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京城来客

十多年前赵策还不叫赵策，也不叫郭客。

        那时的她叫赵卿来，是蜀国京城里一个大官家刚刚诞生的庶女。

        几天大的赵卿来躺在襁褓里一边不受控制的吐着泡沫，一边在心里用尽毕生所学的脏话吐槽着操淡的命运。

        但是后来发现值得吐槽的事情太多了。

        她这一生命也不大好，虽然降生在富贵之家，但是母亲因为她血崩而亡，紧接着出生的屋子几日内打雷时居然被雷火给烧了。

        加之奴仆意外发现她十多天便能视物，赵家彻底慌了。

        请来大师一看，摇头晃脑对她父亲批道：“此女本该命格泛泛，却因出生时机推移，命格生变，频道看她面相实乃祥瑞之人，观其眼中却带煞气，是吉是凶一时不敢断言，还请老爷将她送往山中先住上五年，五年后观其行事便可断吉凶。”

        赵卿来心想五年后若能再见此人，定要将其眉毛胡子一把烧，好叫其见识见识什么叫凶。

        只是路都走不了的小娃娃就别谈什么揍人了，赵卿来被送到蜀国青州，一待就是五年。

        青州虽然离京数百里，却算得上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加上赵家虽然忌讳那道士的话将她遣出京城，却也并不亏待亏待她这个女儿，每年都大把大把的往青州送银子。

        所以赵卿来来到这个世界的头五年除了无聊了些之外还远远算不上委屈。

        变故发生在五年后。

        赵卿来裹着一身青缎，正摇着白白嫩嫩的一双脚丫子横躺在一张摆在太阳底下的竹椅上，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

        丫头秋兰顶着粉嘟嘟的一张脸跑进来道：“林妈妈，门口有人找，说是京城来的，街坊邻居痘围在门口看呢。”说完扭头又跑了出去，赶着去瞧热闹。

        坐在旁边做冬衣的林妈妈对赵卿来说了句：“小姐就在这躺着，我去看看就来。”便扔下活计去门口了。

        赵卿来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困意薄水一般被点开，睁开眼瞪了一会日头，随后皱着眉头翻身爬起，套起鞋子也往院门口走去。

        赵卿来清楚地听到喧哗声中响起一道陌生的男子声音。

        “叨扰赵小姐了，我等是听从赵将军的吩咐待着我家少爷来投奔小姐的，这里是赵将军的亲笔手书，林妈妈可以一看。”

        她此生的父亲是蜀国的一名武将，偶尔听林妈妈讲起来，似乎还颇受朝廷倚重。

        靠山硬朗，对赵卿来自然是件好事。

        她一眼看见人群中立着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子，二十来岁年纪，相貌精神，衣着干练身形挺拔，显然不是青州本地人。

        林妈妈接过男子手中的信，当即拆开查看，随后又看了几眼男子，笑：“原来是贵客，请随我进来吧。”

        说着人群自动让开条道，赵卿来这才看见那男子旁边还站着两个人，都是小孩子，一个约莫十一二，另一个与她差不多大小。

        两人都穿着宝蓝色的衣服，大的那个小小年纪已显儒雅，只是面色不大好，面上挂的笑显得有些勉强，像是揣着千斤重的心事。小的那个没笑也没愁，冷冰冰的，两点黑瞳熠如星辰，不偏不倚的朝她看了过来。

        赵卿来当即愣了一下。

        林妈妈转身见她也来了，赶紧走上前道：“小姐醒了。”

        适才说话的男子一听她唤小姐，立即看过来，笑：“赵小姐安好，在下莫言，这是我家两位少爷，得令尊叮嘱前来叨扰几日。”

        赵卿来礼貌的笑了一下，心想哪怕你住到过年呢。

        又看了几眼那两个孩子，扭头朝堂屋走去：“林妈妈，今日早些吃晚饭吧，我饿了。”

        听那男子说是家中遭遇了些变故，需要在此地借住些时日，有了她那个便宜老爹的亲笔手书，林妈妈自然是答应的。

        只是说起来尴尬，她们在青州住的这个小院子压根就没有给客人准备的房间，平日里除了赵卿来自己一个房间，下人们男女各一间，还有就是林妈妈一间。统共四间房，现在突然多出来三个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塞才好。

        最后还是林妈妈将自己那间房子让出来与三人，自己去与其他下人挤一间作罢。

        这一天剩下的功夫赵卿来就见林妈妈脚不沾地的忙里忙外，生怕哪桩哪件怠慢了贵客，期间又有好几次与那莫言说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总往着京城靠，旁敲侧击的打探着赵将军对于赵卿来何时能回京的意思，可惜这个莫言显然只是赵将军的一个普通朋友，对于她这个被养于青州已经满了五年的庶女何时能回京并不知晓半分，对于林妈妈的问话只能笑笑了事。

        许是意识到自己问的过多，也怕打扰客人，林妈妈在打点好三人的房间后也就回屋了。

        赵卿来在院子里踱步消食时看着林妈妈的背影不免生出些感慨。

        她是异世浮萍，在这个地方本来就没有根，自然是到哪里都是既来之则安之，无可无不可。

        可林妈妈的一家老小都在京城赵家，自己却陪着被遣送的小姐在这个地方一待五年，着实是难为她了。

        不过赵卿来自己尚且是被“逐出家门”的一个，即便是为林妈妈打抱不平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正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她往旁边的院子看了一眼，灯火已经熄灭。

        不由抬头看了看还泛着还未黑透的天。

        这才刚过酉时，几人就睡下了？太养生了些吧。

        她努了努嘴，自己掌灯找到个蚂蚁洞玩了半天才回去睡觉了。

        翌日一早，她伸着懒腰出门，留意往隔壁院子看了一下，看到那个莫言坐在院子里擦拭着自己的兵器。

        刀锋映着日头折射出雪亮的光来，赵卿来不自觉走了过去。

        莫言察觉到有人靠近立即回头，见是赵卿来，微绷的神色松泛下，迅速将手中的刀收鞘。

        赵卿来招着小手：“昨天睡得好吗。”

        这种招呼方式不常见，莫言笑：“托赵将军和小姐的福，休息的很好。”

        赵卿来在他旁边坐下：“和你们家少爷用早饭了吗？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没有京城那边规矩大，饿了就直接叫秋兰上饭，不必等什么主人客人的，哦，秋兰是我们厨房的丫鬟。”

        莫言笑：“多谢小姐关心，林妈妈一早就亲自来叫，我们已经用过饭了，两位少爷现在房间歇息。”

        “又睡觉？”赵卿来朝身后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小孩子睡得太多也不好的。”

        莫言见她玉雪可爱，言谈举止却透着别样的老成俏皮，心下觉得有趣。只是想想自己此来的目的，又说不出话。

        他笑了笑，没吭声。

        赵卿来察觉到什么，直言道：“你们家是遭遇什么变故了是吗？”

        莫言眉头微抬，并没有言语。

        赵卿来也不是什么十分不知趣的人，便不再说话，只道：“我自小在青州长大，对京城那样繁华地方的事情难免有些好奇，要是哪里不小心冒犯到你，你大人有大量，就当我童言无忌好了。”

        莫言闻言看了她一番，道：“都说江南之地人杰地灵，我原先还不信，如今见了小姐方信了。”

        又笑了一下，只是那笑里透着苦意：“京城虽是天子脚下繁华非凡，但也是易生是非之地，在下看来并不如青州。”

        看来确实是遭遇什么大变故了，赵卿来心里叹了口气，随即笑道：“没什么，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笑着就过去了，我看你家两位少爷都是不俗的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莫言被她逗笑了：“小姐说话倒似比□□十的学究还通透些，这是看了多少圣贤书？”

        “天生的。”赵卿来拍拍胸脯，然后露出了真实面目，“莫大哥，把你那把刀借我看看呗。”

        她笑得跟个小狐狸似的，殊不知莫言早察觉到她眼睛总往自己那把刀兵上瞥，当即笑着摇摇头，将刀放到赵卿来跟前。

        “看看就好，这刀锋利的紧，小姐……”

        他轻呼了一声，因为赵卿来抬手就将刀从鞘里拔了出来，莫言下意识就要伸手去夺，但是又停了下来。

        赵卿来将刀锋对着太阳，细细看着刀身上折射出的一种冷凝的铁光，蓦地觉得美不胜收，她伸出手去轻碰刀锋，还未留意，已经压出一道血痕。

        莫言：“小心！”

        赵卿来走开两步躲过他的手，细细看了看自己手上沁出的血珠，殷红的血映着雪白的手，别样的好看。

        “原来这世上真有吹毛断发的兵器啊，我还以为是骗人的呢。”

        赵卿来把玩了半天，有些不舍的将刀还给莫言，随便将被割伤的手指擦了擦，神态隐隐透着兴奋。

        莫言却不可谓不震动，连日来的苦闷一时间都被抛到了脑后。

        他手里这把并非凡兵，乃是他主子临行前特意给他的一把宝刀，为的就是保护好他家小主人。

        刀身少说也有二十斤，普通成年妇人尚不可轻易拔出，这半点大的奶娃娃却轻而易举的将刀拔出，挥舞间凌凌生风。

        这赵家小姐是个什么来头？难不成赵家把她送到青州不是因为她不受宠，而是另有隐情？

        莫言显然是想多了，可惜赵卿来自己还没发觉什么不对，还在盯着自己手上的伤口细看着。

        他思忖了半晌，终究是疑惑道：“小姐习武？”

        但即便习武，她如今才多大？

        赵卿来一时间听差了：“什么喜欢什么？”

        莫言顿了顿，摇头：“没什么。”他叹，“虎父无犬子，我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

        也罢，还追究什么。

        一切都没用了。

        赵卿来看不懂他脸上百转千回的表情，肚子抗议似的“咕噜噜”响了起来。

        “哎呀，忘了自己还没吃饭了。”她做了个鬼脸，“我去吃饭啦，回头要是可以，把你的刀借我玩玩哈。”说着起身朝厨房跑了过去。

        莫言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神情莫名。

        “秋兰，今天做茶糕吧，我想吃茶糕了。”赵卿来这边还在拍着肚皮打嗝，那边已经在吩咐人点心了。

        秋兰蹙眉：“小姐你可别为难我，林妈妈前日才说了不许给小姐多做茶糕，说吃多了不好，你这转头就跟我说这个，这不是上赶着讨林妈妈的打吗。”

        赵卿来挥了挥拳头：“要么我连你和林妈妈一起揍，要么林妈妈单揍你一个，你自己选。”

        秋兰苦着脸：“小姐……”

        赵卿来却突然想起什么，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哎呀我记得那边街上的王大哥是不是连着好几天偷偷来找你了，哎呀你说这事林妈妈要是……”

        秋兰吓得跳过来要捂她的嘴：“你怎么知道的……小点声！”

        能让人抓住就不是赵卿来了，她一溜烟消失在厨房门口，留下又羞又急的秋兰在原地打转。

        “午饭后我要吃茶糕，你自己看着办吧。”

        用过午饭后院子里的人都在小憩，赵卿来捧着一盘子粉绿喷香的茶糕跑来莫言几个人的屋子外敲门。

        好一会门才被打开，是那个稍大些的公子，见来人是赵卿来，道：“小姐有事？”

        赵卿来瞥到屋子里就床上还躺着一个小人，“莫大哥不在吗。”

        “不在，赵小姐找他有事？”

        “没事。”赵卿来又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并没有要起身的迹象，像是睡着了。

        将手中的糕点递给他：“这是青州的特产茶糕，很好吃的，我特意叫秋兰做的，给你们。”

        少年似有什么顾虑，停了一会才接过盘子，神却透着不加掩饰的冷淡：“多谢。”

        赵卿来小小的分享的喜悦被他这不冷不淡的态度和床上一动不动的身影闷灭了，看自己反倒是有些打扰到对方的模样，有些气恼，又有些讪讪：“那我走了。”

        少年点了回头，看着她走出院子才将门关上。

        屋子里的小孩子不知何时坐了起来，看着少年将糕点放在桌子上，看都没看一眼，显然并不打算动的模样。

        他走下来，捡起一块放进嘴里，吃完看向少年，用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口吻道：“怕死？”

        少年神色一变，嘴唇轻抿。

        小孩子的声音青葱水嫩，却冷的犹如九尺寒冰。

        “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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