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天香国色惜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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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皱起眉来,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上官武站起身,将她按到椅上,随后说道:“棠姬,我有话问你。”
秦棠姬点点头,但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她对那即将问出的话还没有一点准备。酒肆的博士们倒已经嗅出些怪异的味道,不待上官武暗示,就已经偷偷退到门外去了。
他开口:“你必得做蚀月教的教主吗?”
她倒是露出一丝好笑的神色,没有回答他,但那回答已经在笑意里了。
“或者不要去理会这教内的生死衰荣,我与你从此远离长安,不再回来呢?”他不知究竟该怎么开题,竟突然觉得自己的喉舌也很笨拙,“我不做蚀月教的阁主,你也不做蚀月教的教主,我们只去做最普通的夫妻,将来还会有可爱孩子,你没有这样想过么?”
秦棠姬的面色看起来越加滑稽,一句话堵在喉中来回几次,最后只是说道:“我只能活到三十二岁。”
这话就像一柄短剑插在他心上。她只能活三十二岁——所以普通夫妻的如水恩爱对她来说太平淡了,她不是满于这一点温存的人。三十二年,只有做李深薇那样的女人才算是好好活过这三十二年,在她心里,仅仅和他虚度光阴又怎么能算是满意的收梢呢?
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还想一试;正是因为他想到过,所以始终由着她乱来。如果他上官武在,她便是怎么随心所欲都可以的,只要他在!
上官武的面色就变得沉重,失语了片刻,他忽然坐直身子,开始对她说当年在剑南道他对黄楼说过的那些话。蚀月教现在积患重重,与时势相悖,全都靠黄楼在外征战、替蚀月教扳回一局。
黄楼想做教主的事,秦棠姬此前不知,但现在知道了;知道,而且明白要让蚀月教存活下去,让黄楼当上教主就是必然的结局。上官武已经替黄楼打点好了所有步骤,只等着时机成熟。唐襄要借助黄楼的力量,同意她做教主也只是稍稍施压的事。简而言之,这个教派下一任教主是谁,就掌握在他上官武的手中。
但他既不想害了整个蚀月教,也不想伤了她的心——两相权衡,这十万人的前途和秦棠姬的快乐在他心中竟然是等同的重要,仅是因为这荒唐的抗衡,他就已经忍不住自责。这自责无处可说,他已经承受不住,所以宁可将身上的担子卸去,请秦棠姬与他一同逃避。
他恍惚中觉得这逃避就像自己的父亲叛唐,都是因为顶不住时局的压力,所以随波逐流。他还是常常想起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但没想到面临的却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抉择。若是这么想,恐怕自己连父亲都不如。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邀请只是他一厢情愿呢?
秦棠姬坐着静静听他讲完,途中还将他的酒碗拿来喝了两回,好像他声泪俱下的这些话都是耳旁风。他讲完了,见秦棠姬用手指轻轻地在敲桌上的长剑。
秦棠姬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上官武的面色趋于平静,她眯起眼睛笑道:“黄楼会栽在自己手上。我很急,不想一直等到她栽在自己手上,我要帮她一把。”对她来说这已经算很长的句子。她这七年少与活人接触,说话的本事几乎都是回了长安之后才重拾起来。上官武盯着她的眼睛看,就像看着一架会说话的机器,而这机器的话语明明都是他教的,却不能说出他想听的话。
对方没有等他再说什么,拾起桌上的长剑就站起来。他匆匆留下几枚钱跟上去,模样有些狼狈。秦棠姬走出门去似乎是因为听见有人在街上叫卖花种,他认得那卖花翁,春天的时候来卖新开的牡丹,九月就来卖牡丹根。
秦棠姬喊住那位老翁,他即刻停下来,一一介绍土筐里的花根,姚黄魏紫不一而足。她没有听完,从囊中取出一吊钱,命他把牡丹都挑出来留下,自己回到那座酒肆,赤手从火炉里抓出一根熊熊烧着的木柴,将老翁摆在地上的姚黄魏紫统统点着,静静看着火烧了片刻,然后快意而去,甚至不顾自己手上被烫得鲜血直流。
上官武从头到尾只是极其绝望地看着。他太了解棠姬了,但凡能挑起竞争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是娱乐,摧毁和谐的事情在她眼里也并不那么可怕。她心目中只有她自己!
那卖花翁却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吊钱虽然能买他的花,却不能买花的魂,长安人是最爱牡丹的,看不得它受一点摧残!他无能为力地看着花被烧成灰烬,等秦棠姬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就像疯子一般冲到火堆里用力去扑,一边发出鬼一般的哭泣声。但怎么来得及?那天国之花已经消灭在火舌里。
上官武过意不去,要上前拉过那老翁。还没有拉到他的手,一隙剑光猛地劈来,将卖花翁切倒在火焰中。
那火灭了,是老者的血浇灭的。上官武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那隐忍在心中的狂怒总算是浇透了他,他对着那远处正在擦剑的女子高喊道:“你怎能这样,胡闹得还不够么,这人有什么错?!”
秦棠姬将剑收回去,幽幽道:“他没有错,我只是让你看看我是谁。”
太多的压力堆在上官武头上,他这时已经忍耐不住,快步追上秦棠姬,就要去夺她的剑。这本是他的剑,他的剑不是用来这样杀人!但对方是观音奴的素质,都没等到他接近到十步以内,剑刃已经对着他的脖子:“你最好早点去告诉黄楼一声,若是不想死,就死也不要来长安,我还可放她一马。”
他气得还要动手,那磕坏的剑刃已经勾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鲜血已顺着衣领落下来了。他眼中是极大极大的绝望,仿佛躲避妖物一般缓缓地推开三步,将那剑摁下来,说了三个好字。
随后他拂衣而去,走之前还将三吊钱交到目睹了一切的酒倌手里,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好好殓葬”,人就消失在胡人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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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北方阁,也没有去市内的家宅,径直在城外向人买了马,头也没回地出了长安。此处已成了他的伤心地,不管秦棠姬在不在,他一时都不肯回来了。但要说还有哪里能去,他也不想去思考。若是走得越远越好,那就应该去霜棠阁。他不是去找唐襄的,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坐着。
但才出走一天他就后悔了。明知道劝说姐姐会比劝说棠姬要容易许多,他怎么还去招惹秦棠姬?倒像是他的错。他实在不能没有棠姬,就是一天也不行,离了她就像多出许多虫子在胃里乱爬。她生了气,生气了也不要紧,他们两个什么时候不是一碰着对方的身子就恩怨俱忘的?他现在回去,只消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到床上,说过的什么狠话都不作数。
要说棠姬是世上最难相处的女子,偏偏只有他能化解这难处。只要是他们俩待在一起,再难的事情都变作细雨轻烟,俄尔就从帘帐里飘去了。如果不是他,换成另外的男子,还能不能与其有等同的欢愉?他竟然也小气得总去想这无稽之事,他也不想棠姬遇上别人,也不想第二个人碰到她的身子。
他乘在马上,离长安越远便越痛苦,越觉得她将成了别人的。怎么会有这样伤心的爱?
他几乎是一路哭着回到江南道,竟好像突然又变回一个男孩子。长路上无人,也没有谁知道他曾是蚀月教的大阁主,就把他当成个为情糊涂的年轻人。他甚至想,若是棠姬能为此流一点眼泪就好了,他不是愿意见她伤心,只是不想看到她仍旧那副机器一样的神情。
十日后既至江南道,离长安足够远了,他反而慢慢平静,一是即将见唐襄,他不能顶着这样一副丧气的脸去面对上司;二是他终究记挂着姐姐,不能真正沉沦下去。
等见到那半顷海棠的时候,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七年未曾回来。伤感虽然涌上心头,但更惊心的还是发觉这七年里自己已完全成了另外的模样。而就算从名不见经传的弟子变成大阁主,又从大阁主变回凡人,只有那为秦棠姬掉眼泪的模样还在。难道这唯一的弱点已经不能克服,难道他一辈子就这样落在秦棠姬手里了吗?
他回到霜棠阁,许多人都不认得他。他将身上玉牌摔了,因此也没人知道他曾是北方阁的大阁主。他问唐襄在哪里,问的是唐襄,不是唐阁主。那弟子十分鄙夷地看着他,随后说在教主阁。
他惊异于唐襄终于坐到教主阁去办公了,十分难懂地一笑,那弟子见了他这副气势,退了两步立刻去报告了三阁主。三阁主赶来时他正打算上楼寻唐襄去,见了上官武,忽然停住,向他行了个礼。
上官武没有理会他,顾自上楼,正遇上唐襄从书房出来。这女子生得娇小干练,停在他身前仿佛一支细杨柳。唐襄见他毫无预兆地来了,愣在那里,他已不再是当年那连赐座都会谢绝的下属,见了她便拉过她的手,一面带着她向无人的大阁主馆中走去,一面冷冷道:
“我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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