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悦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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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法要》有言:“每礼拜忏悔,皆当至心归命,并慈念一切众生。”
故而,云归镇易名为慈念镇。
值当上弦之日,夜色昏朦,薄云慢走,淡淡天光将人影拖曳得极为模糊。
润春之气,好似一夜间被抽了个干净,慈念镇大门紧闭,城楼上日夜不熄的观灯,也已不见光影,凛冽的冷气自老榆木城门的缝隙中流泻出来,萧索阴森,仿佛是尘封经年的废城。
莲心童子叫这阴沉的气息凉得一颤,不由搓了搓手臂。
任秋道:“奇怪,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城门明明是打开的,怎么现却关上了,难道是琉璃境的人来了?”
莲心童子瘪嘴道:“琉璃境离这一千多里,就算是找到就近的总管堂庙,按照规矩寺僧也得先发一封飞鸽回报,才能决定来不来这里支援。我说你们怎么舍近求远啊,好像点墨楼在百里外的阳城就设有表楼吧?”
江湖常识,琉璃境的寺僧多规矩,行事缓而有节,相比之下,点墨楼虽然人均修为不高,但胜在势众,且不兴繁文缛节,若是有求上门响应最快,只是寻常缉盗除妖都愿意先找点墨楼的墨侠来处置。
任秋叹了口气:“嗯,先前我们镇主和点墨楼天志堂的墨侠吵过架,所以……”
莲心童子恍然大悟道:“呵!那可是‘墨胜飞蝗’的点墨楼啊,你们得罪了一个墨者,相当于与整个点墨楼为敌,人家不来找你们的事就算好的了。”
任秋点头道:“对啊。当时他们指责我们不该以涅槃城的名目做生意,说什么‘不敬先贤’,真是道貌岸然,我们镇子又没有别的什么好营生,还得年年上缴捐银,难道真叫我们去打家劫舍过活?事后听说涨了我们镇子的捐银呢,所以镇主才宁可多等几日,也不想再去和点墨楼打交道。”
正在两人说话间的功夫,晏逐来已将慈念镇周遭尽收眼底,他翻手弹指,一道气矢破空,直射向一棵最为高壮的春榆,将一截树枝斩落,随即虚空一握,那树枝好似为丝线牵引,飞入他的手心。
“跟紧。”他低声嘱咐,便提步直入,轻易推开了紧锁的城门。
城门洞开,仿佛一只巨兽张开幽幽血口,二人慌忙快步跟到晏逐来身后,眼看昨日繁闹喧嚣的古镇如今一地狼藉,晦暗幽冥,道旁惨白的灯笼随风摆动,说不出的诡异骇人。
血气,掩盖在一层辛辣的污浊气息中。
临街商铺木门歪斜,砖墙之上血手斑斑,不知哪户人家的柴斧,片刀横置道旁,依稀可感那一场混战的惨状。
莲心童子咽了口唾沫,轻声问:“怎么这么安静?会不会伥鬼都跑出去了?”
虽然已有预感,但这真实的破败落在眼前,任秋心中仍是被一股哀怆狠狠席卷。
任秋沙哑道:“我们逃出城时,人都还在的——”
“噤声。”晏逐来忽然打断,二人立时噤声。
只听四周响起‘嚓嚓’的摩擦声,很快变成了‘簌簌’抓地之声,好似这荒镇里环伺已久的蛊虫正在向三人围拢过来。
莲心童子循着声源四下探看,倏地惊叫出声,拽着任秋快速撤了几步。
只见他们身后的城墙上爬下来数只断手,五指抠着砖壁速度极快,晏逐来侧身斜睨,春榆枝一捞,自半空徒然风起卷龙,将那数条手臂尽数卷起,落在街心。
“那些手臂是从门楼里跑出来的!”任秋吓得两腿战战,指着门楼上被撞开的门洞叫道。
再看街心,原来空荡荡的主街上此时已经出现成片人影,先前伏匿于屋中的伥鬼此时听闻人声,尽数寻了出来——个个步履不稳,遍身兽咬爪撕的伤痕,百鬼夜行也似。
莲心童子遍体生凉,当即想先下手为强,他随手拾了片碎瓦,向前猛掷,虽修行不济,他一身虎劲却是依傍,碎瓦当头砸向最近的瘦高伥鬼——
他曾经一石子砸翻过一只山麂,对此颇有自信,不料那伥鬼血口大张,居然用嘴生生咬住了飞驰而来的瓦片,“咔”的一声,青瓦碎成几片,落在前襟上。
莲心童子顿时小脸煞白,惊呼:“妈耶,这还算是人嘛!”脖子一缩,浪子回头般钻回了晏逐来身后。
那一碎瓦仿佛是捅了马蜂窝,将一整街的伥鬼惹怒了,原本二大爷般缓步溜达的伥鬼们竟前仆后继地向三人冲来。
晏逐来手心平摊,春榆枝在掌心中兀自直立,他凝神催气,树枝便旋转起来,转动中竟然引起了一道罡风,携带着寒冰之气将快速逼进的伥鬼抛出几丈之外。
对付伥鬼最为麻烦,蛊虫寄生在血液中,一旦造成创口,立刻四处飞散,越是用杀招,死得越快,当年玄门众人不知此理,往往派一拨人,就死一波人,全给伥鬼添丁壮势去了。
慈念镇三街七巷,中有南北主街贯穿,他们自南门入城,正好便有一座高楼屹立于此。
晏逐来左右将莲心童子与任秋一并提起,飞身跃上,此楼乃是慈念镇最有名的客栈,专供玄门仙师借宿歇脚,楼高三层,俯视全城,装潢考究,用的是一水的黑琉璃瓦。
晏逐来将两人置于檐脊,食指就地画出一道圆弧,带着冰凌将二人环抱其中,他嘱咐道:“伥鬼无法攀高,你二人便在此等候吾归来,莫闻莫视,莫出此圈。”
任秋紧贴着屋脊,忙不迭点头,忽然又道:“你……你会有危险吗?”
莲心童子咽了口唾沫,道:“区区伥鬼,怎么会是剑魁大人的对手,你还是担心担心咱们自己吧!”
晏逐来长身直立,稳稳立于飞檐檐角,淡淡道:“谨记吾的话。”
随即两人眼前一花,晏逐来的身影便已落入蛊群之中,黑压压一片人影摩肩攒动,只有一道叶风左右腾挪,迅疾向前,渐渐将所有伥鬼与断肢引离这座三层小楼。
隐世二十年,人世变迁,但慈念镇这座小城的样貌却似乎停滞在了时光里,并未有太多不同。
晏逐来深谙此镇构造,他运足如鹤,在伥鬼中闪转自由,不消片刻,身后已是长长缀着百鬼的队伍,直向着城心那座钟鼓楼而去。
慈念镇的钟鼓楼规模很小,只是一座长约四丈,宽约三丈的两层砖楼,原只做警示预告之用,并容不下这乌泱泱的百只伥鬼。
晏逐来飞速掠近,两指一划,城门应声爆裂,他轻点蹬楼,向古铜钟挥出一掌,铛铛的钟鸣霎时响彻夜空,方圆十里甚有余音,悠而不绝。
伥鬼依靠听觉行动,铜钟一响,全城的伥鬼自会被引至钟鼓楼中。
晏逐来居高临下,思绪如飞,如若此餍梦主便是当年那一位,那他为何销声匿迹多年,又为何会在此时突然出现?
宁澜清与他又为何前后而至,他口中所言‘天将变’是指代何事?
离二十年期满,只余三月时光,冰心血魄已凝结出了完整形态,还有三个月,便能永绝后患,再不令他身陷囹圄。
冰心血魄之事,只有宁澜清一人知晓,若非不得已,绝不可能寻到他这里,况乎他明知他时日无多,为何要以‘此子身世凄凉’为由,请托他代为照料莲心童子?
他忽然想起进城之时发现的那道诡谲的褐黄尘迹,如此隐蔽的绕着慈念镇的外墙撒过一圈,莫非……
晏逐来心道:“那道尘迹分明有血腥与药草混合之气,是引蛊,还是囚蛊?若是囚蛊,则意在引人,琉璃境与点墨楼不足一哂,三佛只余水天,他于幽州重伤,目下应当也是归隐深山。看来,当是有来者想会一会晏某了。”
思忖至此,他凝起寒气,绵而不绝地推出一掌,令钟声不绝,而后便飞身向镇子东北角掠去。
慈心楼。
晏逐来落定于茶楼门前,小楼门扉破落,却并未见太多伤痕,旧日匾额还端正的挂在门上,他望着“慈心楼”三个大字,眉目已有雪融之色。
当年慈念镇还未易名之时,周边数个村落,正是最后一片感染伥疫的区域。
伥疫自天历132年出现,一直持续到135年,期间连平民加上修仙人士,死者超过全中原总人口的两成,也是在135年的年初,玄门终于在怜山医仙暮山溪的帮助下摸清了蛊虫的习性与应解之法,无垢不忍苍生受苦,便提议兴建涅槃城。
所谓涅槃城,其实便是临时由纯木搭建起的小型木牢,其中堆满柴禾,高墙之中只留一道门,有进无出。
当时玄门以十人为一队,形成包围之势,将整个区域的伥鬼尽数驱赶进涅槃城,再以烈火焚烧。
但伥疫感染俱有时效性,起初感染之人都保有神智,与平常无异,所以接触过伥鬼之人甚难判定是否为感染者,当时无垢决意以错杀不错放的原则,不留后患。
于是每逢烧城,便能听见哀嚎诅咒声不断,人间炼狱也似,给参与的玄门众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阴影。
此举非议甚大,有甚者更是围到佛国寂光峰下叫骂。
无垢自知杀孽深重,却道是:“无舍无得,非舍非得。”
一年中,燃尽五座涅槃城,每一次无垢都亲临城下,目视木牢烧尽,耳闻无数悲鸣。
五座城后,中原大地上的伥疫就只剩下云归镇周边这一处疫区,亦是在此,无垢于云归议事中卸下佛名,愿以一己之命担下杀业,与第六座涅槃城一同坐化。
便是因为当年灭伥疫时的手段太过残忍,亦碍于佛国颜面,伥疫之患过后百家噤声,甚有默契地不再谈起伥疫详情,关于伥疫的史料亦是语焉不详,叙事模糊,只在江湖小道中流传些许逸谈。
云归议事时,印光尊、孟常、宁澜清、三佛、暮山溪、他与湛渊尽数到场,所选择的议事之地,便是这座茶楼。
那时玄首们虽知内情,但涅槃城的形式确实惨绝人寰,亘古首见,虽有人劝声:“不若沉寂数年,待事态平息,人性善忘,届时再由玄门一道出面解释,也非不可行。”
无垢却笑而不答。
当年印光尊请无垢为这座茶楼命名慰以纪念,无垢虽起了“慈心楼”一名,却托晏逐来着墨,晏逐来笔锋遒劲疏狂,一手行草自忖不应慈心二字,便悄悄请湛渊代为执笔,写下了这副文墨。
字如其人啊。
晏逐来不由淡淡勾了勾唇,江湖蹉跎,别立两地,他之面貌,反而在脑中愈加清晰。
湛渊善文墨,自小临得便是爹的字体,娘亲却常常嫌弃两个大男人写个什么簪花小楷,实在小气,后来他笔力渐丰,一手燕楷冠绝当时,所书行草更是铁画银钩。
当时无垢为何非得让自己来写?晏逐来始终不得一解,也恐怕是再也不会有答案了。
一阵晚风拂过,将晏逐来衣袂吹皱,他侧首睨了一眼落在地上一个摊贩的宣板,上头写着“涅槃城城砖二十文一块”的字样。
白云苍狗,故人作土,当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他迈步进门,堂内桌歪椅斜,柜台上却燃着一支白蜡,烛火明明灭灭,只能照清小小的一团。
他环视一圈,便瞧见中堂里那方蒙着桌围的矮桌,缓步走近,忽然听见极其细微的木器磕碰声自顶上传来。
他当即扬指纵力,将矮桌勾上横梁,立喝:“出来!”
那矮桌承其巨力,犹胜狂石,当空却被一只幽幽伸出的手轻托了一下,稳稳又落回原地。
只听‘啧’的一声清脆的咂舌,梁上倒悬下一支竹杖,上头系着白幡,正落在晏逐来眼前,白幡上倒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赋命有厚薄,唯藏一卦中。
一道清白人影接着翻落,立在晏逐来身前,两人一瞬间离得极近。
四目相对间,晏逐来见那人是个布衣束冠,眉目风流的清秀公子,怔了片刻,他眉间那始终隐而难见的金鸾之印倏尔难得的显现出来,神俊生动。
那人奇了一声,突兀地伸出左掌自下而上顺着晏逐来的脸轻抚上去,蓦地笑道:“好面相。”
晏逐来没动,轻薄公子也没死,二人对立于烛火未及的阴影中,万籁俱寂,呼吸浅淡。
想当年幽州决战何等凶险,便是天魔之众与波旬恶兽联手,都还不曾能有人能动到他脸上,眼下却是这么一个无名浪子不轻不重地做到了,若是旁人亲见,当真要惊掉大牙。
晏逐来默默伸出手,扣于他脉门之上,将那只玉白的爪子取了下来,不动声色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人一偏头,任由他抓握,浅笑道:“我只是一介游方相士,前些日里偶应天召,卜了一卦,卦词显示西南有劫,故而在此。”
晏逐来又问:“为何双目茫然?”
那人道:“半瞎,辨光不辨人。”
晏逐来顿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既然有劫,你又何必涉险而来。”
那人手持竹杖,眨了眨眼,仍是笑吟吟道:“此身虽如蚍蜉,敢为天下之先。别说我了,仙师你不也在此么,请问怎么称呼?”
晏逐来一抬眸:“晏。”他稍顿,转而接道:“晏归。”
“哦?晏归……此名甚好。”
“如何好?”
那人笑意轻敛:“白衣裳凭朱阑立,凉月趖西。点鬓霜微,岁晏知君归不归?想来晏兄当为痴人也。”
晏逐来眉目隐在暗处,不见流转,只是道:“痴之一字,迷道丧志,恐非修行之人的心性。”
那人想了想,从善如流道:“是了,三毒贪嗔痴,三千烦恼始。晏兄莫怪,我名悦晴,险境相遇也是缘分,小事莫放心上。”
他长睫秀眉,总是带笑,黑眸浓厚不似常人,虽显直滞,却自带三分旖旎,当是人如其名。
“无妨,悦兄可知镇中之毒?”晏逐来问。
“目虽难视,四感尚为可用,若我猜测不错,眼下镇中所遇,乃为伥疫。”
晏逐来观他神色泰然,便不轻不重的点道:“不错,确是伥疫。悦兄于百鬼环伺中,尚有余力,可见修为不俗。”
悦晴听出他话里有话,摆了摆手:“勉强自保,这才堪堪做了个梁上君子。如今遇到了晏兄,总算可以安心。”
晏逐来微微敛眸,转而道:“你方才可是说,好面相?”
悦晴轻揉鼻尖,抱歉道:“唐突了。晏兄也知道我这双眼不甚灵便,欲辨来人,只得用手摸一摸。”
“所以,可摸出了什么结果?”
“嗯……呵呵。”他思忖了会儿,突然自己笑了起来。
“很好笑吗?”晏逐来不解道。
悦晴摇头道:“非也。”
“我曾有个朋友,自认文采一流,妙笔丹青,有一日他想绘一副《云中君》,于是倾尽笔墨将黛山孤云,仙鹤竹林都画得惟妙惟肖,意境幽远,可到最后终于要点出云中君此人的面貌时,却如何也下不了笔。我问他:‘为何不画了?’他答:‘实在想不出会是一张怎样的脸。’最后只得不了了之,涂了片背影了事。”
“哦?”
“我笑,乃是因我找到了那张脸当有的样貌。”
晏逐来抿了抿唇:“那我便当你是在夸赞我了。”
悦晴但笑不答。
这时远处的铜钟声渐渐低弱,晏逐来道:“钟声弱了,伥鬼很快便会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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