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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筹码


  「嗯哼,魔法坠机。」

  岚女士有些莫名的调侃在塞菲落地时清晰响起,呛得塞菲连条件反射——摔落的闷哼都没能发出来。

  “魔法?”塞菲以右手支起身体,为了掩盖此时奇异的感受而发出疑问,“坠机?”

  他不觉得痛,但羞耻感尚存,嘴里泥土的味道也非常清晰。大脑则有一种麻痹感,类似于过去服用药物三日不眠持续工作后带来的影响——亲切的疲劳。

  塞菲不确定黑之书是怎么理解所谓痛觉,他能感受到自己脚踩地面,也知道脸部着地,包括螺旋时的强风拂面,这些他一个都没错过,也许它屏蔽了所有足以被称为过度刺激的感觉。

  万幸,如果它消除了所有保护机制,那现在塞菲大概已经在新生第一天像个笑话一样死掉。即便如此,此时身体的遭遇与认识中本该出现的感觉仍然出现了偏差,这种不协调感令塞菲有些作呕。

  岚女士短暂的沉默令塞菲有些尴尬。

  他扶了扶下巴,然后发现右手满是沙土,不得不在衣服上拍打了一会儿,自顾自地开始解释:“异根源的灵素应用根本天壤之别……这触及了我的知识盲区。”

  「虽然我们的常识有所差异,但就我所知,那件圣物的使用仅仅需要激发储存的灵素而已。」

  “……确实如此。”

  「面部苍白,冷汗……上腹不适,有恶心感?」

  “你看得到我?”塞菲有些好奇。

  「你看着书,我看着你。」

  视线之中,那虚幻的黑色书本正合着书页悬浮于半空。

  “嗯,确实……你知道怎么回事?”

  「那没事了,在我们那晕机也说不上是什么丢脸的事。」

  “迟早我会让你解释清楚‘你们那’是个怎么回事……”

  意识到岚女士的关心与好奇同样不留体面,塞菲就此打住。然后他看向左臂,赞美格雷尔技术的同时扯出一个笑容。

  等到塞菲抬起头,看向对面四位——他们的视线已经无异于在看一个精神状况堪忧的人。而反过来,塞菲则开始担心人前自言自语将成为自己难以抹灭的癖好。

  “各位,嗯……晚上好?”

  塞菲挂起尽量亲切的笑容,端详起面前的人。最显眼的毫无疑问是那名正扶剑看向此处的青年,他的身形在斯卡雷特也称得上瘦弱,皮肤微黄,五官精细。乱发披肩但站姿笔直,虽然一身鲜血,目光却并不凶狠。

  等到视线落到这青年左手手腕上环绕的厚重钢环——那是特制灵装的子件,而主位灵装的持有者能够轻易隔断这青年回路与节点之间的联系。

  这种东西在监狱里也是特等品。

  联系卡特的话,塞菲基本已经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而塞菲确认现在保有的记忆都有其必要。

  然而眼前不过四人,这激起他不好的预感。且不论事件之后的影响,就哈梅尔当时的报告大致如下——

  哈梅尔受邪教徒所袭击,将将赶到当地执行任务的守火人队伍受阿尔特留斯伯爵之子召回,未能成功抵御袭击且完成救援,第五小队掩护者、探索者两名死亡,第七小队治疗者一名死亡,攻击手一名失踪,村落居民仅一人幸存,精神状态恶劣,一个月后死于斯卡雷特庇护院。

  然而眼前,除了明显不是村民的青年,余下三人中并没有当时唯一的生还者,那名十五岁左右的女孩。

  在他没有选择使用渡鸦之翼召回守火人队伍的时候,变化就已经发生了。

  见塞菲脸色阴晴不定,修拉皱眉,上前一步,口气颇有些生硬:“塞菲·阿尔特留斯,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那么如你所见,”修拉不置可否,但还是侧过身,让塞菲能见到身后的场景,“这就是剩下的全部人。”

  “全部?”

  不消修拉补充,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守火人队伍三分之一的死亡,一个村落的覆灭。那是原本的结果,塞菲一直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的选择。

  一直,直到现在,他推翻一切来到这里——便看到眼下光景。

  「从你回到现在开始,便已经注定不可能按照原来的轨迹了。」

  但作为黑之书监督者的岚女士自然也该明白,在这个世界,所谓命运并非如此轻易便能被动摇的事物。时间倒流,回到过去,法则之下也不过重蹈覆辙。

  只有黑之书的书写者,才真正拥有了篡改命运的机会——因此正是为了改变一切,塞菲才缔结了契约……

  也促成了这一切。

  塞菲并不后悔,从他开始试图改变自己与周围的命运开始,他就必然改变甚至摧毁他人的命运。只是突然想起老师过去的话——无论你救了多少人,也不及你错手杀死的要来得让自己印象深刻。

  正是如此,塞菲不过是难以释怀,这股徒劳的无力感与过去自己所感受的有什么不同?

  忽然,塞菲感到一股冰冷的能量渗入回路,达到他的左眼——他的第一节点所在的位置。接着,是第三、第十……就像成百上千束钢铸的丝线触摸他的眼球一般,即便紧闭双眼也无法避开这令人发毛作呕的感觉。

  整个过程持续了数秒,但塞菲已经又是一身冷汗。

  这是……什么?他向岚女士发问,已经连在脑海中生起念头都有些乏力。

  「天命。」

  「仅限于这个时间段,你所在的区域,你所能认识到的事态。在这三个前提下,那些因为你的介入而被断绝的生命……那些本该延续下去的命运,会化作虚无的天命,归你所用。」

  黑之书倏地翻开,停在其中一页,书页空白,其上升起光作的虚幻的字符。

  天命224毫。

  塞菲默然,所有的晕眩、冷汗与恶心感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它能被用在什么地方……不对,我应该接触过这个东西,我就是依靠它与黑之书缔结契约的对吗?记忆……”塞菲轻声问道,出口时只觉得唇间干涩。

  「涉及契约过程的前后部分会以屏蔽处理,这部分记忆受到影响是很正常的。」

  正常吗?塞菲没有说话,而岚则继续补充说明。

  「就眼前来说,你可以用它翻开接下来的两页,获得另外两项权能的初级阶段。」

  七页对应七项权能,而现在已经翻开的,是第一页的记录,第二页的覆写。

  “还有呢?”

  「很多哦。这么说吧,这是黑之书……也是你与命运打交道的筹码。」

  他人的人生,量化的筹码。

  那么与黑之书缔结契约时,自己是用了什么?

  修拉看到面前的青年神色扭曲,继而归于平静,不免有些奇怪。不久之前他见过这位伯爵之子,就有如传闻中一样平平无奇,少有声音。当然,他更乐于见到这样的贵族,如果不是在现在的话。

  为了打破这怪异的状态,修拉不得不先一步发问:“火种的情况如何?”

  “出现了一些意外,”塞菲歪了歪头,已然有了决定,“但已经恢复正常。”

  “那名大骑士呢?”

  这问题让塞菲不禁一愣,看来对方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这与他后世所为看来有一定联系。

  “他确实有问题,但现在不见踪迹,也不是当下的重点……你的名字是?”

  “修拉。”青年看来认同塞菲的观点,“确实,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但我不能确保你路上的安全。”

  “我自然有全身而退的办法。”塞菲对他的态度视若无睹,只是摇了摇头,“袭击者还在村落里吗?其他人已经确认全部死亡了?”

  “还在,”修拉对他这一副一切似乎还有转机的说法感到些许疲倦:“不是单纯的邪教徒又或者匪盗……就之前的情况来看,他们不是来杀人又或是抢东西,反而是将村民都聚集到了一处。”

  “仪式……也就是说他们还在,也确实还有幸存者。”

  “与死人无异。”修拉终于忍不住挂起一丝嘲讽,“如果你要尽领主之责,大可以找个角落看看这村落最后在什么时候被彻底毁灭。”

  “我不是领主,顺位也不在我身上。”塞菲神色平静,抬起手只是看着渡鸦之翼,它已经恢复原来的形貌,“但我想,我确实可以做到更多……”

  “骗子!你们斯卡雷特不是从来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吗!执灯骑士团也从没来过!”突然出口的是老妇身旁的少年,但他马上就被老妇拉了回去,只不过后者也不说别的,只是默认这番说辞。

  实际情况也如少年所言,斯卡雷特本就是临渊之地,边缘地区的治理是未来也没能被彻底解决的问题,连庇护火种的圣所都还没能惠及此处,更遑论保护一个村落。

  塞菲不打算反驳,他只是看向修拉。

  “我需要你的帮助。”

  浴血的青年已经因为这情境过于荒谬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反过来再次端详这名伯爵之子。后者左臂折断,手无寸铁,温博卡特的服饰和自己身上一样破败不堪,只有用以飞来此处的道具或许有些来头?

  这名口吐狂言的青年带着修拉非常熟悉的两种神情,杂糅在一起反而令修拉感到陌生怪异——一种是所有贵族都常有的,仿佛胸有成竹的傲慢。而另一种,则是疯狂……对,就像是无路可退的赌徒。

  “我凭什么相信你?”

  塞菲笑了笑,用牙将右手上的圣物咬着脱下,“喂……那边的小子,接着。”

  虽然已经无法生出双翼,但仍然有可以压榨的剩余价值。

  而那名少年还来不及嫌弃,便下意识手忙脚乱地将那戒指匆忙接下,为此还踉跄了两步。

  “虽然不指望你驱动灵素,但只是激发做得到吧?”

  与灵装不同,即便没有完整的灵刻,也能最低程度激发圣物。

  “嗯……嗯,老爹以前教过我……这是什么?”那少年还有些懵,浑然忘了自己刚才如何模样。

  “先贤圣物。”塞菲颇为好笑地看对方的手差点又是一滑,“最简单的激发虽然无法发挥太多效力,但只是到火种的路程,在两者的相互作用下足够取代指引石的作用……而到那里之后,大概很快就会有人循着它找到你们。”

  毕竟只要法娜他们抵达斯卡雷特,自然会发现自己不在——塞菲心中讪讪,又补上一句:“刚才那样叫嚣,不会连激发圣物的痛楚都忍不了吧?”

  虽然没有灵刻也能激发圣物,但根据程度,微弱的灵噬依然无法避免。

  “我才不怕痛!”这孩子倒是嘴快,目光却马上又在修拉和老妇间徘徊,拿不定主意。

  对此,修拉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就是凭借它来到这里的吧……你想要做什么?或者说,没了它,你还能做什么?”

  “不要误会。”塞菲缓步向前迈去,在守火人与老妇他们的中间站定,接着看向火焰与怪异烟雾中的哈梅尔。心中确定在那里一定也有什么对修拉而言如此重要,以至于对方到现在还没有转身离去,置自己的“戏言”于不顾。

  “仅凭现在的我,或者你,什么都做不到。”他侧首看向修拉,看向他的剑,还有扶剑的手,“所以这是一个赌注,一个交易。”

  塞菲没有万全之策,也没想过在自己没有召回守火人的前提下,情况也会变得如此恶劣。他来到这里的初衷确实只是要补全线索,毕竟当时的哈梅尔在之后几乎已经沦为红渊的一部分,面目全非,谁都无法从中获得更多信息。

  所幸,现在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既然他为了改变一切回到这里,那么现在倒也无伤大雅,只需做得更多。

  “我摆上我的性命,但这还不足够。”因为这只是他现在能向修拉展示的一切,“你要将你的未来交给我,这才够做筹码。”

  他的性命,与修拉的未来,才够并作一个筹码,去撬动这边境村落毁于一旦的命运。

  塞菲眼中,黑之书的幻影向后轻飘飘翻开两页。同时,天命的数量,也轻飘飘削减到34毫。

  “我的未来?”修拉有些嫌恶地皱起眉,对此情此景出现这个短语颇为不解。以他流浪者的身份与此前的遭遇,不得不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奴隶?”

  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大规模的争斗虽不多见,却也并不少见流离失所者。除了渊民作祟,以及一些饱受偏见的种族、群体,本就有流浪民族出于传承信仰又或者生活习性,在红渊的缝隙间游离数百年之久。

  他们自然不受各地本就不健全的律法所保护,其遭遇要么取决于自身能力,要么就祈望周遭仁慈,对一些人而言,所谓文明也许并不比红渊安全。

  而修拉已经杀过一个贵族,视情况不介意再杀一个。

  他如此作想倒也无可厚非。虽然有的贵族求贤若渴,但塞菲知道,自己此时看上去确实比较像拥有怪异癖好的一类,对此他付之一笑。

  “我想阿尔特留斯已经足够落魄,雇不得更多仆从,也用不到打白工的奴隶。”塞菲说着一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右手指节,一边稍稍加快语速,“顺带一提,你之所以还能活着,那完全是因为我的父亲……也就是红渊爵知情后,以他的特殊立场保下的——希望你能明白,你加入守火人是妥协的结果,而不是作为惩罚。”

  塞菲稍作停顿,但并没有给正在发愣的修拉更多思考时间。

  “我不声张对你的所有权,也不限制你在这次事件后的人身自由……”他揉了揉眉间,觉得眩晕感开始加重了,“我需要的不是你眼下能提供的战斗力,不是你的天赋,不是你的智慧,而是在你人生的终点你的剑术所能到达的高度——我会在字面意思上,取走它,使用它,像一次性道具一样在今晚把它消耗殆尽。”

  “你明白了?”等到修拉点头,塞菲深吸了一口气。

  “你……那么相信我?”在连续经历了错愕,不屑,愤怒与突如其来的恩情之后,修拉一时之间竟然也放松下来,只是疑问尚存。

  “你指剑术?”

  “我们之前应该没见过面。”

  对此,塞菲已经准备好说辞。

  “你要知道,拥有足够的情报来源,了解一个人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事。”这句话从修拉来理解的话,自然是认为塞菲是通过红渊爵获取的信息。

  而实际上,在这次事件之前,他与老爹也因为各种原因处于单方面回避交流的状态,哪有去问对方相关事务的闲情?顶多也就是在学院里被路过的不配有姓名的同辈指名道姓,说阿尔特留斯伯爵滥用私权保下一个杀人犯罢了。

  而在后世,修拉这个名字本身其实也并不为人所知。

  更多人只是注意到,每当他们要在生活中忘记那个毁于天灾人祸的小村落时,总有一个人会出现在酒馆小巷的传闻中,让他们重新想起这段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的记忆。

  围绕他身份的猜测并不光彩,罪人,逃脱的杀人犯,守火人的背叛者,受诅咒的流浪人,哈梅尔事件的帮凶——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作为通缉犯被记录在案。

  在哈梅尔事件后的五年间,这名青年先后或击退或逃离了二十来次追捕与大范围围剿。以晨风一脉大书库界定的四色阶位来说,他几乎每次都跨阶位战胜了追捕者。当时很多人相信,这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大书库在之后对阶位标准的进一步细化。

  战绩斐然,又或者凶名昭著,暗杀一名公爵,甩开三名白翼大骑士的追击并重伤其中一名,正面击溃一位黑蛇执行者……直到他找出并一连摧毁了三个邪教徒据点,世人对他的议论终于转变了方向。

  由永夜诗会所撰写流传的无冕之册中,为这位仍然不被知悉姓名的青年冠上了“黑剑帝”的虚位。

  人人都爱传奇故事,而无冕之册则是无数坊间传说中被应证的部分。

  虽然塞菲在未来也并未窥得永夜诗会这一组织的全貌,但不妨碍他相信这一组织对情报信息的搜集能力。

  “父亲很看好你的天赋。”而在修拉面前,塞菲则以这轻飘飘一句话加以带过,红渊爵作为利贝尔最广为人知的对渊剑术教导者,其声名在外倒也不由修拉多想。

  塞菲当然知道,修拉这一问也包括另一方面——为什么自己认为他会为了哈梅尔而放弃眼下能够全身而退的境地、未来的道路甚至力量本身?

  这很大程度基于猜测。

  修拉在此后所针对的目标,在塞菲的调查中都被确认与哈梅尔有所关联。也就是说,他与塞菲一样,同样以哈梅尔事件为起点,将自己之后的人生都投入其中。

  当时的守火人第七小队损失实在说不上惨烈,塞菲很怀疑那能够成为对方执着的理由,因此缘由大概还是在哈梅尔内。

  而现在本人就在面前,确认一下就好。

  念及于此,塞菲问道:“你是为什么杀了那个家伙?”

  “这和现在……他该杀而已。”

  见他面露难色,塞菲大概也有了底:“救人?那个人在哈梅尔?”

  大概过了两三秒,修拉点了点头。塞菲再看向一旁的老妇与孩子——尤其是两个孩子,他们没有露出什么反应,也就是说并不知情。父亲保下修拉后,也并未对外界澄清具体情况。当事人与处理者都选择了秘而不宣,而结合那位伯爵之子风流成性的传闻——塞菲虽然没有证据,但已然为这件事在心中定了性。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相信你了?”反正推给老爹就是了,塞菲无视脑海中岚女士有关谎话连篇空手套白狼等诸如此类的诋毁言辞,又一次向修拉重复了开头的问题。

  “那么,轮到你——轮到你选择是否相信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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