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星

2013年的夏天，季遥被她妈妈李婉音“发配”回了老家海城，尽管有再多的不愿意，可看着李婉音央求的目光，她最终也闹不起来。

        直到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她才有了自己已经离开了襄南的真实感。

        当然，更多的还是因为晕机。

        季遥站在行李转盘旁边，大口大口地呼吸，平复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她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了，只想迅速拿走行李，去外面吹吹风。

        十几分钟后，行李被传送出来。围在前面的人们纷纷眼疾手快地搬下行李离开了转盘处，季遥往前挪了几步，很幸运地一眼就看到了自己26寸的纯黑色行李箱。

        因为胃难受，所以她也没过多注意行李上贴着的条，一把握住把手，但可能是由于晕机有些脱力，单手居然没拎动。季遥也没多想，换了双手，这下行李箱很轻易就被她搬了下来。

        滑轮落地的第一秒，季遥就像一阵风一般推着行李箱往出口快步地冲。

        再不呼吸到新鲜空气，她可能就要和保洁借拖把给机场出口大厅拖地了。

        -

        正是盛夏，海城依旧维持着记忆里可怕的燥热。季遥站在t2出口大门底下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一样，贪婪地大口呼吸，缓着晕机的劲儿。

        高温下，只几分钟而已，季遥棒球帽下的碎发便有点发湿，她干脆摘了帽子当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

        季遥个子高挑，长得也漂亮，但穿着就很简单了。白色短袖下黑沉沉的短裤宽松肥大，露出两节素白干净的小腿，再往下是一双舒服的运动凉鞋。

        卖瓜大爷的标配穿到了季遥的身上，搭着她那张脸，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高级感。

        旁边旅客来来往往，三两目光总是停在她的身上。

        出口西边就是排队打出租车的地方，但也有破坏“规则”的司机来出口附近徘徊着寻摸目标客户，看季遥一个人，立刻动了心思。

        过来的是个穿褐色文化衫的大叔，操着一口地道的海城方言，“小姑娘打车吗？”

        “打。”季遥如实回答他。

        大叔眼睛一亮，问她：“坐我车吧，给你便宜。”

        季遥感觉已经没有那么想吐了，于是重新扣上帽子，问：“便宜多少？”

        “看你去哪儿。”

        季遥报地址，“昆海区景江花苑。”

        大叔比了三个指头，说：“三百。”

        “……”季遥简直对海城黑车司机的厚脸皮叹为观止。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季遥几步之远的地方站了一个高个子男生，他听到大叔的报价后，当场就乐了。

        季遥循声望去。

        男生身上的书卷气被短袖和帽子上的艳烈红色藏起来，但笑起来的时候，仿佛与生俱来的温润静默就占了上风，他开口，说的是方言，“叔，也不能看人是个小姑娘就随便欺负吧？”

        “谁，谁欺负她了！”大叔脸一红，似乎也觉得没面子，“爱坐不坐，我那车可是四个圈！”他没好气的啐一声，然后扭头离开了。

        季遥看着他骂骂咧咧的背影，郁闷的心情稍好了一些，旁边的男生已经走了过来，她这会儿才注意到男生的箱子和她的一模一样。

        还挺有缘分。

        “谢谢。”季遥和他道谢。

        男生摆摆手，表示不用放在心上，然后问她：“你回景江花苑吗？”

        季遥点头：“嗯”。

        “一起回吧，我家司机一会儿就来。”

        居然还是一个小区。

        季遥被这两个巧合砸地晕乎乎的，不过也没失了理智，“谢谢，但是不用了，我打车就行。”

        谁知男生却是闻言一笑，把帽沿调到脑后，露出精致如画般的眉眼，眸如辰星，唇角微微弯起，手臂搭在行李拉杆上面自然下垂，身子倏然前倾，说：“这会儿倒是反应挺敏捷，但是……”他的笑容扩大，“取行李的时候很莽撞啊。”

        有一瞬间季遥没有反应过来。

        结合男生说的话，季遥眼神往返停留在她和男生的行李箱上。

        然后一个念头慢慢爬升。

        难道说……

        季遥秀眉轻拧，猛地抬头，满眼的不可置信，“咱俩拿错箱子了？”

        男生点点头，依旧在笑着，但其实他非常想说：准确来说是你拿错了。

        因为就在十几分钟之前，在出口大厅里，他拉着这姑娘的箱子到处跑，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姑娘越走越快。

        要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箱子里都是书，险些就要觉得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了。

        “嗯，你检查一下行李号。”

        季遥从裤兜里掏出机票，蹲下身和行李箱上贴着的纸条对比着看。

        她又看了看另一个箱子，和自己的机票对上了。

        果然拿错了。

        季遥把自己脚边的箱子推回去，大大方方地道歉，“不好意思啊，应该是我拿错了的。”

        男生接过自己的箱子，颠了颠，笑着说：“这么沉，你推得可真快，我在后面死活追不上你。”

        季遥这才感觉到了一丝尴尬。

        干笑两声，说：“我力气挺大的。”

        练了近八年的跆拳道，能不大吗？

        男生再次被逗笑，但手机进了电话，他接起，微弯的嘴角缓慢绷直，低低地“嗯”几声后，电话被他挂断。

        “司机在停车场了，一起回吗？”他问季遥。

        季遥点点头，这次没有再怀疑。

        “那太谢谢了。”

        她听见男生浅淡的声音传来，“都是缘分，不用客气。”

        去停车场的路上，季遥一直在想这句话。

        一趟航班，误拿行李，目的地相同。

        的确都是缘分。

        在景江花苑门口的时候，季遥从车上下来，男生要下车帮她搬行李，但是被季遥摆手制止。

        “不用，我自己能行。”

        闻言，男生也没继续客气，他重新坐好。

        副驾的车窗被摇下来，季遥再次道谢。

        里面人的心情看着又好了起来，他冲季遥眨眨眼睛，莞尔一笑，意有所指：“真不用，下次见面你请我吃个四个圈就行了。”

        四个圈是个雪糕。

        季遥想起那个黑车司机，想笑，忍了忍，正色道：“没问题，下次见。”

        等车行至小区深处，季遥才恍然想起，她忘记了问男生的名字。

        看来也没有下次见面了。

        季遥想。

        兜里的手机响了震动，季遥拿出来看，是一条语音，她点开，放至耳边。

        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和小男孩哭闹的动静混杂在一起，听得人心头莫名烦躁。

        “遥遥，下飞机了吗？到奶奶家要听话，缺钱记得和妈妈说，你弟弟太闹腾了，妈妈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啊。”

        季遥看着屏幕里上一条自己发过去的机票截图，上面清晰的标注了到达时间，是一小时前。

        她删除了对话框里已经打出来的“下了”，改成了“好的”。

        季遥棒球帽的帽檐压地很低，回完消息后，还没来得及翻电话簿奶奶家的座机，余光就看到前方停了一双干净的潮牌鞋，她往后退了退，潮牌鞋往前跟了跟，季遥藏在帽檐底的眉皱起，抬头。

        “哟，还真是你啊，季遥。”

        少年的声音澄澈干净，但好像藏着几分明目张胆的戏谑。

        大伯家的独子，比她大两个月的季远。

        季遥抿了抿唇，扫他一眼。

        然后把行李推出去，“几年不见还是这么没有眼力劲儿，推行李。”

        季远：“……”

        季遥跟在季远的身侧慢吞吞地走，心里五味杂陈，她甚至没有告诉奶奶自己是今天飞海城的飞机，但是奶奶却在这个时间点让季远下来接她。

        “你不回襄南了？真转到海实验了？婶，我是说你妈就这么同意了？”

        季遥压下心底的酸涩，看，每一个人都觉得回到海城是她自己的主意，毕竟对于一个即将高考的学生来说，放弃教育资源优渥的襄南，选择相对落后的海城，这怎么看怎么像一场未成年人叛逆的闹剧。

        没有人知道，这场闹剧是她妈妈主导的。

        “不回了，襄南压力太大了。”

        季遥有些答非所问，但季远毫无察觉。

        “这倒也是，”季远赞同，“海城也就这点好了。”

        两人一时无话。

        搬行李进电梯的时候，季远踉跄了一下，“卧槽你这装的是什么啊，这么沉！”

        季遥摘了帽子，靠在电梯强上，背后的凉意酥酥麻麻，非常舒服，“这是你妹妹我的全部家当，季远，你能不能行，不能就我来搬。”

        她和季远一起长到十岁。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住到现在这么高级的小区里，北街的老胡同里，季遥帮季远揍了一茬茬小屁孩，兄妹俩就是出了名的霸王。

        “你还不知道我吗？当然是不行了。”季远这人向来不按套路出牌。

        季遥没好气地嗤一声，“贫吧你就。”

        走到门口，季遥忽然就来了几分近乡情怯。

        记忆里最后一次见面，她只有十岁，站在李婉音的身侧，听着身旁向来温言软语的母亲声嘶力竭地吼着，怒斥着，发着这辈子不踏入这个家的毒誓。

        季遥不知道母亲发的誓言会不会转嫁到她的身上，但不可否认的是，六年后，她站到了这里。

        并且以后要住在这里。

        “奶奶！开门！”

        季远轻车熟路，扯着嗓门边喊边敲门，带着点原住民的嚣张。

        “喀哒”一声，门应声而开。

        撞进季遥眼睛里的老人鬓边华发丛生，全部头发裹在脑后梳成一个髻，乐呵呵的笑容展在脸上，和耳朵上圆滚滚的珍珠耳钉相得益彰，薄薄的开衫敞着，露出里面胸口上画了蜡笔小新的短袖。

        依旧是记忆里那副随心所欲的样子。

        “吼什么啊吼什么，咋咋唬唬的，再吓坏了你妹妹。”

        季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季奶奶一把牵过去，触到她手腕的手心微微有点汗湿，“遥遥，听你爸说你是今天的飞机，我让他去机场接你了，你没遇上他吗？”

        老人说话透着一点紧张。

        “哎哟，”还未待季遥回答，她便懊恼地拍拍大腿，“肯定没遇上，要不然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提到父亲季柏川，季遥忽然就有点心理性紧张。

        “小远，给你二叔打电话，就说遥遥已经回来了。”

        季远一边推行李一边阴阳怪气：“找我干嘛，我妹妹那不是就在那儿吗，让她给她爸打。”

        “你这死小子，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打，我打，我给二叔打。”

        季遥看着旁边的祖孙，看着季远耍宝，认怂，总觉得自己似乎不属于这里。

        但也只是一瞬。

        “遥遥，走，奶奶带你上二楼看看你的房间，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公主床吗，奶奶给你把一整个房间都弄成公主风格啦，你一定喜欢。”说着，回头嘱咐季远，“给妹妹把行李搬上来。”

        季远对于自己成了没有感情的搬运工十分的不服。

        公主床。

        奶奶都记得。

        六年的亲情空白，记忆似乎断线，但却依旧连着牵挂和惦念，曾经小小的她许下的愿望，并没有因分别而褪色。

        第一次，季遥有些痛恨过去几年的自己。

        奶奶开心的展示着她给季遥设计的装修，小到书柜的暗格，大到头顶的流苏水晶灯。

        “奶奶。”

        真正叫出口的时候，依旧带着儿时对老人的依赖和亲昵。

        “我很喜欢，奶奶。”季遥说。

        季奶奶的眼眶一下就红了，她一概知道李婉音是个什么样的人，孩子不可能突然回海城的，除了她……算了。

        “喜欢就好，我们遥遥喜欢就好，”季奶奶摸摸季遥的头，一副哄孩子的口吻，“遥遥你先歇歇，待会儿你爸爸，大伯，还有伯母就都回来了，咱们一家子呀，吃个团圆饭。”

        “好。”季遥点头。

        季奶奶和季远出去后，季遥细细观察着她的房间，粉红色的基调，布置的优雅又俏皮，飘窗上堆着大量毛绒玩具，其中有一个布娃娃略显年代感。

        季遥走近，拿起布娃娃仔细端详，当年随母亲走得匆忙，东西拿的不彻底，这个娃娃就是剩下的。

        后来好几次她提出想回来拿这个布娃娃，但都被严厉的拒绝了。

        时间久了慢慢的也就忘了。

        只是没想到哪怕搬了家，奶奶依旧给她留着这个布娃娃。

        季遥摩挲着娃娃已经变得有些发硬但很明显被人梳过的头发，心里的酸涩和委屈被压了下去。

        也许回来海城。

        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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