦,早就没来往了。”
“我挺差劲的,但是都断的干净,分了就不来往了。”
沈听肆没多解释。
偏偏还是多说了两句。
云星垂下眸,心说,她都知道。
知道他随性又浪荡,也见过他身边灯红酒绿,人来人往走过一个又一个倩影。
她笑了笑,冲他摆摆手。
“明天见。”
——
干康大院许久都没有人来了,门口物业乍然见了他,没认出来,死活不肯放行。
沈听肆有些不耐,报出一串号码。
等放行的时间里,他的视线落在那道越来越小的背影。
直到完全没入绵长小巷,他方才贪婪地收回自己视线。
她家居然就在对面。
他们居然是同班同学。
那么……他们从前,会不会有所交际?
这个想法刚冒头就被沈听肆掐了下去,云星第一次见他的样子他记得清楚,脸蛋被暑热蒸的红扑扑,纯澈的眼睛微微闪烁,四处瞥着,就是不敢看他。
不像旧友。
倒有点避之不及的意思。
核对了身份以后,物业的态度客气许多。古铜色的钥匙递到沈听肆的手上,门口的保安将他亲自带到了家门口。
和别的枝繁叶茂的院落不同,宋家这处老宅光秃秃的,没有人气。
沈听肆没进屋,就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他觉得自己没资格进屋。
沈听肆干脆就坐在了门前石头台阶上,摸出烟盒,点了根烟,但没抽。
只是夜深了,身后万家灯火暖洋洋,他这黑漆漆一片,太暗了而已。
——
平江巷口似乎永远不会有安静的时候,云星踩着晚上八点的钟表回家,刚好撞上出来倒垃圾的外婆。
老太太先是一愣,后来摸着黑走到她面前,脸上褶子笑得都要堆到一块。
“是囡囡回来了吗?怎么不和奶奶提早说,快进来,奶奶给你做晚饭。”
“这不是想给奶奶一个惊喜嘛。”云星进了物,有些俏皮的开玩笑。
老太太进了屋子就没闲住,择菜洗锅,厨房里忙的叮铃作响。
云星收拾完行李出来,发现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
她往房间里看了看:“妈妈呢?”
“你妈出去办事了,过两天才回。”
外孙女回来了,老太太一下子兴奋起来,一会儿问她在学校吃的怎么样,一会儿又担心她不适宜江宁的气候。
云星很有耐心地回答她各种问题,钟头过了九点一刻,老人家精气神撑不住,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云星蹑手蹑脚收拾好桌子,回了房间手机充上电,才发现顾川野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
房子隔音不好,云星也就没回电话回去。
她给顾川野发了一条信息,问他有什么事。
【顾川野】:星星妹妹,阿肆他是不是去淮城了?
云星啊了一声,没想到顾川野不知道这件事。
她犹豫了一会儿,打了一个是。
顾川野的信息很快又弹了进来。
【顾川野】:这祖宗,怎么去淮城了。
云星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深意,顾川野一个电话拨了过来。
她匆忙找了耳机,躲在窗边,声音压得低。
“妹妹,算我顾川野求求你,你去看看阿肆。”
电话那头的顾川野语气焦急,一连串话砸的云星没有多余的反应。
“那天晚上,宋阿姨在省医院去世,阿肆在淮城,没赶上回江宁的车。他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当晚就进了icu。阿肆外公外婆头一天听见自家女儿的噩耗,后一晚又看见满身是血的小外孙,没撑住,脑溢血突发,当晚就走了。”
顾川野那儿有些吵,透过层层电流,他的话一字一句砸在了云星的心上。
她听见顾川野说:“阿肆一直很愧疚,所以一直在折磨自己。”
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邻间屋子里透出些许酣睡的呼吸声。
云星说:“好,我现在就去。”
顾川野:“那我把地址给你。”
“不用,我知道。”
从平江巷走到干康大院,只用穿过一个红绿灯口。淮城这儿作息早,天一黑几乎就没什么动静。云星悄悄拉开房门,还是没敢从客厅走,老人家睡眠浅,她怕惊醒了他们。
云星做了一个这辈子都不会有的举动。
她的房间临街,她翻了窗出去见他。
出来的匆忙,云星只穿了最简单的一件白色短袖,晚上降了温度,穿堂风吹过,直入心肺的凉意。
守门的保安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行,云星想给沈听肆打个电话。
低头拿手机的时候,发现自己压根没有他的号码。
她苦笑一声,站在门口,有点束手无策的意味。
偏偏倔强的不肯走。
保安看她一个小姑娘,没忍心,同意带着她一起去43号的院子。
走进干康大院的时候,云星就觉得这儿很静,和平江巷子完全不同的静,脚下的每一块青玉地砖都彰显了格调,翠竹清香扑鼻而来,经过的时候,不自觉就放慢了脚步。
沈听肆的家在最里面。
漆黑一片,连路灯都没有。
泼墨似的夜空中,云星一眼就望见了他。
于是她拎起裙角,扬声喊道:“沈听肆!”
坐在台阶上的少年似乎有感应一般,缓慢抬起头。
见他们真的认识,保安也就不再说话,循着来时的路又返回去。
这时候,云星已经走到了沈听肆的身旁。
他的状态和下午简直判若两人。
腿边零星放了几罐啤酒瓶,掐灭的烟头堆成一个小山丘。
他坐在杂乱的中间,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脑袋。
“你怎么来了?”
他动作快,抬头又低头的一瞬间,云星只看见了他的眼睛。
云层中破碎的光坠了进去。
今夜的他,才显得脆弱。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止步于刚刚来的一段距离,不进也不退。
她和沈听肆现在的关系……
谈不上亲近。
“我奶奶酿了米酒,我想拿来给你尝尝的。”
话说出口,云星才发觉自己手里空空如也,怎么也不像给人送东西的样子。
她搓了搓手臂,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忘记带了,明天再带给你。”
“不是说明天再见吗?”
云星说:“想来就来了呗。”
她扬了扬眉梢:“淮海路又不是你家的,还能不给我来吗。”
她很少这样说话,鲜活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
沈听肆摊开腿,身子微微后倾,仰头看向她。
晚风吹过她裙摆一角,依稀露出白嫩纤细的小腿。打火机亮起浅浅一圈光晕,沈听肆拍了拍身边的一块空地。
意味不言而喻。
云星缓缓走了过去。
坐下来,她才真切的感受到这距离有多近。
她微微抬头,额头刚刚好抵上他高挺的鼻梁。
云星悄悄往后挪了挪位置,长长舒了一口气。
走近了,才闻见他身上酒气很重,眼尾扫着一片红,看样子是有些醉了。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想扶着他进屋,又怕牵动什么不好的回忆。
她偷偷给顾川野发了两条消息,顾川野的意思是麻烦她送到附近的酒店去。
这座老房子的记忆太过于沉重,谁也说不准进去以后沈听肆会有什么反应。
云星回消息的功夫,他又开了一瓶酒。
他喝的又疾又猛,喝完了就用力捏着易拉罐,几乎要将全身的力气都发泄出来。
他仰头看向黑漆漆的天空,眼神很冷,漆黑的瞳色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来宁大的第一天,云星听到对沈听肆最多的形容是冷淡。
对什么都淡淡的,身边姑娘换了一个又一个,没见过他动过什么心。
浑身上下那股冷欲劲最勾人。
云星这个时候看明白了,他根本不是天生冷淡的性格。
是没了追求,没了想法,看什么都无所谓。
“好冷。”
一阵阵北风刮过来,她拢了拢单薄的衣裙,身后突然靠上一股混着酒香的味道。
沈听肆那件呢子大衣落在了她身上。
带着干净好闻的气息。
在这个萧瑟的秋日夜晚,源源不断地提供了热源。
明明是她来看望沈听肆,结果反倒成了他照顾她。
云星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扭过头准备将他哄到外面酒店。
“伸手。”
他站了起来,垂下的身影压迫感十足。
云星乖乖伸出双臂。
沈听肆半蹲下来,将她两只手依次塞到大衣的衣袖口,将衣襟两侧的金属纽扣依次扣好。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耐心十足。
一根、两根……
沈听肆帮她系纽扣的时候,纤长的眼睫毛就在她眼底下。
云星鬼使神差地数了起来。
每一个数字落下,她都能听见自己成倍跳动的心脏。
最后一颗纽扣系好,视线中的他漫不经心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世界一下变成慢动作。
只有心动在成倍膨胀。
月色不甚明朗的夜晚,沈听肆倾身理了理她衣领处的褶皱,干燥的手背不经意抚过她烫的惊人的脸颊。
他收回手,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笑意落在寂静的夜晚,十分明朗。
他看着她灿若朝霞的脸,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是。”
她下意识否认,对上他迷濛散漫的眼,心慌乱的几乎不成样子。
沈听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因为微醺的缘故,他的目光也带上了缱绻温柔的意味。
云星差点陷了进去。
她掐了掐手心,勉强在一汪春水中保持最得体的平和。
对于她而言,沈听肆是她青春记忆里浓墨重彩的主角。
可是对于沈听肆而言,她只是湮没人海中的芸芸众生。
她不想成为他众多爱慕者中的一员,不想成为他口中的“过去”。
她将挣扎的爱恋藏在永远不会说话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陪他度过这个难挨的夜晚。
——月亮呀月亮,就让她做一颗平凡的星星。
——静静地陪在他身边就好。
后来沈听肆还是没去酒店。
他将云星送回家以后,还是推开了古朴陈旧的大门。
他不记得这间屋子原本是什么样子了,只是一进去,铺天盖地的熟悉感便席卷而来。
后半夜酒醒的差不多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最后兜兜转转回到了淮城中学的那个小纸片上。
那个纸片上落款是夏成蹊。
淮城中学的表彰榜上,云星和夏成蹊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被挂在榜上。
他自嘲笑了声,从旁边酒柜里取了一瓶威士忌。
倒酒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亮。
是某个还没睡的小姑娘。
【云里藏星星】:早点睡,明天请你吃饭。
沈听肆楞了楞,手里的方口酒杯转了个位,又被他放回柜台。
他记不清今天自己笑了多少声了。
只是觉得这姑娘刚刚那句“不是”,像一把钝刀子似的,磨得人生疼。
——
云星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林奶奶大早上就去街上赶集了,临行前念念叨叨说是中午赶不回来,怕云星吃不好。
云星眉眼弯弯,捧着老奶奶的手说,“外婆,我的厨艺可是得了您的真传,您不信我,还不信自个吗。”
几句话哄得老太太笑开颜,在枕头底下给她偷偷留了钱。
外婆一走,云星就坐不住了。
她打开自己小行李箱,挑了一圈有些犯难,干脆挨个都拍给姜黎参考。
她顺手给沈听肆发了条信息,没想到他起的早,随手拨了个视频电话过来。
云星眼疾手快摁了一个挂断。
【沈听肆】:?
云星理直气壮打了没起床三个字过去,开始和姜黎讨论穿什么。
他们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提昨晚的事情,她想,可能上天终于听见了她日复一日的虔诚祷告,悄悄给了她一次机会,让他们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拉近。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云星希望,自己每一次都可以陪在他身边。
出门的时候有点冷,云星揉了揉鼻子,顺手揣了两盒感冒冲剂在口袋里。
她怀里抱着昨晚穿了一路的浅灰色呢子大衣,出门的每一步都踩在云层上,飘忽不安。
她手里的这件衣服摸着就知道价格不菲,云星不知道该怎么护理这一件大衣,干脆就抱在怀里准备问一问沈听肆。
还没出巷口,就看见了他。
男人倚在墙边,穿着和她同色系的白色卫衣。
鸭舌帽随意盖在头上,只露出一双勾人的眼。
拥有黑曜石一般的冷淡光泽,寒冷倨傲的令人望而生畏。
却在看到她的一瞬,含起笑意,一下子变得温柔缱绻起来。
“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好她去干康大院的么。
过于熟悉的开场白,沈听肆站直身子,语气自然,“来接你啊。”
他这样说话,总会让云星生出恍惚的错觉。
这巷口、街景、城市,终究沦为他的背衬。
他再一次占据了她整个视野。
那件灰色的呢子大衣,云星还没有开口问,就被沈听肆伸手接了过去。
他随手抖了两下,直接套在了蚕丝衬衫外面。
“去哪吃?”
他问了句,没等云星回答,又自然而然接了下句,“我家没锅。”
“没电,没水,也没火。”
……不知道以为是荒野求生。
云星犹豫了一会儿,已经跟着他走到了菜市场。
她脚步顿了顿:“不然……去我家?”
沈听肆回头笑了一下:“方便么?”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偷偷打开手机查找附近还不错的饭店。
沈听肆蹲在一个卖鱼的摊子面前挑鱼,他微微垂下背,眼神锐利,似乎很是老练。
“你还会挑鱼?”
沈听肆嗯了一声:“以前和外公外婆常来。”
“吃鱼么?”
云星没什么忌口:“可以,要刺少点的。”
小时候吃鱼卡刺去过医院,给云星至今都留下阴影。
他们的对话过于家常熟络,沈听肆挑好鱼掏出手机扫码付钱,云星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
等从菜市场的侧门出来,云星突然发觉自己刚刚搜索的饭店攻略好像一点用处也排不上。
大少爷两手拎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倚在墙边,就等着她下一步安排呢。
云星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袋子。
“我家就在前面巷子,很破很乱,你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沈听肆挑了几个轻的袋子给他,踢着路边的石子含笑睨她。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
“你家有水有电有锅吗?”
他和昨天比,语气生动了许多,眉眼间的作态,让云星一阵恍惚。
在淮城,在这条路。
总让她觉得,站在她面前的是十六岁的沈听肆。
她遗憾的青春正在续写。
“那不就行了。”得到她的肯定回答,沈听肆提腿往前面走,他记忆力好,几乎不用云星带路,就已经绕到她家的巷子口。
云星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他把东西放在门口的木头板凳上。
语气有些开玩笑的意思。
“今天谢谢学妹收留无家可归的学长了。”
云星笑了一声,心里的一点窘迫突然就消失了。
她有点庆幸早上起来收拾了一下屋子,四四方方的客厅不算大,木制的家具也因为陈旧而有了些许复古感。
微光透过大开的窗户泄出来,空气中的每一粒浮尘都被照的很清楚。
沈听肆站在门外,没进来。
他手撑在门框,语气自然。
“要换鞋吗?”
云星摇摇头,将蔬菜拿到厨房。
她想了想,学着长辈招待朋友的方式,将电视遥控器递给沈听肆。
“你看会电视。”
“我洗菜,你做饭。”
沈听肆越过她,站在洗碗池旁边,开始择菜。
他说:“在我们家,都是男人洗碗洗菜,我外公说女孩子的手嫩,不能碰水。”
沈听肆三两下洗好菜,一回头发现云星站在厨房门口怔怔地看着他。
大约他刚刚说话失了分寸,有些吓着她。
他扯了扯唇角,换了个菜,也转了个话题。
“今天这顿饭是顾川野拜托你照顾我的吧?”
话题转向顾川野,气氛陡然轻松了许多。
云星将电饭锅插上电,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要小心些。
昨天他问的那句话,不经意,却让云星一整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她在想,如果昨晚没有否认。
今日,他应当不会如此自然熟络的和她站在一起。
起身的时候,云星嗯了一声,“昨晚也是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去的。”
“麻烦你了。”
他客客气气道谢,距离一下子又退回各自安全的地方。
云星苦笑着摇摇头,在心底嘲笑着自己的不满足。
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他吃饭的动作很规矩,拿着汤勺喝汤,手指修长,指甲圆润,一举一动都透着和这里格格不入的矜贵。
他吃完饭,下意识在找什么。
云星将餐桌上的纸巾递给了他。
然后闷头吃饭,没说话。
她的碗里突然出现一双筷子头,一块肉质鲜嫩的鱼肉落在了她碗里。
沈听肆抬了抬下巴,添了句,“肚子上的肉,刺少。”
刚刚随口说的一句话,没想到他记在了心里。
云星说不出这时候的感觉,只觉得悸动像是若有若无的风,少年人的温柔让她的不经意沉迷。
云星不大敢抬头。
她怕自己露出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情绪,他们之间隔着一道薄薄的蝉翼纱,谁也不晓得另一头是什么样的风景,因而只能惶惶捧着一颗易碎的心。
反复试探斟酌,拙劣藏着尚且青涩懵懂的爱恋。
她小口咬着鱼肉,似乎很怕吃到鱼刺一样。
细软的头发随着她弯起的秀美长颈垂了下来,遮住她一半小巧的脸。沈听肆看着她,发觉她真的很白。午后的阳光正盛,她棕褐色的头发因此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宽大的毛衣穿在她身上,露出清瘦的锁骨,细腻婉转像是上好的白瓷瓶。
他洗菜,她做饭。
很小的一张木制桌子,铺着绿色的苏格兰方格桌布。
他们坐在彼此的对面,不用刻意,视线也都是对方。
沈听肆兀自笑了声,赞叹道,“你的家,很温馨。”
云星刚好咽下最后一口饭,她吃饭的速度慢,细嚼慢咽,沈听肆吃饱了就撑着下巴看着她,一口一口咬着食物,像只兔子似的。
“今天谢谢你请我吃饭。”
云星有些不好意思:“算不上请,毕竟买菜的钱都是你付的。”
沈听肆没计较这个,他双臂展开,陷入云星家里那个小巧的布艺沙发里头。
他有些懒洋洋的,眼皮微微敛下,那双天然桃花眼于是就藏了些潋滟。
“那谢谢你昨晚照顾我。”
他今天说谢谢的次数多的过分,云星眉头蹙了蹙,有些为不知道说什么。
她在沙发上挑了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了下来,电视没开,干脆就刷起了手机。
微博最新更新弹出了一组风景照,她一开始没仔细看,后来瞥见车水马龙的菜市场,她心里蓦然一惊,下意识扫向ip地址。
是淮城。
她的目光从第一张照片扫向最后一张。
视线定格在第九张照片。
画面很简单,几尾颜色不一的草鱼在深红色的盆里游来游去,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出一个不明显的身影。
云星放大看。
那个人是她。
早上,沈听肆在付钱。
她就蹲在旁边看鱼。
大胆的猜测跃入她心头,她飞快浏览了他近期所有的微博,渐渐发现照片的拍摄地点奇异融合。
云星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上一次的微博评论。
他对她说,喜欢就去冲。
冥冥之中,似有缘分。她身处理智与情感的漩涡中,故事的男主角却给了答案。
空气中安静的实在太诡异,她听见他打开了电视机。
甜美浪漫的韩剧不适宜地放了出来,沈听肆将目光落在上面,似乎也没有调台的意思。
浪漫的bgm奏了起来,云星开着玩笑:“按照韩剧定律,这个时候男女主不是接吻就是要拥抱。”
沈听肆歪过头,口型无声询问为什么。
云星指了指屏幕。
果然,时间进入慢动作,男女主的拥抱在落雪簌簌中显得浪漫无比。
屏幕上显示出这句话的翻译。
女主角对男主深情拥抱:“一个拥抱可以释放120的坏情绪,所以抱抱你。”
沈听肆的目光恰巧在这个时候撞了上来。
云星的视线猛然被捕捉,磕磕绊绊说不清话。
“要、要抱抱你吗?”
她顶着绯红的脸,无征兆地冒出这句话。
窗幔掀起一角,落地灯光微黄朦胧,云星看见沈听肆棱角分明的脸庞微微向前倾。
他突然停在了半空,凌厉的颈线上喉结无意识滚动。
很久很久以后,云星回想起这一幕的记忆时,总是在感叹学生时代的他们,都是藏着爱不敢说的胆小鬼。
遮遮掩掩,连眼神的对视都在彼此审视确认。
然而现下的她,完完全全只有羞涩,和揣着暗恋而变得大胆的一颗心。
她仰起头,眼神清清澈澈,好似完全没有私心似的。
“我们是朋友嘛。”
她自作聪明找了最完美的理由,将自己一颗心完完全全藏在小心之中。
“如果你觉得兄弟这个词更贴切,那我也可以。”
她狡黠笑了一声,和他相隔的距离,不多不少,分寸感拿捏的极好。
沈听肆坐了回去,手里玩着细细长长的烟,用那双深邃的桃花眼定定望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轻笑出声。
“挺厉害啊,都想跟我保持亲密关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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