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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46章


“从河东出来的玄甲军,有阵亡的吗?花名册在哪,我看看。”

        俞近之,俞羲和坐在一堆书简后面,原本是在算账处理粮草,她却突然想起这件事,抬头问扶光和蒲洪。

        扶光静了一瞬,起身从他随马带回来的皮囊里掏出一把皮绳穿的木头牌子。

        玄甲军五百骑入洛时,扶光便让每个人都刻一个小牌子。刻上自己的名字,戴在脖子上。

        看着扶光手里,那一把血迹斑斑的小牌子,俞羲和忍不住闭上眼睛。

        那一场奔袭,边战边走,牺牲的人,永远留在了战斗过的地方。

        活着的人来不及收敛战场上同袍的尸体,只能匆匆从他们身上,带走这些名牌。

        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如今只有一个个小小的木牌。

        俞羲和心情沉重,乱世里,究竟还要死多少人?这些人为何而付出生命?

        为了司马家岌岌可危的政权?为了骄奢淫逸的贵族士族?为了那个不知农桑疾苦,把贾布这样的济世之才拒之门外的皇帝?

        或是为了自保,御敌于外?为了有朝一日解救还在受苦的百姓?还是天下太平、以战止战、不可企及的理想?

        她一定是正义的吗?用人命做代价?用人命去实现?

        俞羲和拷问着自己,心里两个声音撕扯着她的灵魂。

        她面上沉默了许久,听着俞近之和扶光、蒲洪等将领商议抚恤事宜。

        “待回了河东,需找到他们的家人。他们的战功要记下,家人也要从优抚恤。”俞近之道。

        “主公……”蒲洪重情重义,难得红了眼圈。

        俞羲和听着,心情异常低落,胸口好像被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前模糊了一瞬,哥哥他们谈论的声音显得有些远,前额有些麻木的钝痛,让她眩晕了一下,眉头皱起来。

        这怪异的痛觉一闪即逝。

        扶光发现了她的异常,不由得走近一步,担忧唤道:“主公,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疼痛很快消失了,俞羲和松开眉头:

        “无妨,牌子给我,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带他们回河东安葬。”

        那皇帝不配他们流血,她对他们的牺牲不值,却又不能大逆不道的发泄。

        “但有青山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人没了,魂还在,若有朝一日魂归故里,起码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俞羲和忍着胸腔里的那团火。

        我,将带你们,回家!

        檀济绍原本可以趁胜势,追击司马炽和扶光,但他却并没有组织有效的攻击力量围困长安。

        他的大军召集了周围城池的匈奴军队,绕过长安,匆匆奔赴了陇右金城。

        前方传来这一报告时,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檀济绍,竟然莫名其妙没有延续胜利的势头继续攻击。

        等石崇也来了长安,带着他在金城的商队,顺便带回来消息时,长安人才知道,其实檀济绍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汉国国主刘渊重病,檀济绍,作为汉国实际意义上,最强势的军权掌控者,必然要回去,或者扶持他的一位表兄,或者亲自去争位子。

        长安压力骤降,获得喘息之机。

        新年也将至,君臣百姓的脸上,都难得的露出喜色。

        俞羲和十八岁的生辰也到了。

        这次生辰,石迩是在长安的,但他没有找到俞羲和,因为他的叔叔石崇来了之后,就绊住了他。

        他心急如焚,偏生叔叔又是他极为尊重的长辈。只得耐着性子听叔叔说话,勉强应付。

        等叔叔终于离去,他抓起礼物,匆匆到了俞羲和的住处,侍女却回报说,女郎已经出门了。

        “去了哪里?”石迩皱着眉头问侍女。

        俞羲和为不耽搁行程,还是没有带青萍,这让青萍发誓要学会骑马!

        所以长安的侍女本就不是俞羲和的人,只是扶光拨过来,在此服侍主公日常起居的当地人。

        面对追问,是摇头一问三不知。

        石迩攥着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子,夕阳萧瑟,天黑的早了,他的斜影拉的很长,终究是黯然离去。

        与此同时,扶光已经带俞羲和出门散心,去了军营。

        这一天,对主公来说,是不同的,他知道。

        俞羲和似乎已经忘记了这天是自己的生辰,提出要去军中看看。

        扶光特意交待支雄和武季:

        “主公最近心情不好,让军中将士们都精神点,让主公看了也高兴!”

        两人早就思念主公许久,得知她要来,他们洪亮而激动的应道:“是!”

        李愈听说他们军中动静,跟要接受皇家检阅一样,紧急有序的拉开阵仗了,于是忍不住从西城军营跑过来。

        他想问问扶光干嘛呢,结果也没扑上人。

        扶光一大早,去了城里干货铺子,他早就拜托老板,给他专门炒制了葵籽,此刻正包在油纸里,跟那管已经打磨的光滑圆润的狼骨胡笳一起,在他怀里揣着。

        “扶光。”俞羲和骑在马上,“将士们吃饭是个大问题,得吃饱,吃好才有力气打仗。我们去看看管你们炊事的。”

        那个专门负责做饭的兵有一口大黑锅,人长的憨憨实实,年龄不大,是路上才收进来的。

        “回禀主公,我们在路上都是吃干粮的多,偶尔埋锅做灶,吃点热食。但是得很小心的回填挖出来的灶坑,恢复地面原状。不然敌人骑兵循着痕迹追上来,就都完了。”

        俞羲和点头称是,却对这小兵说的“绝烟灶”十分感兴趣。

        那小兵为了演示,已经取出镐头,挖了起来。

        野外柴火多是新鲜树枝,干柴很少。湿柴火点燃起来,必然有浓烟。

        仅凭这一点,就太容易暴露行踪。

        当然不排除有兵家为了故布疑阵,使下这种手段。

        但大部分的军队,还是要极力避免这样被敌人发现的。

        所以这种“绝烟灶”横空出世,也极大的帮助了扶光玄甲军当时奔出洛阳。

        “要想土灶在野外无烟,也不复杂,咱们原本是要在土里挖个坑,可以架锅就够了,再掏个烟道排烟。”

        “可烟道太短,烟如果浓了,根本收不住。小的家里原本是猎户,自有一套上山捕猎,挖灶的手艺。”

        “只需挖出三个发散开的烟道,而且要长长的平在地面上,用树枝树叶覆盖在烟道敞口的地方,这样烟就经过长烟道和枝叶过滤,自然就不再有烟了!”

        小兵兴奋不已的给她讲解。

        他此前从未见过主公,只知道将军扶光虽厉害,但旗号却不打“扶”字,而是“俞”字。

        如今听多了老兵讲过的,主公在河东的事情,再亲眼见了真人,只觉得主公英姿飒爽,女中豪杰!

        小兵一边讲着,一边架起锅煮水,锅下灶口里也点起了柴火,示意俞羲和看效果。

        果然不错,没有以往那种滚滚黑浓的烟气。

        她正看着,未留意扶光离去了片刻。

        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个锅盔,木质的圆盔上,排着一个一个歪歪扭扭的馄饨,和粗细不均的面条。

        锅里水恰好开了,扶光在俞羲和吃惊诧异的目光里,把馄饨和面条都煮了进去。

        他,这是要煮馄饨?

        给谁煮馄饨?

        扶光迎着她疑惑的目光,脸色不改:“今日是主公过生辰。军中简陋,煮一碗长寿面合着野菜馄饨,馄饨象形,取之像一个小元宝,这叫做顺心如意。”

        他盛了一碗,袅袅雾气里,他微微笑意蔓延:“主公千岁,愿花好月圆人亦寿,主公顺心遂意,康健无忧!”

        俞羲和觉得眼前好像有些酸涩,明明还是那双灰蓝色眼睛,却又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在梦中,她曾演练过无数遍逃生的戏码,眼前便是他梦中的忠诚。

        陌生的是,这眼睛里多出来的炽热情感,已然灼烧到了她,让她心旌动摇,却也不知所措。

        她懵懵懂懂接过那碗汤面,却做不到对待石迩那样的坦然嬉笑,她还不了解自己的内心。

        但熨帖的暖意,已随着那碗野菜味道,滑进冰凉的脏腑。让她感觉,又活了过来。

        只下意识对扶光说了句:“多谢!”

        “何足言谢,主公,快趁热吃吧,待会带你去一个地方。”扶光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扶光说的地方,是长安最高的地方,城门箭楼。

        夜色四起,暮烟漂泊。

        月明星稀,檐角仿佛勾挑着那轮圆月。

        “人们都以为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天经地义。”向晚的风,呼啦啦吹着她的鬓发。凌乱的发丝被她撩在耳后。

        她望着天际喃喃自语:

        “但是,不是的,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这些阵亡的将士里,不少都是和我共同欢笑过,共同喝过酒,在雁北草原上奔过马的人。”

        “扶光,我……”

        剩余的话,被他吞掉了。

        她落入一个极其安稳的温暖怀抱,这怀抱里,有甘洌而清爽的气息。

        像被日头晒了一整天的棉花被子,松软而熨帖。或是炽烈阳光下灿烂的草地,坚韧而包容。

        她的唇齿,被一个坚定而缠绵的吻封缄。

        他心疼她,她自己操心多,人都木了,连饿也不会喊。

        她的将士一个一个死去,她昼夜计划着,回河东怎样为他们修建墓园,怎样为他们举行安葬仪式。

        她说他们值得永远铭记。

        但是在漆黑的深夜里,他在她房外为她守夜执戍时,却听到过她的梦魇。

        没有人知道她梦中也在独自痛哭。

        她太会伪装,平日里总是明亮灿烂的笑。仿佛一团发光的小太阳,没有人知道她也会痛。

        她并未挣扎与反抗,而是顺从的仰起头,被他大手托着后脑,脖颈抬出一个几乎反折的弧度。

        如同献祭的神灵,在他掌下怀中微微发抖。

        良久他松开她,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泪。

        扶光粗糙的拇指,轻轻抹掉腮颊上那滴泪,如同拭去玉上清露。她的眼睛里如同雪洗过,鼻头红红的。

        扶光慢慢单膝下跪,微微抬头仰视着她,效忠一般虔诚的捧上那支胡笳,仿佛宣誓,仿佛抚慰:

        “羲儿,我的主公,不要怕,以后它陪着你,时时刻刻如我,一直会在你目光所及。”

        此夕何夕,主公,请放下你背负的沉重,享受这片刻的平安喜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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