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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前尘缘起


“文殊,回去吧。别再跪了,算我求你。”

        晚冬时节的雪天中,一道沾了少许雪花的笔直身影跪在那厚重的白雪中,双膝沉没于那冰冷刺骨的积雪中,柳文殊盘在脑后的发型依旧规整,他额前的青丝却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那如瀑般的乌黑长发服帖地披在身后,他挺直身板,跪在一片风雪中已有许久。

        对于身边人苦涩的哀求,他面色不改,那覆了几层霜气的眼神,似乎比那冬日里的寒风还要冷上三分,淡声应道:“师兄,不必理我,你且先回。”

        祁子冽撑着一把油纸伞贴在他身侧,举着那伞为他挡了大半的风雪,却难免避不开一些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衣摆附近,落在那身玄衣上,沉声道:“你不跟我回去,我便一直在这陪你。”

        “也罢。”柳文殊轻叹一口气,对于祁子冽的固执,他向来心知肚明,他根本没法劝。

        大雪纷飞的日子,从他跪在这玄苍山山脚下便开始了。柳文殊已经记不清自己跪了多久,他无心留意那昼夜更替,日出日落皆与他无关,落雪时节里,除却那沉没在雪地中近乎失去了知觉的双腿,只有心底深处的疼痛一直伴随了他许久。

        祁子冽从一开始便伴在他身边了,无论柳文殊如何劝,都没法将他师兄劝回去。

        他此番一意孤行,不愿连累他人同自己在这冰天雪地中挨冻,纵使躲在这油纸伞下,但吹雪持续了几日,却也难免落得满身风雪,任谁也无法躲过这多日来的寒冻。

        “他,真的值得你做这么多吗?”祁子冽握紧手中的伞柄,咬牙低声道,“不管你为他做过什么,做了多少,做到何种程度,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甚至一直都在恨你。”

        “文殊,你究竟在执着些什么?你为他做的这些,他永远也看不到。如今他身处这玄苍山地牢中,前几日刚受过天钉极刑,修为全废、身心也被折磨到走了火入了魔,甚至连神智都不再清醒,可见玄苍山手段之极端残忍,你以为玄苍山会因为你在这跪了三日就放过他吗?”

        三日,原来已经三日了。柳文殊有些恍惚,他听见祁子冽提到了那天钉刑,心中疼痛更甚,刺骨冷风向他扑面而来时,那风灌入他的咽喉中,让他有些呼吸不上来,那心底的痛,更是烙印在他的感官中。

        “你再不跟我回去,你的腿就要废了。”祁子冽的声音忽地有些哽咽,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眶跟着红了一圈,忍不住抬手抹去了眼角的一抹湿润,“你为了他,竟连腿疾也不顾,在这风雪天里,你本就不能随意走动,再这样下去,你会一病不起的。”

        柳文殊似乎不愿与他多说,反倒与他有些若即若离,只是轻声吐露出几个字眼,道:“师兄,我不要紧。”

        尽管祁子冽言之有理,他的腿也确实早已被冻得没了知觉,可他的神智却又是无比清醒,他徒弟在那地牢中受刑时的惨状久久停在他心中挥之不去,风雪迷眼,飘雪覆在他眼睑周围,融化后带来一片凉意,可他不知道这究竟是雪水,还是他的泪水。

        “他恨你!”祁子冽的声音忽地凶狠了几分,握着伞柄的手甚至都在颤抖,语气也比往常更激动了些,“你知不知道他恨你!你这又是何苦!你前几日四处奔走,辗转于多个宗门为他游走说情时,究竟有哪些宗门愿意见你?世风日下,人情凉薄!你跪了这几日,玄苍山的人到底来过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柳文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他每一次回话时,都将近气虚无力,听着便苍白无比:“怨我也好,恨我也罢,

        我不在乎。我只求他平安。只要他能挺过此次劫难,要我如何都好,纵使是身赴黄泉永不安息,我也只求他安稳度过余生。玄苍山的人一日不来,我便一日跪在此处,直到他们来为止。”

        “阿劫!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你为何就是不肯听劝!”祁子冽红了眼,带着一股恼意大呵了一声,“他到底哪里值得你为他这般付出?!要你将这副身子豁出去也在所不惜!”

        柳文殊依旧阖着双眸,细小的飘雪落在他脸上,全然不理会祁子冽的责怪与质问,平静地答非所问道:“师兄,文殊曾同你说过,从前的贱名,不必再叫。”

        祁子冽沉默片刻,他双眼通红,几次深呼吸着,试图将鼻尖泛起的酸涩彻底平复下去,半晌,他才略带几分凄意地扯出一抹苦笑,“阿劫,你是不是从未原谅过我?”

        “你知道我有多羡慕褚明佑吗?凭什么他就可以得到你的爱与关心?凭什么自从他来了这须弥山,你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他身上?你心心念念着你那徒弟以后,又何时看过我一眼?我们才是青梅竹马,我与你从小的手足情分究竟哪里比不过他!你知道我看见你开始疏离他的时候有多庆幸吗?可是后来呢?后来又如何?只不过是从明着好变成了暗着好,我虽不懂其中缘由,可他就这么好?值得你为他三番五次豁出性命去保护?连命都不要了也要求他一世平安?”

        “你若不是从未原谅过我,这么多年了,你又为何总是不肯再唤我一声‘祁泓’?不愿让我再唤你一声‘阿劫’?”

        顷刻间,祁子冽看见那如柳絮般的雪花沾上了他的青丝,蓦地想起他那曾为救自己而落下的一身寒病,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帮他掸掉细雪,又意识到方才自己是否对他过于严厉,动作一顿,语气瞬间软了下来。

        “……对不起,阿劫,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我只是气不过,你对他这么好,我总是会觉得,如果当初我救了你,你是不是就会像对他那样对我……”

        对于祁子冽带着满腔愤懑的质问,他苦涩又哀愁的腔调听着极为委屈,可柳文殊依旧迟迟未作出答复,无论祁子冽说什么,他都好似一尊雕刻得精致的塑像立在那白皑皑的雪地中,身上沾满了风雪。

        须臾,他才终于沉沉地叹出一口气,用着从前那般释然的语气回道:“师兄,对我来说,自那日师尊为我们取字开始,祁泓便已经成为过去式。有些前尘往事,不必再提,从前种种,我从未怨过你,再者,那些事,我早就忘了。”

        “而明佑,是我徒弟,无论曾经我如何纠结,他都是我多年来一直放在心上的人,我无法坐视不理。而且,于我而言,师兄,终究和他是不一样的。”

        祁子冽发出两声苦笑,“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至此,他终于舍得睁开了双眼,任凭那风雪如何飘在他眼睑处,霜雪融化,打湿他的脸。

        一时间,沉默蔓延,无人出声,耳边俨然只剩下了那呼啸的风,还有他一句失了神般的自言自语。

        “原来我的无情道,终究还是在自欺欺人。”

        ***

        “柳劫,柴火不够了,快去劈点过来!”

        “来了!”

        六岁的孩童用稚嫩的声音高声应了一下,有些懊恼地挠了挠一直红肿发痒的手,他打了个喷嚏,拍了拍身上落满的寒气,穿着一身不保暖的补丁旧衣服,踩着那雪地笨拙地跑到他平日里劈柴的地方,瘦弱的胳膊吃力地抡起那斧头,拿起一根木头就卖力往下一

        砍。

        柳劫早就做惯了劈柴的活儿,家里平时用的柴火基本都是他劈的,虽然吃不饱也穿不暖,刚开始被叫去拿斧头那会儿他甚至还拎不动,但他从四岁劈到现在,已经渐入佳境了。

        他手上长了季节性复发的冻疮,每到冬日就痒得不行,挠又挠不得,因为挠多了会痛,又痛又痒的感觉直戳心窝子,令他抓耳挠腮,浑身难受,所以他讨厌冬天。

        这大过年的,柳劫非但冻疮复发不说,还染了点小风寒,刮过耳边的风仿佛要将他的耳朵冻掉,这鹅毛纷飞的雪天里,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在家烤火团圆,爹娘吩咐他的手里的活儿还没干完,又要去给家里劈柴,这寒天冻地里,方圆几里,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外面了。

        不过还好,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吃团圆饭,柳劫家虽清贫,孩子众多,养不过来,但这过了节,再怎么说都还是能吃上点好的,还能见到桌上有肉呢。

        虽然,那些肉都是哥哥姐姐的,轮到他的时候,总是只剩下那么一小块了。柳劫一边任劳任怨地埋头劈柴,把劈好的柴火捆起来往屋里送,爹娘已经烧上碳火了,那炉子红红火火的,看起来就暖和,一家人阖家团圆,充满着欢声笑语。

        柳劫盯着那满屋子的笑脸,再看了看自己还没劈完的柴,忽然觉得鼻尖酸酸的,他吸了吸鼻子,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大过年的不能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爹娘总是不大喜欢他,更喜欢哥哥姐姐多一点。或许是因为他出生那年,娘难产差点把命也搭上,再加上家里清贫,本来孩子就多,爹才把他当作是劫难,给他取了这个单字当作是贱名。

        也罢,爹娘没有将他丢弃,一直将他养在身边,虽然日子过得苦,但好歹不至于没人抚养,天天风餐露宿,他其实已经很知足了。

        柳劫深呼吸一道,那瘦弱的胳膊抡起沉重的斧头,准备再次往下一劈时,他忽地听见了一阵求救声,像是就在附近,却又有些微弱,不敢确认是否有人在呼喊。

        “救、救命啊咕噜咕噜——”

        他赶忙放下斧头跑出去看,心里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们的村子边上有个很大的湖,村子的小孩从小靠着这口湖长大,所以村里没有孩子不会水。

        那口湖离柳劫家并不远,他跑出家门一看,不远处有个在水中扑棱着的身影正在死命挣扎,柳劫吓了一大跳,有些着急地环顾四周,外面下着雪,又是大过年的,村子里的人都回家吃饭了。

        人命关天的事情,他怠慢不得,犹豫之下,还是自己冲了过去,靠近那湖边一看,湖面上的冰层破了个大窟窿,那在水中挣扎的人影看着,倒像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柳劫见四周无人,他便只好硬着头皮跳入那冷水中,冬日里的气温连同那水底的寒气一同冻得他打颤,身体浸泡在冰水中后,他感觉脑子嗡嗡的,却一刻也不敢忘了自己是来救人的。

        那孩子个头比他要高出一些,还好身形较为清瘦,柳劫用上比平时砍柴都要大的力气,总算在几番折腾之下将那落水的小孩从湖里面捞了起来,霎时间,两人湿漉漉地躺在那冰面上喘着粗气。

        “快,快上岸……”柳劫被冻得有些打颤,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抖成了筛子的小孩,那冻疮被冷水浸泡过后更加红肿了些,但其实他快要没什么知觉了,冻得僵硬的手抓住那小孩的手就把他往岸上捞,两人艰难地从这结了冰的湖面上爬到了岸上。

        “冷、冷,我、我好冷……”那小孩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一

        直在发抖,还一边在哭,“呜呜,呜呜……爹,娘,你们在哪儿……”

        那哭声听着娇气得很,虽然他湿漉漉的,但柳劫多少也能看出他应该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可柳劫只能干着急,他也浑身都湿透了,没有干衣服可以给眼前的人披上,只能带着他回家找爹娘。

        “你……你跟我回家吧。”柳劫拉着他的手,沿路返回。

        最后爹娘开了门,发现柳劫领回来一个陌生小孩,这夫妻俩一脸怪异之色,发现他们浑身都湿透了以后,脸色更是有些不好看,“你们这是……”

        柳劫拉着身后小孩的手,糯糯地道:“爹,娘,他不小心落水了,外面都没有人在,所以我把他救起来了。可不可以让他进屋去烤个火?天太冷,会染上风寒的。”

        那小孩有些害羞地躲在他身后,似乎是不善于和不认识的大人讲话,有些扭捏,一直没说话。

        爹娘却摇了摇头,“家里柴火本就不够,这点儿还不够你哥哥姐姐取暖,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着我们管不着,也没法管,可你是咱家的孩子,你要进来就赶紧进来,但别带他一块儿。”

        兴许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答复,柳劫有些着急地喊道,“那,那可不可以把我那件新衣服给他?他冷得都在打颤了,我,我怕他会得寒疾……”

        柳娘有些为难,但还是回头取来了两件衣服给了柳劫,只是接话的时候有些没好气:“自己都成什么样儿了,还有空cao心别人,今儿就让你长长记性,娘告诉你,管闲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柳劫接住那两件衣服,转眼间他爹娘便猛地将木门给关上了,以免外头的风雪吹进屋内,灭了他们刚架起来的烤火炉内的火星。

        他把崭新的那件给了那个孩子,给自己留下的还是一件到处都是补丁的破旧棉袄,那小孩有些别扭地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新衣服,犹豫两下后,还是将湿透的上衣换下,穿上了这件对他来说略短的棉服。

        “对不起啊,我爹娘,就是那样的。”柳劫闷闷地出声,感觉自己没招待到客人,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一心只想着要是对方因为没能及时取到暖,感染了寒疾怎么办。

        “你不用道歉,”那小孩利索地换好了衣服,感觉暖和多了,总算从寒风中缓了过来,“你爹娘是那样的人,但你不是,这就够了。我还没好好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谢啦。”

        “不用谢,救人是应该的嘛。”柳劫和他就在外头的雪天里挨着东,一边搓搓手,想要给冷到僵硬的手回回温,一边跟他挨近了些,两个人挨在一起取暖,“虽然,虽然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但是你要是不着急回家的话,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过个年?”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落寞,“除了爹娘,从来没有人陪我过过年。”

        那小孩眼前一亮,似乎全然没再理会身上落满的霜气,一口答应了下来,“甚好!我本就是从家中跑出来的,还在跟爹娘赌气,正愁着今年没人陪我过年了呢。你今日救了本少爷一命,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柳劫本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对方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只是顺着这个话题自顾自地便开始唠叨了起来,他只是静静地听,心里还有些高兴,因为还从未有人和他讲过这么多话。

        “嘿嘿,我从来没有和朋友过过年,从前都是和爹娘一起过,有时候爹娘不在的时候,就和府里的下人一起过,我可喜欢冬天了,我喜欢看雪,也喜欢玩雪,冬天有冬至,还有新年,每次过节,府里的小厨房都会

        做好多平时吃不到的特供糕点,可好吃了。”

        “每年府上过冬我总要吃很多汤圆饺子,穿上喜气洋洋的新年吉服。我还喜欢去冰湖场上溜冰,其实,刚刚跑去那个湖,就是不小心像以前一样贪玩了……”

        说完这些,似乎对面才反应过来一直都是自己在唠叨,他还没听柳劫说过话呢,便好奇地问道:“对不起……好像一股脑说了很多,你们家怎么过年呀?你爹娘是不是对你不好啊?”

        柳劫听着他说话,那语气里满满都是幸福与快乐,顿时有些羡慕,但他却克制着自己没有表露出来,眼前的小公子似乎神经有些大条,但却并无恶意,或许只是从小衣食无忧,没法与寻常百姓共情也是常事,自己倒也没有要怪他的意思。

        柳劫温和地道:“家里哥哥姐姐多,我是家里最小的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哥哥姐姐得到的爱多一些。我一年只有一套新衣服,在冬天也不保暖,还要在外面干很多活儿,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冬天,很冷。虽然过年有平时吃不到的好吃的,但是每次分到我的时候就没剩多少了,在我们家,总是吃完年夜饭这个年就算过去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小公子心里咯噔一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你没有朋友吗?”

        柳劫摇头,随即露出一个浅笑,“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正当那小公子还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好几声急切的呼唤,“小少爷,您在哪——”

        饶是被聊天吸引去了注意力,可小公子似乎还是觉得冷,所以当他回头一看,发现是府上的下人找了过来,便像是看见了救星那般,欢天喜地扑了过去。

        最后他带着身后的下人停在柳劫面前,向柳劫伸出手道:“你来我府上过年吧!我要报你的救命之恩,我会给你好多暖和的新衣服,还有很多好吃的,跟我一起回去过年吧!”

        柳劫的心动摇了一瞬,他看着小公子对他抛出的橄榄枝,其实很想拉上他的手跟他一起回去,有钱人家一定是住在长安城的,这里离长安城只有几里路,很近,可即使如此,他也从未进城看过。

        踌躇之间,柳劫咽了咽口水,手已经不自觉地伸了出去,可他又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家门,最后还是冲对方笑着,摇摇头拒绝了。

        柳劫轻声道:“谢谢你,但是爹娘还在等我,我就先不去啦。希望,希望下次还可以再见到你。”

        虽然你以后可能不会再来这样一个贫苦的小村庄了吧。

        小公子明显很失望,但他立刻从身上扯了个精致的玉佩塞到了柳劫手上,语气恳切认真地对他说:“这是你我之间的信物,你可以随时来长安城的祁府找我,我每天都在。”

        柳劫愣愣地接过,那玉冰冰凉凉的,摸起来很舒服,系在玉佩上的蓝色流苏也很好看。他心里颇为感动,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高兴,脸颊也跟着变得红扑扑的,他鼓起勇气问道:“我叫柳劫,你叫什么呀?”

        小公子笑着跟他挥了挥手:“我是祁泓。阿劫,一定不要忘了来长安城找我,我会一直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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