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世道无情

春节本该热热闹闹地过，就算他在家里是个不受待见的孩子，可柳劫依旧能在过年的时候拿到一件新衣服，虽然今年的新衣服，他拿给了那个叫祁泓的孩子。

        是啊，新春佳节，本该像从前那般过，可柳劫兴许是身子骨本就不如常人，在跳湖救人之前，他本就染了点风寒，却因在冬日着凉，迟迟才进屋烤火而发了场久久不退的高烧。

        柳劫浑身烧得滚烫，他被爹娘用厚厚的被子盖着捂住，想让他多出点汗，将高热退下去。

        可他看起来却愈发痛苦，他面色潮红，几近昏迷的状态下只能发出几声弱弱的哼声，那满头的汗水从他滚烫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滑落，柳劫失去了意识，只觉得自己一直被困在一个噩梦里。

        家里没钱给他看病，村子里只有一个半吊子郎中，只能给他抓两副寻常退烧药，可熬了给柳劫喝下以后，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仍旧不见好，他烧得小脸苍白，近乎奄奄一息时，幸好听闻有个四处行医的道士途经此处，柳劫爹娘还在犹豫要不要花钱去请他来时，那位道士便自行寻来了。

        “道长，您、您看一次病要多少银子？”柳爹面露难色，问得有些磕磕巴巴，听说道士看病比那长安城中的郎中还要贵，如若真是这样，那还不如就让这孩子直接……

        “在下四处行医，只为济世，不求回报。”那道士生得仙风道骨，气质成熟且特别，瞧着年轻又稳重，说话也和和气气的，倒是给人留下了好印象，柳爹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听不要钱，赶忙腾出一个位置让他给柳劫看病。

        道士熟练地摸上这孩子的脉，那宽大的掌心贴在柳劫额头上时，好像可以将他的小脸一整个包住，触碰到他高热的体温后，道士面色凝重，从身上的乾坤袋中抓出几味药吩咐下去让他们熬了，掏出几根银针精准地扎在柳劫的几处穴位上，止住他的高热继续往上攀爬。

        “幸好，在下及时途经此处，若是再晚些，这孩子，怕是就已经无力回天了。”道士有些庆幸地松了口气，他眼里尽是些对世人的怜爱与关照，有些心疼地替柳劫撩开了因汗水黏在一起的发丝，“请两位放心，令郎的高热已经止住，过些时辰便会散热，那药一日服下三次，再调养个一段时间便能彻底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

        道士轻叹一声，指腹温柔地抚过那孩子的脸颊，语气不忍，“只是从此以后，这孩子，怕是要落下一身的病根了。他身子骨本就不如寻常孩童健壮，如今高热至此，即便痊愈，神智尚未受损，可这身体却变得愈发虚弱，以后怕是难免会时常复发一些寒疾病症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

        道士温和地道：“不必担心，假以时日好好调理，养好身子，既不会少年早夭，命数也不会太短，但前提是必须好好调理，不然，这孩子，很有可能活不过弱冠之龄。”

        柳劫并不知道道士说了什么，他甚至没能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那道士留下好些药材和一张药方后，便从此处离开了。

        爹娘什么也没告诉他，当他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醒来时，夫妻二人边窃窃私语，边呈现出怪异又为难的脸色，“要不，还是把他卖到城里去吧……咱家养不起一个病秧子。”

        柳劫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爹娘的声音还在继续：“再等他长大些吧……我听说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都喜欢八九岁的孩子，他现在还太小了，卖不到好价钱。”

        那一刻，他第一次彻头彻尾地明白，为什

        么自己好像从出生开始便一直不被这个家所容。

        孩子的心性还太脆弱，柳劫强忍着眼泪，想要捂住耳朵不去听爹娘的那些悄悄话，可他从未流过眼泪，此时却忍不住掉出了大颗大颗的滚烫泪水，打湿了枕边。

        果然，他的存在对于任何人来说，就是一个累赘。

        他出生那年，他差点害得娘难产而死，所以爹娘才会这么恨他，他是这个家命中的劫数，所以他才叫柳劫，都说贱名好养活，可现如今，在爹娘眼中他竟成了一个养不活的病秧子，所以对他们来说，继续将他留在家中，只能是赔钱的买卖。

        如果这个家都已经容不下他了，那他究竟还有哪里可以去？难道真的要去风餐露宿，最后曝尸荒野，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孤魂野鬼吗？

        柳劫强忍着呜咽声，偷偷掉着眼泪，年幼稚嫩的小手一遍又一遍地抹着掉出眼眶的泪水，这对他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知道爹娘不喜欢他，可是毕竟这么多年，亲情血浓于水，他从不敢不听爹娘的话，从来是言听计从，乖巧懂事，爹娘总能，总能对他生出一点感情来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他生了这次大病，爹娘就要弃他于不顾？难道是因为他不该下去救人吗？可是，如果是那样，祁泓就会因他而死，他会内疚一辈子……

        好痛苦，柳劫颤抖着缩进被子里无声抽泣着，好难过，难道人生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来体验这样一种痛苦的人生吗？

        既然他注定要一无所有，那他又为什么会降生在这个世上？

        ＊＊＊

        祁泓给他的那块玉佩，一直被他宝贝似的贴身藏着，甚至不愿意让爹娘近身，因为柳劫知道如果这块玉佩被爹娘看见，一定会从他手中抢过来，然后去城里当掉，这样他们就有一大笔钱了。

        他进不去长安城，不是谁都能进城的，那些官兵镇守在城门口，一般人需要通行公文才能进去，而他们的小村庄坐落于长安城附近，村子里的人很少去城里，因为只有村长有通行公文，每次进城都要向村长报备，村长批了才能将公文借出去，很是麻烦。

        柳劫很想履行约定进城去找祁泓，他想看看祁家到底有多大，想看看繁华的长安城究竟是什么样的，听说街上人很多，有各种各样的摊位小店，还有很多好吃的，都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祁泓给他的那块玉佩真的很漂亮，像是最近才雕刻出来的一件上好的工艺品，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玉佩，村长家的儿子最多也只是戴了个玉观音，天天拿出来炫耀，但自己才没那么势利，也从不像他们那般高调，得了好东西就要四处炫耀，肤浅。

        好东西定是要自己好好收起来，再就是拿出来给朋友看看，但他在村里没有朋友，柳劫向来独来独往，不与村里的那些小孩厮混在一起，他性格安静稳重，不喜喧闹，喜欢一个人玩，若不是他不识字，他一定会抓住各种机会看书。

        祁泓是他第一个朋友。

        柳劫闲得无聊，便会去那湖边扔扔石子，偶尔在浅浅的湖边下水抓个鱼虾，可他总是抓了又放生，反反复复数次，因为他并不是真的想吃它们，单纯图一个乐趣。

        在这湖边，他总是会想起那次和祁泓的初遇，想起那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也会狼狈地掉入水中大声呼救，便觉得有些好笑，不知道祁泓回去以后有没有和爹娘和好，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反正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一定不会跟他一样在这湖边百无聊赖地消磨时间。

        ……爹娘。

        想到这，柳劫的目光黯淡了一瞬，他有些索然无味地坐在那岸边，双腿泡着那岸边的清澈湖水，此时已是春末，天气正在慢慢回暖，距离他那次大病一场已经过去了数月。

        他其实很想哭着恳求爹娘不要将他卖出去，可柳劫却又发现自己似乎做不到，当着别人的面哭泣实在是太丢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些时候，他总是好面子好得紧。

        而且，就算哭着求了又如何，爹娘视他为累赘，巴不得早点将他赶出这个家，以后再也不用管一个病秧子的死活，还能专心致志地去爱哥哥姐姐，那他的存在，一定就是没有必要的了。

        看着这透亮的湖水，柳劫走了神，差点想一头栽进去，可他又猛地清醒了回来，自己把自己吓一大跳，反复批评着自己怎么能轻易寻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隔壁那个半吊子郎中教他的俗话，意在告诉他死了便是对不住爹娘生他的一片苦心。

        “可是，”柳劫小小的脸皱成一团，他有些委屈地从湖中抬起脚来，荡起一阵波纹，“爹娘根本就不爱我，明明家里已经有哥哥姐姐了，当初就更不应该把我生下来，这世间的情感，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彼时柳劫不过垂髫小儿，心智却比同龄人要早熟许多，他心想，他真的是白来人间一趟了吗？

        ＊＊＊

        “娘，你们是不是动我的玉佩了？我的玉佩呢？”

        柳劫声色焦急，四处翻找着本该贴身带着的玉佩，他只是不小心去洗澡的时候将那玉佩搁在了外头，却没想到洗完澡回来便找不着了，急得他满身冷汗。

        柳娘边缝衣服边漫不经心地回道：“我让你爹拿去城里当了。为娘还没找你算账呢，上哪儿得的这么个值钱东西也不跟家里说，一直藏着掖着，你就该早点拿出来让你爹去城里当了！你爹这会儿估计快完事了，多亏了这玉佩，我们家能吃上好多天肉呢。”

        “娘，那是我的东西，你们怎么可以问都不问我就拿去当了！”柳劫闻言甚至有些站不稳，他看着母亲如此无甚所谓的态度，头一次没忍住和父母顶起了嘴，急得都要哭了，“那是我朋友给我的东西，是我的东西，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啊！”

        柳娘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厉声骂道：“有好东西就该拿出来贡献给家里！你以为我和你爹要独吞呐？！拿去当了换钱还不是为了给你们买新衣服，买好吃的，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值钱东西不第一时间拿出来就算了，你这孩子，非但不懂事，还不领情！？”

        柳劫从出生开始便受尽了苦，但他从来没怎么出声怨过、恨过，甚至只有在听闻爹娘要将自己卖出去的时候才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可他现在却比那时还要更加崩溃，一下便红了眼眶，有些控制不了自己地哭着喊着，“那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那是我朋友送我的东西，是我的！你们凭什么动我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

        他进不去长安城，可他总有一天能进城去，只要拿着这个信物，他总有一天可以进城去找祁泓，但是现在信物都没有了，他还拿什么去见祁泓！！！

        柳娘一气之下，一巴掌甩在了那孩子脸上，兴许是受不了他突然间发疯似的又哭又闹，甚至将他赶出了门外，“死孩子，你发什么疯！有本事自己进城去拿回来！”

        柳劫平时没少挨过打，但今天这一巴掌打在脸上，却痛在他心里，他捂着通红的脸颊，脸上全是泪痕。

        本来只是气话，却没想到柳劫想也没想便转身冲出了家门，朝着那条熟悉

        的路马不停蹄地狂奔而去，他总是会一个人走那条通往长安城的路，可总是走到城门口附近便停下，因为那里有官兵，他没有通行公文，他进不去，也不敢去，只能远远地观望进城的队伍。

        但他今日顾不了那么多，就算被抓到也要豁出去，他咬咬牙，随便找了个过路商队混了进去，幸好他身形小，长安城总是车水马龙，有好多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城，人流涌动时，官兵自然不会注意到一个孩子混了进去，他们的重点排查对象都是些成年人。

        可是长安城真的太大了，就算他混了进来，但是这里的当铺实在是太多了，城里的路弯弯绕绕，他跌跌撞撞地走着，茫然地看着人群熙攘，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柳劫第一次见到那么喧闹繁华的街景，满街的行人，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都有父母牵着走，各式各样的摊贩，在那一刹那，他便认清了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或许，也永远不会属于这里。

        他问遍了许许多多家当铺，都没问到那块玉佩的下落，兜兜转转一日过去，他早已在城中迷失了回家的路，柳劫强忍着泪水，孤立无援地四处奔走着，问着一家又一家当铺，最后他终于问对了店家，却被掌柜的当作小乞丐过来捣乱，将他赶了出来。

        “没钱赎回来捣什么乱，我看这玉佩也根本不是你的吧。快滚，别挡着我做生意。”

        那小小的身影被一个成年男人有力地提了起来，一下便扔在了门外，柳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眼角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从脸颊上滑落，他蜷缩着身体，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这日暮西山，看着这即便是到了夜幕也半点热闹不减的长安城，看着这个容不下他的人间，他想回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就这么坐在城中坐了一宿，从夜幕坐到天明，满心幻想着会不会偶遇祁泓，但陪伴他的，只有一夜的孤寂凄凉，还有那西沉东升的太阳，人群的喧闹，父母的温情，哪怕只是一刻也好，都不属于他。

        柳劫茫然地游走在人流中想要回到城门口，却不断地被过路的人撞来又撞去，他几次踉跄跌倒，也没有人来扶他，这长安城的人，竟也如此冷漠凉薄。

        他的信物终究还是丢了。他没法再去见祁泓了。

        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https://www.biqiugexx.cc/book_14302720/1730899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iqiugexx.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ugex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