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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无情


莲心童子俨然已将自己当成了桃夭山的半个主人。

        他拙劣模仿着了山师兄对待他的法子,横眉冷对,声调拔高,以此来衬自己的威严。

        自他对人世有所记忆以来,他便生活在那和尚庙里,先是佛国寂光峰,当然那段时光还是挺快活的,可惜后来因为在早课上半睡半醒就着佛音的调子接出段‘小曲儿’,恰好又被琉璃境来的律座逮个正着,直接将他从水天尊师手里讨走了,从此过上了在了山当牛做马,省身戒心的鬼日子。

        □□怎么说来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让他当牛做马,吃不饱饭,看人眼色,没点自尊……

        他心里流水似的冒出诸多想法,眼珠子却滴溜溜打量着那个‘女乞丐’。

        女的,活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任秋自不知晓这个看来约莫十岁光景的假和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看怎么与那仙人背影不搭。

        她本不是个好脾气的,一旦身边有所依傍,便喜欢话里带刺,她当即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假和尚,小小年纪,面相猥琐,看什么看,没见过长得好看的?”

        莲心童子一噎,呸的一声将嘴里嚼烂的黄草茎吐了,斜眼乜着她,故作不羁道:“鼻歪眼斜,衣衫不整,你要是买不起铜镜,要不要小爷现在解了裤子撒泡尿给你照照自己什么模样?”

        任秋听罢脸色当即又红又绿,两个半大孩子虽然嘴上彼此不饶,但眼里都留着一束余光投向水潭边上尚在沉默中的人。

        任泽并没有太听清他们都在斗些什么话,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大颗冷汗自发髻中顺着头皮渗了下来,划过他的太阳穴时甚至有刀锋擦破的错觉。

        “你这死小鬼!”

        “你这丑女人!”

        两人斗到激动处,大有互撸袖子大干一仗的架势。

        任泽眉心猛地一跳,一种无期而至的存在感倏地如灵蛇一般游上了他的心头,仿佛是蛛丝生网,只是一瞬间便将他整个人的五感都笼罩其中,他的脑海在这一瞬忽然清明了片刻——

        那是一道疏风淡月般的嗓音:“自澜清来访,吾便片刻再不得安宁。”

        他这才发现,那两只互相看不顺眼,呲牙良久的小野兽,也早就恭恭敬敬闭了嘴。

        任秋并不是个懂得察言观色,顺势而为的人,这是因为她自小便受父兄娇惯的缘故。

        而莲心童子正好相反,他杂草一般在一片沙地里兀自求生,受人打压惯了,反而将他的一点点心气儿磨得愈来愈高,将他别的情感都压了下去,若是他眼前越是有强他一头的存在,他越要不知死活的抬头去犟那一脖子,死也无妨。

        但一个人是不会对暴风骤雨,狂电悍雷生出劳什子‘我要和它犟一犟’的想法的,是以他们面对着他,忽然就哑了嗓子,垂低了头。

        自从镇子外的灵矿枯竭以后,任泽为了养家换过许多活计,他力大嘴拙,要么替人运货,要么就给玄门少爷们抬轿撵,搬行李,后来老爹早年挖矿留下的肺病越来越重,他又得了长子盈儿,钱的亏空大了,他只得学着那些机灵的,开始做起倒买倒卖的活计。

        这一行挣得多,最重要的便是学着和人说故事。

        他们慈念镇就指着当年的伥疫之患,涅槃城灭鬼,还有罪佛无垢如何赎罪坐化这些个故事吸引外来的游客,谁说的故事好听曲折,最好多添油加墨装点些‘不为人知’的真相,谁就挣得多。

        所以,任泽的拿手好戏其实是一段关于‘晏逐来记恨锋天鉴断剑之仇,趁伥疫之患火烧无垢尊师’的故事,最多一次,他得了十金的赏钱,打赏的那位少爷姓甚名谁他早已忘了,只记得也是个使剑的,全门上下都穿着紫衣。

        但那些对他而言,就像是女娲补天,盘古开天地一样难辨真伪,根本无需过问原委的故事。

        故事中的人,也绝不可能站在他的面前。

        戏文里说,漱冰濯雪晏逐来,玄门尊号绝代剑魁,天生一头白发,碧眸,‘动静似有雷霆之怒’。

        他眨了眨眼,突然间他那没什么文化的脑子里,十分形象立体地理解了‘绝代’这个词的含义。

        那是张如同自汉白玉中琢磨出的脸,白而刚硬,山根挺拔,在他印象里,神仙应该都是薄唇,毕竟薄唇无情,而他虽然唇色淡薄,唇线锋利,却并非凉薄之相。

        这就是他编排了许多年的戏中人,一双眼便似碧落黄泉,都映在他湛蓝色的瞳子里了。

        “晏……剑魁……大人,您、我……”

        除了固定的故事,他依旧嘴拙,此刻手脚都似借来的,各有各的想法。

        “侠之大者,剖心为民。”

        “除却苍巅一剑魁,天下何人称白发。”

        那些小儿都朗朗上口的念白,时近时远,任泽蓦地无端扯出个笑,他拼着半口气,赌一把二麻子那张扯淡成性的嘴说了唯一一句真话——他手腕上的银丝,是仙人落下的长发。

        晏逐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任秋只见他的足尖微微抬起,后一刻,衣摆便已无声地在她身前荡落。

        他的眼眸上,似是卧着两道平峰残雪,不动,七情六欲都敛尽了,五官也显得多余,壁立千年,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晏逐来将这对兄妹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似乎有结未解,眉目中透出一分思虑,淡淡的开口道:“是何时之事?”

        他这没头没尾的过问,恍惚让两只野兽觉得是不是方才他们光顾着吵架,错过了一段重要的由来对话,唯独任泽的喉结上下深深滑动,手臂上猛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觉得自己立马便要死了。

        “昨…昨夜……”

        任秋恍若大悟,将自己哆嗦的没用哥哥往身后一塞,操持起一口伶牙俐齿:“您问的是疯人症吧!昨夜镇子里便狗嚎人叫的,彻夜不安生,今日早晨我们出门的时候,就发现镇子里出了事,那不知道是什么怪病,人得了病就失去理智了,谁也不认,抓到就咬,就打。”

        “对了对了,在那之前我们还收到过一张告文,不知道是哪来的,说镇子里马上就要有疫病了,让我们快逃出去,不过我们没走。”

        她一气说完,一双杏眼瞟了两下,嘴角牵起一丝竭尽所能的乖巧笑貌,轻声道:“您……您应该就是在山里隐居的神仙吧?我听、那个二麻子说过。”

        莲心童子听罢,‘哈’了声,嘲讽道:“怎么,你们镇子里人叫疯狗咬了不成?”

        “你!哼,疯狗都比你可爱。”

        任泽脸色惶惶,渐渐从苍白中透出一丝蜡色,他两手交叠,不安地问:“您…您当真是那位晏逐来吗?”

        莲心童子看不惯他乡下人一般的扭捏,“哼,天底下就这一位绝代剑魁,还能作假不成。小爷乃是琉璃境门下,第八十二代行二十七的坐殿弟子,连小爷都愿意鞍前马后伺候之人,当然只有那位剑魁大人!”

        他将下巴颏一扬,颇有大人物的架势,实际上所谓的坐殿弟子,便是那些方才入门,没什么修炼天赋的末流弟子,平日里打打杂,跑跑腿,最艰深的修习也不过是跟着大部队一块儿做做早晚两课,故名‘坐殿’。

        任秋讶然:“你居然是琉璃境的?”

        “嘿嘿,怕了吧!”

        “真想不到琉璃境还收你这种人。”她颇为失望道。

        任泽得了肯定,踏前两步,仍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但言语中已多了几分实落:“剑魁大人,您、您一定听说过餍梦主吧!”

        此名一出,莲心童子差点叫自己的唾沫给呛个好歹,一面抚胸一面道:“餍梦主不就是那二十七年前——”

        他话音一顿,倏地意识到这是一段禁忌,一张脸憋得通红:“呃,你不会是想说这个疯病,和那个,有关系吧?”

        这个那个的指代不详,任泽那脑瓜根本理不明白,伥疫对于佛国与琉璃境而言是个忌讳,那是因为罪佛无垢的颜面问题,对于他们慈念镇的人来说,那就是上一代发生的历史。

        他点了点头,继续道:“前日,镇子里请来了一位游方说书人,那个人脸上,带着一张血狐的面具。当时我在茶楼外面,看得模糊,那说书人走以后,家家户户便收到了那张叫我们离开的告文。”

        他且说且去看晏逐来的脸色,当说到‘狐面’这两个字时,他注意到他眸色中犹如蜻蜓点水般出现了一刹那的波动,便是这时,他才真正确定了这个人便是传说中的那一位。

        因为狐面说书人——餍梦主,这是当年一代浩劫的开端,是伥疫之患,乃至于后来魔兽横行,波旬祸世种种劫难,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他便如同一个来自阴间的撒种人,将死亡的种子洒满了中原大地。

        他带来了伥疫,却也很快失去了踪迹。

        莲心童子脸色复杂,难以置信:“你…你知不知道这种弥天大谎是不能撒的,餍梦主早在伥疫次年就被策令主和印光尊一起绞杀了!他、他不可能还活着,肯定是假冒的。”

        他说完,心中的不安依旧压不下去,只好再抬起脸看着晏逐来的神色,探问道:“剑魁大人,当年的事您最清楚不过了,伥疫都消失了这么多年……”

        任泽蹙眉急切道:“我是不会认错的。眼白透着血斑,口流涎水,力大无穷,死而不扑,行动如飞,这每一条,都是伥疫之症!”

        莲心童子一时哑口无言。

        任秋奇怪地看着他们几人打哑谜似的你来我往,时不时就蹦出几个她听不大懂的名词,唯独是伥疫那两个字,她听得真切,愕然道:“哥,你在说什么?”

        任泽反而不敢看她,只是撇开脸,心虚道:“幺妹……”

        任秋挤出个苦笑:“你…你是不是又吓唬我呢?”

        她小时候不肯睡觉,她哥就经常说:小孩儿不听话,半夜就会有伥鬼来拍窗户,把不听话的孩子都抓走。

        她不肯信,只能将无助的目光也投到那位传说中的人物身上,似乎天大的事情,也该在他身上得到依傍与护佑,书文里说,这就是人圣。

        晏逐来的眸光沉了沉,他将双手一负,微微偏过身去,悠远地眺向金日西落处的一片昏朦颜色,忽然道:“这山中,已立了四块碑,实是不应,再多一块。”

        任秋本能地察觉出危险,一把抓住任泽的手腕,向后退了几步,高声威吓道:“你想干嘛!?”

        她能感觉到哥哥的手腕的正在不停地颤抖,比之以往都要冰凉许多,但她现在只能一瞬不瞬地怒视着晏逐来,就像一只面对猛虎的羚羊,虚张声势地摆弄自己的角。

        莲心童子也向相反方向退了一步,有些愕然地指向她身后:“喂、喂喂!丑女人,死丫头,你看看你哥的脸!”

        兴许是他这一声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意思,任秋忽然窄肩一抖,脖子冻僵了一般,竟然不敢回头去看。

        便是在这时,一道尤似来自永冻冰原的烈风擦着她的脸颊猛地吹过——她手腕便往下一沉,仿佛那双她握住的手刹那失去了依附,而显得沉。

        同时她听到一声并无痛觉,只是略带好奇与讶异的叹声:“呃?”

        她转过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握着的垂坠的断臂,有些愣,有些不知所措,而任泽那张脸,却已完全没有了人样,像是一个被霉菌裹覆的白馒头。

        变故乍生,快得令人无暇反应。

        她并没有不听话,可这次,伥鬼却要来抓走她最重要的哥哥了。

        晏逐来毫无波澜的声音传来:“你应当还余三分神智,可还有话要别?”

        任泽半只瞳子好似都浸在了血里,嗓子动了动,却只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任秋的眼眶瞬间便红透了,她夹在二人中间,既惊慌又无助,先是对着三分人七分鬼的任泽喊了一声,突然又走向晏逐来。

        她好似一口气哽在喉头,断断续续道:“您…求您,您救救他……哥哥,我哥哥他是好人!”

        好人是不应该横死的,他不应该无缘无故的、毫无征兆的,死在一座陌生的山上。

        “那便是没话说了。”

        晏逐来却并未理会,他久负于后的手向身侧一扬,玄衫宽摆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裂空般的抖衣之声,随即他两指悬于唇前,明眸半阖,轻吟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莲心童子听见晏逐来的吟念的是《涅槃经》的佛偈,不由暗奇,未及思量,忽觉杀气沸腾,周身巨寒,山瀑石壁上那柄深深嵌入岩心的宝剑好似与之相应,铮铮而鸣。

        云遮月隐之际他眼前似有一道无形剑气划过,仿若天中落下一道罗网,巨大威压之下他不由得吓得缩紧脖子,慌忙闭眼。

        那威压转瞬即逝,等他再睁眼,只见任泽眼中的生气已然熄灭,僵冷的硬在一片冰凌中。

        任秋怔看着自小照顾宠爱自己的哥哥瞬息间失了命,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鸣,踉跄着扑向任泽,她这一颠簸,却将任泽像木偶般撞散了——他的头、双手双足俱被斩断,只因伤口极细,故而才贴合在一起。

        莲心童子被她撞了个屁墩,颇有微词,挠着自己屁股嘟嘟囔囔地爬起,一看那尸身,不由吓得倒退几步,喊道:“我的佛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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