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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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路况良好,马路上空无一车。浮林塔照常稳稳握住方向盘,在人行横道前减速,打足三秒转向灯。在路人看来,印有警徽的军车与那过份规矩的驾驶方式格格不入。
红绿灯在日光下微弱地闪烁。大概是燃气管的问题,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交通局的工作越来越懈怠了。
后视镜中,那双眼睛仍然空洞,一点点腐蚀着脸上的弹坑,露出看不见的白骨。
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即便他也曾忠心耿耿,也曾浴血奋战,但他是战败者。从战争的囚笼里走出后,他立刻被关进了罪犯的监狱里。而几十年后,他便被理所当然抛弃在另一个时代的太平盛世中。
车缓缓转向。
尽管将视线收回,老者的眼神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浮林塔突然想到了很久没想到过的事。消失的父亲。全家的耻辱。噩梦一般的政审。她仍然记不起父亲的脸,但年幼时尚不明白的事情明朗了些许。他只是一个宁可不要舌头,宁可空空荡荡,也要为他们说话的人。
“wohinfahrenwir?(我们去哪儿?)”老者问。
“nachhause(回家。)”
“ichhabeeinhaus,richtig(我有一个家,对吗?)”
浮林塔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
“ja,richtig(是的,没错。)”
亚历山大街436号。
房子已破烂不堪,到处都是掉下的墙皮,枯黄的爬山虎遮住了窗户的一半。
浮林塔正要拉下门铃旁的绳子,却发现大门虚掩着。不会是小偷吧?但停职期间配枪被没收了,她只能保持警惕,踮脚走进房子。
刚进去,她就松了口气。房间不大,物品摆放整齐,毫无偷盗的迹象。也是,小偷也不会到这样穷苦的人家偷盗。
屋子里很冷,且安静得过份。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irene,irene!ichkommezurueck(伊莲娜,伊莲娜!我回来了。)”老者每喊几个单词就会咳嗽一声。
女主人呢?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浮林塔走进主卧,那味道越来越浓重。看到床上的景象时,她明白了。
是尸体的味道。
床上的女主人早就静静地死去了。所以他才会无助地上街,所以他才想找个人带他回家。一切都明白了。
浮林塔说不出话,只能看着那像睡着了一般的女主人。女主人的表情很平静,走时没受太多痛苦,是喜丧。
老者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亡妻,却并没有哭。他只是静静地说:“ichhabevergessen,dubistschontottolldannbinichdereinzigeindieserhoelle(我忘了,你已经死了。挺好的。这样下来,这地狱只有我一个人了。)”说完,他还笑了。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浮林塔鼻子一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老者在亡妻身边坐了一会儿后,看向浮林塔。他的眼神很温柔,像战后废墟上的一朵小花。
“dankefuerdiebegleitung(谢谢您带我回来。)”
浮林塔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有些不自在地说:“ichrufedastotenhausgleichauf(我马上去叫殡仪馆的人。)”
“dankenochmal(再次感谢您。)”
老者的背影像一座生锈的铜像。
之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处理了尸体。
本就空的房子更空荡荡了。这个年纪的人单独居住很危险,她也劝过他去老年之家度过余生,但遭到了拒绝。九十多岁的人还能活多少年呢,他开心就好。
浮林塔又花了两天帮老者申请低保。魏锡依旧在“烂好人”“烂好人”地叫她,眼神全是不可思议的鄙夷。出于责任也好,出于对父亲的思念也好,出于停职的无处可去也好,她确实这样干了。
三天停职就这么过去了。
最后一天晚上,她坐在咖啡厅里看书。所在的角落靠着暖气,很是惬意。
天空又开始飘雪。落地窗外白皑皑的街景,配上小桌板上的热巧克力,薄薄的书页也有了温度。旧欧风格的文字搅动她的心,热巧克力在口腔内四散开来,就像正在异国旅行一般。
翻一页,再翻一页。
一个章节看完了。
她抬头休息眼睛,远远看到,愣头愣脑的素攀带着女朋友也走进了这家咖啡厅。他们互相依偎,在柜台前说说笑笑,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恰巧,在刚看完的小说章节里,男女主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浮林塔不禁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石川和魏锡,还有金在焕,你们得加油啊。她忘了自己也是单身。
浮林塔不忍打扰那对满脸甜蜜的小情侣,招呼也没打,低下头准备继续看书。
咚——咚——
今日的钟声不同以往。虽然同为工作日,街上的气氛也要热闹很多。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今天是12月31日。
明天,就是2190年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每当这个时候,不管过去一年过得好不好,脑内的回忆满是快乐和温馨。夜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飞向远方,带走了所有不愉快的回忆。
明年一定比今年更好。
新年新气象。
浮林塔穿上崭新的制服,拿起崭新的墨水笔。这支笔是西边支局的新年礼物,上面镀了一层金,笔帽上有闪闪发光的警徽。
她在新的笔记本上写一行字,以此开启新的一年的工作。上一本笔记作为虚假的“警卫司瑰宝”,被自己烧掉了。不管少校信不信,它已经被“偷走”了。
雪后晴空格外明朗,窗外的整个城市都很安静。终于能过一个平静的元旦了,她靠在椅背上长吁一口气。
突然,门外传来了骚动。脚步声混着警铃,警员们的嗓门此起彼伏。
又是有大案的节奏。
浮林塔内心一阵烦闷。现在的市民就不能老老实实过元旦吗,这样也能给警卫司少添点麻烦。
紧接着,办公室的门敲响了。梆梆梆。敲门的人很急。
“请进。”
是图罗耶,黝黑的脸颊全是汗。
“报告长官,一区的排水管中检测出了二乙酰吗啡。”
一句话,让浮林塔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震惊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急匆匆的下属。这个名词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
“排水管?”
“是的。最新抽的样里有40微克每升。”
“40微克!”
浮林塔瞬间明白了警局骚动的原因。这个浓度已经不是普通的吸毒人员能产生的了,很可能存在隐匿的制毒窝点。在世州的严格管控下,毒品过不了海关。而现在能在排水管中检测中浓度如此之高的海洛因碱,不仅是个大案,更是个奇案。
她立刻披上大衣,奔出办公室。
金在焕少尉在走廊内焦急奔波。见到浮林塔时,他慌乱敬了一礼:“长官好。”
“通知法兰克福收费站,接下来三小时内不要放任何人和车辆出去。水检报告给我。”
金在焕将手中的资料递给她。浮林塔接过,粗略瞄一眼。
“不要打草惊蛇,你和图罗耶分别去亚历山大街西北角和综合大楼东边待命。让石川去法兰克福大学城的生物研究所。”
金在焕少尉一惊:“您知道……”
“我知道。”
金在焕无条件地信任浮林塔,没有问任何多余原因细节,直接去联系相关警员和警司。过往经验证明,这位长官的直觉与推理总是准到可怕。
命令传达过后,浮林塔立刻带两位身边的警员去开车。
要去搜查三十九陆军医院。
这个病原细菌和放射性药剂的比例,即使多次汇流,她也很确信毒的来源就在医院或生物研究所附近。其中一种是医院污水常见成份,因此她打算着重搜查法兰克福一区的唯一一所医院,三十九陆军医院。
在两位警员的跟随下,浮林塔包围了医院四楼的检验科6号仓库。
不光是来回走动的医生和护士,走廊里坐在两侧的病人们也吓坏了。他们注视着来势汹汹的军警们,神色紧张。
警犬煽动的鼻翼靠近门缝,叫了起来。
浮林塔一脚踹开门,举起配枪。但仓库内空无一人,只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纸箱。
警犬扑了上去,两个纸箱滚落,里面一卷卷包扎好的纸袋掉了出来。浮林塔看上面贴的标签:硫酸铜。打开,白色的粉末与超高浓度的化学味道令他们骇然变色。
毒品真的是从一家医院里出来的!而且还被堂而皇之地保存在检验科的仓库里!
缉毒仍未成功。光查出毒品在哪儿远远不够,还要追捕犯罪嫌疑人。
浮林塔让其中一位警员留下封锁现场,然后冲到护士台。她将警员证拍到瑟瑟发抖的小护士面前。
“给我三天内进出过6号仓库的人员名单。”
小护士慌忙将几张表格掏出,递给浮林塔:“这里。”
浮林塔接过后上下扫视,像扫描仪一般。睫毛因全神贯注而不断颤抖。旁边的警员紧握配枪,左右观察周围的环境。
她在表格的签字单上,看到了一个写法不同的名字。这个人在紧张。而且在短短的三天内,进出共四次。
“这个‘马博赖’是谁?”
“我们的检验科主任。”
“他在哪儿?”
“我、我也不是百分百、百确……”小护士看着浮林塔的脸,差点被吓哭,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浮林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凶神恶煞了,便放柔语气。
“不着急,慢慢说。”
小护士这才镇定了些许。
“他去顶楼急诊室了。”
“好的,谢谢。”
浮林塔直接从安全通道跑了上去。刚到八楼门口,走廊传出的混乱叫声便让她意识到大事不妙。犯罪嫌疑人怕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冲出去,只见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蹲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上,半身已经探了出去。
“马主任,马主任!”
“您冷静一点!”
浮林塔冲上去,枪口对准那男子:“不许动!”
中年男子看到浮林塔后,苦笑一声,眼镜因皱纹的扯动顺着汗水滑到地上。清脆一声,镜片碎裂。他的身子继续前倾,马上就要摔出窗外。
典型的冲动畏罪自杀。
浮林塔急了:“下来!不要冲动!”她收起配枪,害怕进一步刺激犯罪嫌疑人。
“我无可奉告。”中年男子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那漆黑的瞳孔没有一丝光亮,像人偶无神的玻璃眼。
很明显,此人跳楼的心已决。再说什么都只是浪费时间。
浮林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冲去,配枪都被甩到了地上。这么大的案子,不能让他这么死掉。如此惧怕被捕后的拷问,背后一定会牵扯出更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然而,为时已晚。
自由落体后,砰的一声。
浮林塔探出窗子。四溢的白色脑浆与暗红血液,关节扭曲得像一个制作失败的人偶。一秒前还扯嗓子大喊的中年男子,变成了一具破碎的尸体。
人们的尖叫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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