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一个人是不是应该有默契，我以为…

谢沐瑶一向不喜欢夏天，尤其湖北的夏天，热得离谱，出一趟门至少得掉两斤汗。太阳晒在身上，火辣辣的疼，一个夏天晒黑的皮肤至少要秋、冬、春重新转一个圈才能勉强恢复过来。

        可她偏偏生在夏天刚过秋天偷偷探出了头的日子。她梦想着能够将夏天再缩短一些，这样她就可以马上跑进秋天。秋天多么好，不干不燥的风吹得人整个身体都懒洋洋的，有火红的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像同样美丽却并不寒冷的雪花。秋天到了，爸爸妈妈就都会给她包一个大大的红包，让她自己去买好看的裙子穿。可惜这里的秋天总是很短，夏天才过，冬天就气冲冲的赶来了。

        她恨极了夏天的漫长，衬得她的秋短暂得像来去匆匆的过客。

        可自从她认得了郑嘉一，她情愿把整个秋天都藏起来，好给她新宠的夏天让道。

        该怎么形容郑嘉一呢？

        谢沐瑶在心里这样想着，他是夏日的骄阳，肆意张扬，明明白白照进她的生命里。

        她初识他时，武汉的蝉叫得正欢，那是一年里最烦躁的时候，画室里削铅笔的声音、铅笔划在素描纸上的声音、毛笔扔进水桶淋浴的声音、老师来回踱步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没有休止符的乐章，总是沉闷得没有尽头。

        有人突然哼起了歌，期初声音低低的，随后越来越大。是当时很流行的乐坛歌手陈奕迅的粤语歌，歌名叫什么她还不知道。老师咳嗽了一声：“要唱歌去隔壁，别走错了教室！”

        他笑嘻嘻地说：“老师，画画需要灵感，我在音乐里找灵感。”

        他长得高高的，笑起来痞痞的，脸颊上有着好看的梨涡。这就是郑嘉一，画室里唯一没有绘画基础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就是那种“成绩不好只能靠走捷径考大学”的人。据说他本来是打算学音乐的，但父亲坚决反对，认为学音乐没有前途，因此他便放下了学了八年的钢琴，拿起了画笔。据说他还会小提琴、笛子等乐器，但谢沐瑶始终无法想象郑嘉一安安静静坐在位子上练琴的模样。

        他实在太闹腾了。

        他坐的位子离谢沐瑶很近，也不知是粗心还是故意，他手上的颜料总能恰如其分的洒在谢沐瑶的衣服上。刚开始谢沐瑶懒得和他计较，次数多了就免不了要大骂一通。他满不在乎地扬长而去。

        没家教！她忿忿不平。

        事实证明，郑嘉一的“捷径”走得很好，在画室仅仅学习了一个月，他的素描、速写就超过了很多人，后来的色彩也是突飞猛进，老师总说，他是个除学习以外的“全才”。

        他常略带嘲讽地说：“谢沐瑶，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子？”

        “我才不傻，你傻，你全家都傻！”逼急了，她也只能这样恶狠狠地回应他。

        谢沐瑶不是不嫉妒的，她从小心无旁骛地想要做好一件事况且这么不容易，却有人几乎不费周折就能做好所有的事。她觉得人和人之间真的很难有公平可言，她如此认真的画画，认真的学习，认真的维系着父母之间的关系，可她依旧什么都没有。

        某一天，她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去天台上看日出，却看到了撑着画架坐在地上的郑嘉一，风轻轻地吹着，这是一天里难得凉爽舒适的清晨，他的右手大拇指和无名指紧紧握着画笔，在原本就流光溢彩的图画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在干嘛？”谢沐瑶在身后问道。

        郑嘉一像是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画笔也抖了一下，回过头看到谢沐瑶，忍不住大骂，“有毛病啊跑过来吓我！”

        “明明是你自己胆子小，我可没吓唬你。”

        郑嘉一只好干瞪着她。

        “你还没回答我呢，大清早的你在这儿干嘛？”

        “看不出来我在学习吗？哪像你们这些懒猪天天只晓得睡到日上三竿。”他的语气有些得意。

        “你每天早上都起这么早？”谢沐瑶有些震惊。

        “不然呢？”他笑了笑，“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天才呢？”

        谢沐瑶立刻白了他一眼。

        那天，太阳慢慢从很远的天边升起来，带着五彩的霞光，映衬在少年青涩的脸上。郑嘉一坐在围墙上，白色的宽松t恤被风吹得鼓鼓的。他告诉谢沐瑶，从来画室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睡过超过五个小时的觉。其实只要谢沐瑶稍微关注一点儿，就会发现他才是全画室最认真的人。他的嚣张他的任性从来都只在课堂之外。

        谢沐瑶觉得自己对郑嘉一实在有太多偏见了。

        有一天晚上她和几个女同学一起出去买东西，小吃街里人来人往，她走得慢，不到一会儿就掉在了队伍后面。这时旁边有个年长几岁的姐姐向她问路：“小妹妹，请问‘四季公园’在哪儿？”

        谢沐瑶指了指旁边的一条小巷子，“穿过这条巷子，一直往前走，进入沿河大道，路边会有显示牌的。”

        “大晚上的我一个人有点怕，你能陪我过去吗？”女生央求道。

        谢沐瑶看了看那条人烟稀少的巷子，有些犹豫。“不好意思啊，我要等我朋友，她们等会过来看不到我要担心的。”

        女生看了一眼她，继续说道：“那你就陪我走两步，然后在路中间站一会儿，我只要回过头能看到你，也就不怕了。这样可以吗？”说着就上来拉谢沐瑶的手。

        谢沐瑶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跟着女生往前走。漆黑的巷子，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她隐隐有些心慌。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在喊自己，“谢沐瑶！”

        她正准备回头，却被那个女生用力拉着往前走去。她十分不安，想要挣脱，手臂却被人拽得紧紧的。

        “谢沐瑶！”郑嘉一一个箭步跑过来拉住了谢沐瑶的手腕，力气极大，捏得谢沐瑶有些吃痛。“走，你爸来了。”他胡乱往前面指了指。

        谢沐瑶立刻反应过来，赶紧大声喊道：“爸!”

        正巧有个大个子的叔叔朝这边应了一声，左顾右盼地像是在找人。

        那女生笑得有些尴尬，赶紧松开了手。

        谢沐瑶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就被郑嘉一拉着钻进了人群当中。

        夏夜的星忽明忽暗，层层树荫下，一个少年拉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在风中狂奔，脚边踏起飞扬的尘嚣，人影渐渐被他们甩在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才看到学校的显示牌，谢沐瑶往地上一坐，痛苦地大叫：“跑不动了，我脚扭了！”

        “你还有什么用？跑都跑不动！今天要不是遇上我，你估计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郑嘉一也坐下来，眼睛直直的瞪着谢沐瑶。

        谢沐瑶这时才晓得后怕，眼泪汩汩的往外流。又是痛又是气，心里难受得要命。

        “行了，别哭了，我是不会安慰你的。”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纸巾递给她。“以后别再一个人出去了，虽然你人长得丑，器官卖了还是能值几个钱的。”

        谢沐瑶气得把纸巾丢给他，“不要你管！”

        “那我走了啊。”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谢沐瑶也不看他，将头埋进膝盖。

        “快点，我搀着你。”郑嘉一将手伸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来，报复性地用力掐了一下他的胳膊，看到郑嘉一扭曲的表情，才开开心心的拉着他的手腕往前走着。

        树上的蝉渐渐停止了鸣叫，大概漫长的夏天终于舍得退场了，可她心里觉得，夏天，未完待续。

        来画室的第三个月，谢沐瑶从姑妈那里得知了父母离婚的消息。他们俩人纠缠折磨了十几年，最终还是分开了。从小，她都尽量远离他们分崩离析的生活，每当放假，她就会害怕，害怕又要去面对那些怨怼与争执，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从爱侣变为仇敌，这实在是件残忍的事。

        可即便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她却还是言不由衷地难过。

        毕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想要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的变故，终究不是简单的事。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室友们还没醒，她便偷偷背着包溜了出去，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乱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南湖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河，默默的站了很久。

        日光渐渐迷晕了她的视线，温热的江风一波又一波朝她迎面袭来。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吹口琴，她听出那是《小星星》的调子。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不知何时，郑嘉一出现在她眼前。

        她有些不敢置信，睁着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傻了啊？”他将口琴轻轻地敲在她头上。

        “你跟踪我！”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哇哇叫。

        “我有病啊跟踪你，我是见不得有人逃课居然不带上我。我在教室里学习，有人在外面逍遥，想想都觉得不公平。”他一屁股坐到岸堤上。

        “我心情不好。”谢沐瑶淡淡的说，“你不要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你脸皮可真厚，我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那我走了。”她撇了撇嘴，作势要走。

        郑嘉一一把拉住她，“你可别，再被人拐了我可救不了你。”

        “我又不傻。”

        “你还不傻？”他伸出手拍了一下谢沐瑶的头。“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你别惹我，我真的心情不好。”

        “行，那你坐这儿，我不说话。”他果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便拿起口琴继续吹《小星星》。

        他修长的手指在口琴的金属边缘跳动着，泛着彩色的光晕。谢沐瑶侧着脑袋看他，有一瞬间的恍神。

        “有这么好看吗？”他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得意的表情。

        谢沐瑶颇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撇着嘴说道：“你换一首曲子，我不喜欢听这个。”

        “你管我吹什么，我又不是吹给你听的。你这么能耐，自己来！”他将口琴往谢沐瑶面前一扔。

        “我……我不会。”

        “你是个傻子吧？”

        “你！”谢沐瑶气得直翻白眼。

        “算了，我不刺激你了，我怕你等会儿想不开从这儿跳下去。”

        “你怕我跳下去啊？”谢沐瑶的心情好了一些。

        “我才不怕呢，你想跳就跳。”

        谢沐瑶瞪了他一眼，将口琴丢给他。

        郑嘉一看着她，笑了笑，“大不了我再把你救上来，反正我会游泳。”

        谢沐瑶不说话，只低着头吃吃笑着。

        多年后的某一天，谢沐瑶从自己家的书架上找出了一只口琴，她已经记不清那是她自己买的还是郑嘉一送的。那天的情景后来想起也已经很是模糊，她只是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郑嘉一仿佛就是从那天开始，一点一点撞进她心里，变成一束耀眼得近乎刺目的光。

        谢沐瑶十七岁的生日，是在画室度过的。那天早上，郑嘉一站在讲台上，为她唱了一首《生日歌》。在全班同学的祝愿下，她哭得像个孩子。

        郑嘉一有女朋友，这是一开始就人尽皆知的事。谢沐瑶觉得她对郑嘉一从来都只是单纯的朋友之谊，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他就只是她的冤家而已。她没有见过郑嘉一的女朋友，因此也从不会为这种事耿耿于怀。

        可是快到分别的时候，谢沐瑶才觉得自己原来是很在意他的，在意到希望她在每一次看向他的时候，他也能默契般的回过头来，望向她。

        接近年关，在经历了美术联考以及各大院校的校考之后，画室组织了最后一次聚餐，吃完了饭又去了ktv唱歌。

        那天晚上，谢沐瑶点了一首陈奕迅的《不要说话》，并且邀请郑嘉一一同合唱。

        他很爽快的同意了，他们一起唱到那句“爱一个人是不是应该有默契，我以为你懂得每当我看着你”的时候，谢沐瑶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郑嘉一，ktv里的气氛灯忽闪忽灭，郑嘉一的眸子像星空般深邃耀目。谢沐瑶慢慢地走近他，他低下头看着身旁站着的小小的她，莞尔一笑，露出好看的梨涡。

        她突然有种想要拥抱他的冲动，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只能那样静静的看着他，像看着一汪深不可测的湖，继续唱道“请原谅我，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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