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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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念镇外的土道两侧俱是依高低山势而拓的田塍,时值春季,若是白日里来看,便是绿油油、翠润润的一片生意盎然,可惜目下已是夤夜,一道惨白月辉干冷地抛下,将田溏中的幽幽水泽都照出粼粼的灰白色。
无尽鬼途,此时阒无声息行于道中的是一张张各异狰狞的鬼脸,一个白衣瞎子敲着锣在前悠悠领路,一群恶鬼在后默默跟随,这场景要叫路人瞧见,不疯也得吓傻。
晏逐来断了伥鬼后路,很快也从末端赶上,月辉之下只见一道玄衫银发的身影手执一只红灯笼轻捷奔驰,在鬼群之外留下一片瑰色残影。
悦晴已经从《葛生》唱到了《绿衣》,他那竹杖上的襁褓不再动弹,也不知是叫他的歌声给哄睡了还是彻底死透了。
一团澄澄暖光自后而来,他偏头笑问:“从哪儿找来的灯笼?”
晏逐来缓步与他并行,低声道:“买的。”
“嗯?”
这路旁村寨早些年便空置了,城中又逢灾劫,哪还有活人能在半夜卖给他灯笼。
晏逐来道:“门楼守夜人。”
守夜人没了,他倒是顺手取用了他们留在门楼中惯用的灯笼,不过既然留了碎银,自然算是理所当然的买卖行为。
悦晴道:“如此甚好,方才我孤零零走着,心里还有几分怯意。”
晏逐来将灯笼换到右手,正好夹在二人中间,他原本与悦晴尚余半步,此刻却默不作声地靠近,两肩之间堪堪余着一拳之距,悦晴较他只矮上一寸,远处看来几乎平高,两人一白一黑领着红灯笼,像是一对无常。
悦晴敲着铜锣不紧不慢地与伥鬼保持距离,晏逐来拿不定他还介意与否,便只顾前行,一言不发。
悦晴静默了半晌,忽而开口:“没想到我能偶遇绝代剑魁带孩子。”
分明人家一口一个剑魁,摆明了是在介意他隐瞒身份,晏逐来却莫名抓住了另一个重点,解释道:“孩子是捡来的。”
悦晴一挑眉:“在这鬼城中能将他们护持周全,晏兄也是费心了。”
晏逐来顿了顿道:“也多亏了你。”
悦晴低笑了声:“你总是这般严肃,也难怪他们怕你。”
晏逐来侧首望着他:“很少有人,不怕我。不久前,我杀了那姑娘的兄长。”
悦晴似有感应,眼神虚朦朦的落在他身上,似乎是在一双无边黑暗中想要分辨他的身影,片刻,他敛眸道:“你这么做,自是有自己的理由。”
晏逐来几不可辨地笑了声,道:“理由是为弱者而存在的。杀便是杀,杀一人,活百人,亦或杀百人,活一人,又如何?”
悦晴安静听着,并不争辩,只是在心中却暗叹:“强者,便不需要理由了么?”
默然半晌,他道:“今夜,月色如何?”
晏逐来抬眸,见月色衬他,虽布衣寒酸,但他天然带得一身霜星风骨难掩于柔和眉眼下,他启唇:“春去秋来不相待,水中月色长不改。”
悦晴怔了一怔,伸手自虚空中浅浅一捞,仿佛捕月,又仿佛只是徒劳:“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晏逐来正欲回应,眼前却已至涅槃城外。
最后一座涅槃城随着无垢坐化后早已烧成一片焦土,流水一冲本该化个干净,但是当年无垢的弟子为了纪念师傅,便在涅槃城遗址上简单搭了座雨蓬,用以护持无垢的衣冠冢。
后来慈念镇的人为了发展旅游业,便用砖石在涅槃城旧址上按照先前的木制制式重新搭建围墙,为了突出遗址的外观,还将围墙炸塌做旧,于是乎才有了镇子里的游玩纪念品——涅槃城的墙砖。
再后来为了更直观的展现曾经涅槃城的风采,镇主又募资在老城旁建起了一座几乎一致的木制涅槃城,供人参观游览,打得旗号自然是怀古励今了
。
晏逐来将灯笼往下一照,那道尘迹所挟之路到新涅槃城的城门口便尽了,显然那人并不打算让伥鬼顺势走入木城中,两人行出尘迹之外,任伥鬼困于其中,悦晴问:“可是到城外了?”
晏逐来道:“是,尘迹在新城城口便止了。”
悦晴道:“哈。这是在考验你我啊,晏兄。你看那旧城遗址外可有尘迹?”
晏逐来凛目望去,答道:“并无。”
“那咱们便应邀一观罢。”
二人顺着塌了一角的灰砖拱门步入旧涅槃城中,四壁高矮不一的围墙之下,整座焦城依旧弥漫着当初那股焦炭气味,经年未散。
当年事毕后晏逐来是第一个进入城中查看之人,那时烧化的骨灰垒在地上,足有尺高,可没脚踝,如今只余下焦木黑土无数。
行出两步,城中左右两侧依着围墙之下霎时燃起数只磷火,幽幽蓝光恍若鬼魅,好似是为了他们引路,那磷火正通向旧城的城心。
悦晴察觉出磷火气味,笑道:“倒是周全。”
晏逐来道:“看来你没猜错,确是有心人布下此阵。”
悦晴道:“晏兄你又何必谦虚,你是心中有数,口中不言罢了。”
晏逐来摇了摇头,淡淡道:“磷火尽处,便是无垢坐化之地。”
无垢坐化的地方正是在涅槃城的中心,也是当时城中木柴堆架得最高之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熄灭时便是他所在的位置堆积出足有一人高的骨灰山,可以想见无垢以肉身待焚时,周遭的伥鬼与活人是以何种疯狂扑向他的身上。
当时无垢的佛骨舍利,便是深深的埋在骨灰中心,见者无不动容,而晏逐来恰是那为其拾骨之人。
悦晴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头:“晏兄,息怒吧。”
晏逐来始终是一副刚玉般的冷淡姿态,语气亦是无澜,悦晴却在他的平静之中,觉出一丝愠怒。
晏逐来冷声道:“无垢离世已久,实不当扰其清净。”
悦晴了然笑道:“晏兄这么说,难道不是小看了天佛的度量?”
晏逐来目光一滞,天佛无垢,自云归议事之后还有几人记得?
当年‘三才天地人’,正对应佛国三圣佛,天佛无垢,地佛世净,人佛水天,若说那逐渐没落的玄门江湖里还有可谓清流的中流砥柱,除却自身与湛渊,他晏逐来所能认可的,也只有三圣佛了。
可笑世人只拿那锋天鉴断剑之事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却不知怀德之士的友谊,从来只在无言处。
君子之交,淡如水。
“你说的不错,天佛之度量,确实远高于我。”
悦晴摆手道:“欸,此言差矣。佛道虽异,其途一也。正如法无高下,当机则妙。”
“天佛之仁,乃是慈爱一切众生。晏兄,你虽有生杀威严,但正如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之威严并不为己,而是为道,怎可说,不仁也?”
晏逐来听罢,语调中已生出三分笑意:“如你说来,我倒算是仁者了。”
悦晴道:“正是。”
两人且说且行,悦晴话音方落,倏地耳廓微动,低喝了声:“有人。”
晏逐来还未动作,便见悦晴自他手中树枝中拈下两枚叶片夹于指尖,随即如风刀电矢般掠出,旧城东北角上是一处被炸平的围墙,周遭已生丛丛杂草,更远的暗处则是一片杉木柏林,悦晴一席白衣在暗丛中只一闪便没入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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