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伥婴

悦晴一歪头：“既是伥疫，当以火攻之，当年玄门所行之法，晏兄可知？”

        晏逐来道：“自然，旧时涅槃城已然只剩残迹，不足为用，不过方才我于钟鼓楼远观，倒见那残迹旁，立着一座依样建起的涅槃城，想来乃是做参照之用。”

        悦晴微微眯眼，笑了声：“哈，那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晏兄若是不嫌弃我这个半瞎，我愿助晏兄一臂之力。”说罢，他还端正地躬腰拱手一拜，颇有打趣之意。

        晏逐来倾身将他扶起，正色道：“双拳难敌四手，晏某一人之力恐有支拙之患，悦兄肯帮忙，自然再好不过，你大可不必自贬。”

        悦晴笑道：“哈。以晏兄催桌之力，恐怕你才是自谦太过。既然晏兄独闯虎穴，想必已有全计在心。”

        晏逐来道：“那倒没有。伥鬼无智，仅凭声响体感行事，只消一人在前引诱，一人于后周全，足矣。”

        悦晴了然：“嗯，这便是好计。不如就由我在前吸引伥鬼，晏兄目力清明于后周全，待将所有伥鬼引进新涅槃城，一把火烧个干净。”

        他忽然转身在矮桌雕椅旁摸寻，片刻拎着一面铜锣，举了举道：“我来时就踢到了这么个小东西，险些将我绊倒，难听是难听了些，倒也堪用。”

        说罢便将铜锣系在自己的竹仗上。

        “好，事不宜迟，便宜行事罢。”

        悦晴颔首，便率先而出，颇有自信的出门向左。

        “悦兄。”晏逐来轻声唤住他。

        “怎么了？”

        “方向错了。钟鼓楼在右首，涅槃城在北门之外，同向。”

        “呃。”悦晴汗颜地挠了挠鼻尖，“抱歉抱歉，我忘了，我不仅半瞎，还不大善于寻路。”

        晏逐来见怪不怪：“无碍。”

        说罢，两人运气疾行，直向钟鼓楼而去，晏逐来有意观察，他未刻意慢行，但悦晴却神色自若，与己比肩，这身修为在如今中原中，恐已能企及十品之人。

        鹊起燕落之际，悦晴已清晰辨听出伥鬼杂乱的足音声，他一身白衣当先，正在钟声戛止之时跃上钟楼，以手代锤，猛地拍响铜锣：铛——虽然声势不如铜钟，但余声绕耳不绝，便将那些即将散开的伥鬼又引回钟鼓楼下。

        正在二人准备分先后引鬼时，悦晴耳廓微动，顺着风声听见一丝隐约的呼救声自远处而来，他秀眉微蹙，将竹杖往晏逐来手中一塞：“晏兄，你先替我敲打一会儿，我去去便回。”

        晏逐来未刻意扩张五感，听力不及半瞎的悦晴，心中虽不知他所为何事，却坦然应道：“嗯。”

        悦晴踏着沿街瓦顶，循声掠去，‘救命’之声渐渐清晰，他旋身而落，正一记腿鞭将一只伥鬼踢飞，两手摸去，正是一高一矮两个孩子。

        他虽目不能视物，感知力却远胜于常人，仅凭眼中一点模糊光亮，便能依靠体感构造出身外情境，此时阵阵寒意袭上他的皮肤，便已察觉出地上倒伏着的两只冻在寒冰中的伥鬼。

        他俯下身，温声问道：“你们两个孩子怎么会在这里？这寒冰剑气——”

        任秋吓得哇哇大哭，紧紧拽着悦晴的衣角道：“呜呜呜，都怪我，我…我是听见了我的小侄儿哭所以才没有听剑魁大人的话……”

        “小侄儿？”悦晴闻言，立时蹙眉，心中警觉起来，“你那小侄儿多大岁数了？”

        若是出现了伥婴，可是麻烦了。

        可惜，麻烦总是不期而至。

        “我…我那小侄儿，刚刚满月。”

        “也不能全怪她，哎呀，我们本来在屋顶上，不知怎么回事居听见了婴儿的哭声，我想着她那小侄儿会不会被藏起来，没有被感染，而且附近的伥鬼都被引走了，所以我们才敢离开那道圈，没想到会被伥鬼堵在巷子里，还好有死丫头他哥哥的灵魂保佑，救了我们一命。”莲心童子急急解释道。

        任秋手中紧攥着那颗白石，石面之上攀附着一道蛛网似的裂缝，悦晴听罢，虽未反驳，心中却有了计较，若真是魂魄有灵又怎么会是寒冰剑气？

        恐怕，这是一道附着在白石上的护身咒。

        但目下并未由得他细思，几只伥鬼早已自暗中徘徊而来。

        悦晴一双黑瞳随着那细碎的足音移向眼角，两方刹那动作之际，他猛然将莲心童子提起，长袖如盖横扫，将一只自围墙扑下的伥鬼震退。

        伥婴不同于伥鬼，伥鬼本无神智，只会依照本能行事，但伥婴的哭声却会像头狼的嗥叫一般，布置战局，令数只伥鬼围绕其身边，形成有意识的围捕行动，而且伥婴无法爬行，无法依常法引之。

        当年伥疫之中一旦出现伥婴，往往需多人涉险围捕，死伤甚重。

        “恐怕得劳晏兄再多待我些时候了。”悦晴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此时他们身前已围来三只伥鬼，后背便贴围墙，方才那只伥鬼自围墙下来，想必院落中也还有埋伏，真是四面楚歌也似。

        悦晴左臂一伸，将任秋与莲心拢抱起来，好在两人都是孩子，腰身细窄。

        他两指成诀，箭步蓄力，状若拔刀之势，一阵罡气自足下中散出，似千鸟惊飞，横指翻覆间，已将三只伥鬼拍飞，深深凿进了砖壁中。

        不待迟疑，悦晴立时登墙入院，临空便将久伏之鬼踢出，他带着两个孩子，落地却几乎没发出半点声响。

        任秋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袖布，轻声哽道：“这是我家……”

        悦晴勾了个笑：“若你兄长在天有灵，见你今日如此勇敢，定是欣慰极了。”

        这是一户极为平常的人家，方寸院落，井井有条的跺着木柴，饲养家禽的木栅碎了，空落落敞着。

        那伥婴似乎是感知到有危险临近，立时止了哭声，伥鬼失去指挥，便也未再闯门进来。

        一瓢浓云突然游过，将半弧月色堪堪遮掩，短暂的沉寂中，悦晴悠然自得地进了屋。

        屋内暗极，木窗虽敞着，此时却撒不进光，可惜他一个半瞎，倒是如鱼入水。

        任秋杏眼大睁，似乎在努力辨别自己的家，往昔父兄慈爱，姑嫂相睦的记忆还历历在目，他们家虽不富裕，却极为整洁，家中物什都是嫂嫂悉心淘换布置来的，那是个甚有生趣，喜笑爱洁的女子。

        如今，遍地狼藉，血气烟煴。

        悦晴在一片废墟中行如平地，夜猫儿也似，伥婴似乎也打定主意唱个空城计，一时黑暗中只能隐闻两个孩子的呼吸声。

        “怎么没声了？”莲心童子忍不住出声。

        “嘘。”

        悦晴好像个准备揭晓礼物之人，轻巧地踮近榻边，俯身，用一条随手拾过的木椅腿儿将藏匿在木榻下的婴儿襁褓挑了出来，襁褓一动，伥婴立时尖啸起来。

        “是我侄儿！”

        莲心童子受不了这声音，双手紧捂着耳朵，咬牙道：“你侄儿平时也这么叫唤？你们一家脾气可真好。”

        任秋也早就龇牙咧嘴起来，这哪里是个寻常婴孩能发出的动静，几乎要将他们的脑仁叫炸了。

        莲心童子白眼都翻了起来，忙要伸手去捂死孩子的嘴。

        悦晴立时喝止：“莫碰，这是伥婴，比伥鬼更毒！”

        他一手抱孩子，一手挑着叫绝人寰的伥婴，翻窗而出，飞身上了瓦顶，耳廓微动间，果然听见那五只伥鬼游蛇一般追了来。

        “伥婴？！”

        两人神色剧变，若说伥鬼已经是哄睡鬼故事里的恶鬼，那伥婴大抵便是传说中的鬼王，寻常婴儿未必能承受伥毒，通常染之即毙，千不存一，能转换成功的，便似蛊王一般。

        悦晴顾不上哄孩子，不过三十步距离，那五只伥鬼已是电驰而至，他顺着沿街成排的屋檐檐脊快速向钟鼓楼驰去，伥鬼不善攀登，却半步不落的粘在他身后街道上。

        便是如此仓促之中，他仍在心中揶揄：“哈，若是平常也有这般受欢迎，倒不失为一件美事。”

        突然，伥婴哭声又变！

        婴啼尖极促极，伥鬼随之剧变，火燎一般急躁起来，竟开始踩着同伴的身体往上飞跃，试图以一口尖牙将几人咬落下来。

        “哇啊啊啊——！”

        两个孩子真如虚空悬绳一般，吓得涕泪齐飞，那帮伥鬼简直不惜摔断手足，拼命三郎一般的劲头见者落泪，有一瞬间那口异变后如荆棘丛般的尖牙几乎贴着他们眼前惊险擦过。

        莲心童子紧闭双眼，碎嘴不断：“完了完了，小爷刚刚出山，就要沦为案板肉了，哎呀，我都半个月没洗过澡了，咬我做什么啊，我不香的啊！”

        他这一条小命今夜就悬在一个瞎子手里，这不就是死神她妈给死神施了定身术——死定了吗！

        情势虽急，悦晴却似撩猫逗犬，回回险避，并不见半点慌急神色，便在踢落又一只敢死队的时候，感慨道：“以多欺少，竟连我们幼弱病残也不放过，实非君子所为。”

        两人：“……”

        为什么要和伥鬼讲仁义道德啊！

        而且他们真的很难分辨是谁在欺负谁啊！

        莲心童子勉强吊着口气道：“大…大侠，你飞得太晃了……”

        悦晴道：“我可不是侠士，而是一名游方术士，名为悦晴，你们两个便唤我悦哥哥吧。”

        “悦哥哥。”任秋叛变极快，一则这是救命恩人，二则他正色是自己最好的那类仙俊样貌，美色当前，一颗少女心速速伏诛。

        莲心童子暗暗咋舌，心中痛骂这臭丫头竟还是两幅面孔，更是对这言行颇诡的游方术士失了好感。

        这时五鬼又应哭啼声而变，三只伥鬼乍然倒地，整个身子吹灯拔蜡似的灰败干缩，仿佛被抽干了□□，很快，三鬼的手肘关节处膨大臌胀，似有千万只暗虫正在汹涌蠕动，随着身体渐渐成灰，两条手臂丝丝缕缕地与身体断开，获得新生。

        莲心童子双眼大睁，愕然叫道：“手！手！他们手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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