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冬歌（五）

　　进了永丰县，总算是不用再风餐露宿了，竹剑生带着糯糯住进了永丰县最好的客栈——永丰客栈。

　　虽因甲字房已经住满而不得不住进乙字房，但干净、整洁、敞亮的房间仍是让糯糯眼前一亮。住惯了残破木屋的糯糯头一次住进如此精致的房间，只觉这房间里无论是茶具还是装饰都好得不像话，床更是软得让她躺上去便不愿再起身。

　　好在桌子上摆放着一些糕点，才糯糯从床上挣扎了起来。

　　糯糯一边吃着酥香的糕饼，一边在心里默默想道：“在这里住一晚上一定很贵吧...”虽然竹剑生多次告诉糯糯不用在意钱的事，但艰苦的生活早就让糯糯养成了精打细算的习惯，不论做什么、吃什么都要先大致估算一下要花多少银子。

　　“这里住着这么多人，他们若是愿意住得差一些，捐出一点多的银子来，百里乡的乞丐们便能够好好吃上一顿了。”糯糯吃着糕点，一时竟不知该喜该悲。

　　这时竹剑生抱着一大桶热水从门外进来，“糯糯，快洗个澡吧，我刚给你买了身新衣服。”

　　糯糯闻言脸色一变，颤颤巍巍地说道：“又洗澡？冬天太冷了...”

　　竹剑生眉头一皱，说道：“再冷也得洗澡，走了这么多天，在不洗澡身上得馊了！”

　　糯糯知道竹剑生虽然在别的事上和眉善目，但却独对洗澡要求特别严格，明明是寒冬，却仍是要求糯糯每天洗一次澡，甚至在野外他也能变出热水来让糯糯洗澡，所以只好苦着脸答应，并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糕饼。

　　竹剑生见糯糯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糯糯穿着新买的淡雅黄袄走在街上，不断有行人对这个灵秀乖巧的小姑娘暗中赞叹，毕竟可爱的小姑娘任谁都想多看两眼。

　　糯糯跟着竹剑生在永丰县的大道上穿行，左绕右绕了好一会才来到一家门面极大的饭馆——羊馆，这羊馆门面虽大却装潢质朴，凸显出一股子草原风气，且时不时有羊叫从馆中传来。

　　竹剑生一面拉着糯糯的手将其领进羊馆，一面笑着说道：“就是这里，这里的清汤羔羊烧味道极鲜，却是半点膻味没有，只吃一遍便不会忘的。”

　　糯糯在脑中想象着清汤羔羊烧会是什么样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糯糯虽然想知道清汤羔羊烧到底是道怎样的菜，却也没有往旁桌观望，倒不是怕旁桌不喜引起争执，而是糯糯怕自己看入了迷不自觉地流出了口水，惹人笑话。糯糯曾因看人吃烧鸡闹过这样的笑话，现在想起都会觉得脸上发烫。

　　可看不看固然能由自己决定，香味却蛮不讲理地涌进了糯糯的鼻子，糯糯只好集中精力咽好口水，不敢稍有分神。

　　终于等到上菜，店小二却没有端上糕羊肉，而是先端上来了四碗汤，分别是蘑菇汤、鸡汤、藕汤与菜汤。等汤上齐了，才将一大盆羔羊肉给端了上来。

　　竹剑生用筷子捻起一块羔羊肉，往蘑菇汤里泡了泡，而后说道：“这羔羊肉已经烧好，不蘸汤也是鲜嫩可口，但蘸了汤才能吃出这家店特有的风味。”

　　糯糯立即学着竹剑生的样子，将羔羊肉蘸了蘸蘑菇汤后再放进嘴里，刚一放进嘴里，糯糯的眼睛便亮了起来，而后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剩下的三种汤。这四种汤里蘑菇汤醇、鸡汤鲜、藕汤清、菜汤淡，各有各的风味、各有各的妙处，与香嫩酥爽的羔羊烧一结合便鲜活跃动了起来，一下唤醒了其中最深藏地美味，糯糯恨不得一口便塞一个羔羊烧在嘴中，却又怕弄脏了新买的衣服，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地用力撕咬、吞咽这人间绝味。

　　待到糯糯吃完第十个羔羊烧，竹剑生伸出筷子，按住了糯糯的筷子。

　　“好了，凡事需得有度。羊肉本就膳腥，再怎么去膻也无法完全去掉，配上汤水吃十个已是极限，若再多吃只怕膻味上涌，你此生就再也不想吃羊肉了。”

　　糯糯虽不知膻味究竟是何味，但也的确感觉到了些许油腻，便恋恋不舍地哦了一声，放下了筷子。

　　竹剑生笑着饮了一口酒，双目略有失神地喃喃道：“梦境中人期盼清醒时的黑白分明，清醒之人却追逐梦境中的真假难辨。到底越是渴望就越得不到呢，还是越得不到才越是渴望？”

　　说着竹剑生又痛苦地咳嗽了起来，好在这次只是咳嗽，并没有咳出血来。

　　店小二见状当即端了杯温水过来，笑着说道：“客官既然咳嗽便不要再喝酒了，喝些温水润润嗓子吧。”

　　竹剑生却并未接过温水，只是道了声多谢便留下银子拉着糯糯离去了。

　　店小二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眼神冰冷可怕。

　　老板也走了过来，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膀，耳语道：“被发现了么？”

　　“应该是的，早知道心狠一些，直接将毒下在羊肉上了。咱俩果真是年纪大了，看着这小姑娘可爱竟心软了...”

　　......

　　......

　　糯糯躺在松软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竹剑生咳血的样子在糯糯脑中挥之不去，糯糯记得娘当初也是咳血，不出七日便离她而去了。她转过头，借着月光看向竹剑生，竹剑生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无月无星的漆黑夜空。

　　竹剑生没有回头，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问道：“还不睡么？”

　　糯糯早已习惯竹剑生的各种仙人作为，毫无惊讶地答道：“睡不着。”

　　竹剑生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白日里遇上刺客时叫你闭上眼睛，你却偏要偷看，这下睡不着了吧。只怕睡着了也要做噩梦。”

　　糯糯说道：“我不怕杀人，我杀过鱼，杀过鸟，还杀过野鸡。我是在想...在想...”

　　竹剑生问道：“我咳血的事？”

　　糯糯点了点头，随后想起竹剑生背对着自己，便说道：“我娘咳血七日，便死了。”

　　竹剑生说道：“我并非是因病咳血，但也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我的时日还有一些，不出意外的话送你入京都城的时间还是有的。”

　　糯糯说道：“那之后呢？”

　　竹剑生苦笑道：“之后？之后便不好说了，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月，总之难逃一死。”

　　糯糯垂下眼睑，说道：“难逃一死？那就是还有救吗？王大夫给我娘看病的时候说我娘是必死无疑。”

　　竹剑生黯然道：“倒也有生还的可能，可我的时间可能不够了，也许再给我十年时间我才能免去一死吧。”

　　糯糯哦了声，笑着说道：“王大夫说死了就是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你要去的地方和我娘是一个地方吗？如果遇见了我娘，你跟她说一声，我一直有在好好活着，再跟她说一声我有名字了，叫叶一诺，免得将来我去了之后她只认识糯糯，不认识叶一诺，那就难办了。”

　　竹剑生笑着答应了下来，心道糯糯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哪里懂什么生死呢？

　　糯糯翻过身去，闭上了眼睛，却仍是止不住眼泪从眼睛里流出，她仔细回忆着今天吃的清汤羔羊烧，以免自己哭出声来被竹剑生听到。她虽然只有六岁，却已懂得很多很多，王大夫也绝不会说什么死了就是去很远的地方这种话。

　　娘死的时候，糯糯哭着问王大夫什么叫做死了，王大夫摸了一把胡子不耐烦地告诉她：“死了就是他娘的死了！就是没命再吃喝拉撒了！就是有钱就装进木头里埋了，没钱就他娘的一把火烧了！这就是死了，懂了吗？”

　　糯糯便什么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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