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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位老人


浮林塔坐在路边,失神地望着天空。手中的三明治已经凉了。从总局回来后,她就一直没什么胃口。

        停职的日子开始了。

        虽然只有三天,但她没处可去。

        临走时,维克伦上尉怜爱地拍了拍她说,你就散散心,放松放松。不苟言笑的努尔艾力上尉那时竟也挤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说,就当休假,别有压力。

        可我并不想休假。她终究没能说出这句话,便只能背包走出警局。下属们都羡慕地看向她,同级警司用同情的眼光打量她。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是平静的。

        雪开始融化,仅存的温暖从法兰克福的上空抽离。空气中传来灰尘的味道,刺激地摩擦着鼻腔。

        早晨的沃夫街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披萨窗口前,人手一杯咖啡的上班族们正排队等待。拿铁顺着没拿稳的杯口滴出,滴到斑驳的地上。融化的雪碾成灰色的冰,上面满是烟头和灰。

        对面是法兰克福综合大楼,那里有电影院,桑拿店,棋牌馆,还有两层小商铺,是市民们休闲娱乐的绝佳场所。但浮林塔对此兴趣索然。她打算发一会儿呆,然后到咖啡厅里看书打发时间。

        她重新看了看手中的三明治。舍不得浪费食物,便只能继续吃。一口,一口,和鼻尖一样冷。吃完后,她拍了拍冻僵的手。

        “ichwillnachhause”

        一种很久没听过的语言,一句许久没听过的话。浮林塔刚要起身的动作停住,以为自己出了幻觉。恍惚间,她回到了童年的花园,字母在花香中飞舞,满地都是淡粉色的花瓣。

        “ichwillnachhause”

        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

        浮林塔循声望去,发现长椅的另一头坐着一位白胡子老者。身穿破旧的军大衣,拄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拐杖,像从历史中走出的幻影。

        他的脸部有许多黑红色的伤疤,高高的鼻子也歪了一个角度。浮林塔立刻辨认出,他脸上的疤是战争留下的,有刀痕、弹痕、和烧伤的痕迹。

        “ichwillnachhause(我想回家。)”老者默默注视着浮林塔,仍重复着那句话。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话?浮林塔内心满是疑惑。紧接着,她反应了过来,这老人怕是有阿尔兹海默症,从家里走丢了。

        虽然今天是停职日,但碰到需要帮助的人也应履行世州军警的义务。浮林塔坐到他的身边。

        “您知道家在哪儿吗?”

        老人的眼神变得无比迷惑。

        “dasistnichtdeutschichkannleidernichtverstehen(这不是德语。我听不懂您的话。)”

        浮林塔愣住了。这什么年头了,怎么还有人不会说中文。虽然法兰克福曾是德语地区,但自从2134年世州统一后,其它语言已被全面放弃了。

        已经过了近六十年了。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位老者得病后将所学到的中文全盘忘记,只保留了第一语言的记忆。

        浮林塔犹豫了一下,终于像老者一样开了口。按理说,她不应该讲德语的。

        “wissensie,woihrhausist(您知道家在哪儿吗?)”

        老者的眼神终于不再迷惑,甚至转为了欣喜:“nebendez(在亚历山大广场旁边。)”

        “achso,danngehensiebitte……entschuldigung,welcherplatz(这样啊,那请您向……等等,哪个广场?)”浮林塔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睁大了眼睛。

        “alexanderplatz(亚历山大广场。)”

        还真是这个名字。与满脸欣喜的老者截然相反,浮林塔的表情僵住了。

        “abereristinberlin(但它在柏林。)”

        “gibtesproblem(有问题吗?)”

        “hieristfrankfurt(这里是法兰克福。)”

        老者的眼神再次转为了疑惑。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听懂了又没听懂。

        浮林塔倍感棘手。他病得不轻,恐怕得联系家属领人。那么,就先把他带到警局查个人识别码吧。

        但她刚要开口时,就又被老人打断了。

        “nocheinkrieg(又要有一场战争了。)”

        “wiebitte(什么?)”

        “nocheinkriegsehensiediestrassen,diepolizei,siesindeinfachinchaosnaja,obwohlsiejetztinordnungaussehen,sindsiewesentlichextremchaotisch(又要有一场战争了。看看这些街道,这些警察,他们乱成一片。呵呵,别以为他们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本质上已混乱不堪。)”

        浮林塔愣住了。这位老者形容得还真的像那么一回事。但紧接着她反应了过来,只觉得又心酸又好笑。这位老者一定是三战的老兵。他的记忆应该停留在了六十年前,也难怪他觉得要打仗了。他刚才说的话,是在形容记忆中的柏林吧。

        仔细观察一下那破旧的军大衣,确实是另一个时代与体系下的产物。她不忍心打断老者脑海内的电影胶片,便柔声附和:“vielleicht(也许吧。)”

        “denkensieauch2189istgenausowie2127。(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吧?2189年和2127年一模一样。)”

        一句话让浮林塔瞬间迷惑。这个老者到底有没有记忆混乱?他到底在说哪一年?人来人往的沃夫街乱哄哄的,让她很难思考。

        “einesekundebittewelchesjahristesjetzt(等等。现在是哪一年?)”

        “2189wartensielich2127……ach,ichkannhtmehrerinnern(2189等等,或许是2127……唉,我也记不清了。)”

        浮林塔轻轻松了一口气。还是记忆混乱了。她起身走到老人面前,蹲下:“koihnenhelfen(跟我走吧,我能帮您。)”

        “wersindsie?(您是谁?)”

        浮林塔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einefreundinvonihremsohn(您儿子的朋友。)”不知怎的,她不敢说出那个词。

        老者点点头,颤巍巍撑拐杖起身。这时浮林塔才发现,他的左腿是假肢。满是伤痕的脸,残破不堪的身体,被遗忘的身份。那一刻她意识到,这位老人不是三战老兵,而是三战本身。

        浮林塔搀扶他,他没有推开。两人像蜗牛一样缓缓前进。经过的行人们自觉让出了一条道,表情冷漠。

        走到马路边时,浮林塔抬手叫了一辆计程车。老者没有说话,顺从地跟她上了车。自从她说出“儿子的朋友”后,老者一直很顺从。

        “去警卫司西边支局,谢谢。”

        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上穿便服的姑娘,又瞥了一眼那沧桑老者,表情紧张了起来。显然,他以为那老者是军警。不过结果都一样,司机的态度变得恭敬,并飞快地发动了车子。

        浮林塔的余光停在老者的侧影上。老者静静地望着窗外变换的景色,不知他是否能反应过来,街景已大不相同。

        计程车停到了警局门口。

        浮林塔先下车,然后为老人开车门。老人在她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寒风打到他的他身上,但他好像感觉不到冷。

        门口站岗的警员一脸震惊地敬了个军礼。

        “冯中尉!您怎么回来了?”

        “老人走丢了,我带他回家。”

        浮林塔扶着老人走进警局。

        “wosindwirjetzt?(我们现在在那儿?)”老人沙哑着嗓音问。

        “wirhelfenihnensofortkeinesorge(我们马上帮您。别担心。)”

        老人突然抓住了浮林塔的手。枯树枝一般的手指在颤,抖下了枯黄的叶子。他的眼神在警员们的肩章上摆动。

        “diesoldatensiesindsoldaten(士兵。他们是士兵。)”

        “nein,siesindpolizisten(不,他们是警察。)”浮林塔拍拍那双粗糙不堪的手,学母亲那般温柔吐字。

        走进警局的资料室时,魏锡刚好也在,手里握着一沓贴有钢印的资料。他在看到来着何人后,眉毛差点挑到发际线。

        “你这……”紧接着,他看向浮林塔身旁,眯起眼睛嘴一扁。“哦,经典的‘烂好人浮林塔’。”

        浮林塔懒得理他,将老人身上的个人识别卡递给资料室的执勤警员。警员接过,按照数字组顺序查找登记在册的公民资料。

        老者静静地坐在靠墙的凳子上,像一座风雪中的雕像。

        纸张翻动的声音夹杂在紧张的呼吸中。浮林塔站在旁边不安地等待。暖气打得很足,她将羽绒服脱下,挂到了椅背后,露出了灰色的毛衣,其款式很难辨认是男式还是女式的。

        “你这衣服怎么这么土?你是女的么?”魏锡抬手将手里的资料塞到架子的顶层。

        “我乐意。”

        “真没品味。”

        一旁的警员怕两位长官吵起来,赶紧打圆场:“不管什么衣服,冯中尉穿着都好看。是人造就了衣服。”

        听到下属这么夸自己,浮林塔小骄傲地扬起头,斜眼看着向魏锡。

        魏锡哼了一声,摆摆手:“那我走了,‘烂好人’。”说罢,他便踏出了资料室。

        资料室重新安静。警员默默翻着厚如百科全书的公民信息簿,翻页声如淅淅沥沥的小雨。老人一动不动地等待,浮林塔静静地看。

        “找到了,在这里。”

        终于。

        浮林塔接过那张发黄的纸,阅读上面的文字。

        这位老者名叫阿道夫·涅斯伯格,是三年前刚从世州中央监狱释放的三战战败国老兵。家住亚历山大街436号,儿女已经尽数过逝,家中只剩他和他的老伴。

        苦难偏落穷人家。看到那一长串毫无温度的文字时,浮林塔的心揪了一下。他突然不见,老伴一定急死了。得尽快送他回家。

        她蹲下,直直看向老者毫无神采的眼睛,伸出手。

        “kommmitmirwirgehennachhause(跟我来,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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