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查无此人

柳文殊昨日一夜未眠。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尽是他这辈子和上辈子干过的一些尴尬的事情，比如他刚刚对他徒弟撒的那个惊天大谎，又比如他刚进公司那年把隔壁办公桌小刘喊成了刘橙橙。

        尽管这只是一个无可厚非的错误，但是公司里的这些人却无一不在一瞬间发出爆笑，不仅搞得小刘很尴尬，柳文殊更是百倍的尴尬。

        然后他才知道小刘的名字念作刘灯灯。

        从进公司的那一天他就发现这个傻x公司里没一个是好东西了，明明是就职第一天，柳文殊却马上想要辞职的心已经按捺不住了。

        偏偏刘澄澄就在他隔壁桌，往后他们怕是避不开要经常打照面，柳文殊与他同为销售部的同僚，作为销售文员，每次有文件需要转交给他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当初叫错名字的尴尬，于是他总是会带着曾经的心理阴影，怯怯地叫上一声“小刘”。

        和他性格截然不同的隔壁小刘每次都很嫌弃这个向来都不怎么合群、总是独来独往的新同事，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柳文殊能明确从他皱成一团的五官里感受到他深深的嫌弃。

        ……

        算了，反正也习惯了。

        反正他的人生从来都是这样。

        柳文殊睡不着，于是便惆怅地起来看星星，然后发现今夜没有星星，只好盯着黑漆漆的夜空一直看，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的一些事。

        在人群中，他从来都是找不到归属感的，去到哪里都一样，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他留不住人，也不强求，反正人人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开始落单了，好像是从隔壁邻居家的大哥哥搬走的那一天开始，又好像是从他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开始，生性孤僻的人是没办法走到人群中央去的。

        所幸一直以来他碰到的都是些善良的人，没有对他校园霸凌，也没有因他孤僻而刻意去排斥他，柳文殊从学生时代一路走过来，虽然没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交心人，但大家偶尔一起出去聚个餐也都还是会走个过场似的喊上他一起，尽管他向来不出席这种社交活动。

        在学校寄宿的时候不论高中大学，他都能和室友相处得比较融洽，只是身边的人并非能长久伴他左右，换个新的环境，好像先前的社交数据格式化了一样，一切又从头开始了。

        毕竟，他是留不住人的。

        但是这一切，自从他进入公司以后，变成一个社畜开始，便都结束了。

        不如说，是他终于看见了社会的真实样貌。

        公司里的阿谀奉承之辈占多数，善于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不在少数，人情之淡漠，没有人会去拉拢一个能力不出众的普通同僚，大家的风向更是喜欢往一边倒。

        同为销售部，他是文员，而作为业务员的刘澄澄外向开朗，才华横溢，明明也是大学刚毕业，只是比柳文殊提前进入公司两个月便顺利拿下了月销售额第一名，被领导看好、被同事讨好、被赏了提成，和他这个普通文职完全不同。

        更何况，他因为性格孤僻不合群而遭到了公司上下的暗中孤立，每天的生活更是千篇一律，除了上班下班就是在加班，有整理不完的销售报表和交接不完的各类文件，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仍然逃不过每天和不认识的人面对面交流对接工作的命运。

        ……

        现在想想，其实死了还挺好的。

        就是有些对不起天天挂念自己的

        父母。也不知道爸妈他们有没有接到他车祸的消息，如果接到了，又会是怎样悲痛的心情呢。

        柳文殊欣赏着舍利轩独特的夜色，吹着深秋的晚风，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车祸，还有命运般的重生，愁思暗暗生，突然有点想家。

        不过，他现在已经过上了和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先前对自己没死透的遗憾总算彻底消失殆尽，尽管他今天做了很匪夷所思、难以收场的事情，但是，生活却比上辈子有趣多了。

        因为一切又从头开始了，这次却与众不同。既然命运给了他新生，那他必然要活出另一副模样，他不想要再回到以前那样的生活了。

        孤独、平凡、存在感薄弱，除了他父母以外，甚至没有人缅怀他的死亡。

        哟西！一定要拿下大男主！

        也是时候该忘却前尘往事了。

        他还是那个柳文殊，却已并非曾经的柳文殊。

        ……当然，他该社恐的时候还是会社恐。

        这个怕是改不了了。柳文殊默然。

        但是这一次，他一定要摆脱原主的死亡结局，不仅要作为这个世界的柳文殊一直活下去，他还要过一次与众不同的生活。

        “啊嚏——”

        柳文殊猛地打了个喷嚏，他吸吸鼻子缓了缓，看来夜里当真是凉快。

        ＊＊＊

        柳文殊正愁着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的时候，忽然从原主的房间里翻出了一张记载着易容术的卷轴，细看上面的文字，倒也能够自主参透得八九不离十，于是他心里萌生出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他要用着易容术混进弟子堆里去补课！

        不错，柳文殊深谙如若他再不学习这里的修真知识，他日等剧情发展到对上其他仙门的时候，万一被他人点名道姓地挑衅，需要打架的时候他却手无缚鸡之力，作为仙君连个法术都捏不出来，岂非人人皆知他柳文殊是被人夺舍而来？

        后遗症这种说法属实牵强无比，自然是不能服众，况且过段时间他就应该是要“痊愈”才对。

        也就裴钩吻能相信他是因为后遗症而变成了失心疯，毕竟那颗毒草已经见过了他最奇怪的样子，在这个基础上他再怎么奇怪兴许对方都不以为意了。

        况且，如若传出去，柳仙君变成了一个法力尽失的失心疯，不光丢人得很，给原身招黑不说，还有可能会让芥子峰瞬间成为众仙门虎视眈眈的目标。

        如果他没记错，这几年来修真界一直暗潮涌动，或大或小的门派纷争层出不穷，属实是不大太平。仙门百家共治的和平局面已有千年，就连几十年前的那场三界混战也是在后期人界皇室的有力支援下，修真界齐心协力才将这场长达十年的战争画上句号。

        现如今，三界混战结束这才过了区区几十年，修真界却要自己闹内部分裂了。

        倒也不能算是内部分裂，只是有人野心勃勃，想要在这百家共治的局面下一家独大。柳文殊想起几年后日渐强大起来的玄霜门，心里不禁提前为他那徒弟和整个芥子峰都捏了一把汗。

        玄霜门风波，又称坠鹰谷剧情，整本书的高潮节点，也是目前为止，剧情最大的转折点。

        正是在此处剧情，褚明佑“身陨”于有魔牢之称的坠鹰谷，十年后逆袭归来率谷底魔族重返世间，以一人之力摧毁玄霜门核心，率魔族杀尽门中修士，只要是与玄霜门有牵扯的，哪怕只是外门弟子，到最后整座山上下没有一个活物。

        一时间血雾弥漫，曾经鼎盛一时的玄苍山遭此一役，一夜之间变成了孤魂遍野的鬼山。

        褚明佑直取老门主李秋鹰和其独子的首级以昭告修真界，他血洗玄苍山，只为报当年的血海深仇，如若往后有人妄图与他作对，下场有如这两颗头颅。

        啧啧啧，果真是大男主，睚眦必报。

        不过爽文归爽文，柳文殊作为一个21世纪的现代人，长年在一个法治社会中长大，总归觉得小说网文里的屠门情节都极其不人道。

        无论年少老幼、直系与外门，褚明佑动动手指的事情，全都给人家杀了，这属实没什么大男主的正义感。

        好歹把外门弟子的性命留下来……过了十年，门中弟子换了一批又一批，若当真要寻仇，只取为首者的首级杀鸡儆猴就行了，倒也不至于……

        虽然这正好吻合了褚明佑在书中的暴虐成性。

        而且柳文殊觉得这本书最大的败笔便是，大男主逆袭归来报仇雪恨过后，本应进而吞并整个修真界，再接着便是人界，虽然在那之前他便因为魔族内部分裂花费了不少精力去实现统一，但却在一统魔界之后就止步于此。

        不收后宫吗？不称霸三界吗！

        怎么报了个仇就结束了啊！

        这篇文好歹也有个五十来万字吧！

        他回了趟芥子峰本想实现他曾经的欲念，先重创芥子峰，再将他师尊关到小黑屋去百般凌辱折磨，可是回去后却得知他师尊都死了五年了。

        后来他统一完魔族，又回了趟芥子峰发疯似的要从祁子冽手中抢他师尊的骨灰，重伤祁子冽后掘坟挖墓，抱着柳文殊的骨灰从芥子峰离去，然后直接结局，大男主寂寞登顶。

        柳文殊：……

        靠！进击的xx都没它这么烂尾！！！

        敢情这篇文的本质其实就是一篇究极隐晦的师徒纯爱文学吗！？那它怎么会出现在x点网，这个怎么看都是某江经典文学吧！！他被骗钱了！！！

        可是为什么即使如此，师尊依旧是个炮！灰！

        柳文殊当初看完后气得三天吃不下饭。

        ＊＊＊

        柳文殊研究了一整天才终于掌握了最基础的易容术，他本是从零开始修行的凡人，能把自己易容成一个长得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本想重新化名，可是他那徒弟今日过来给他送药的时候却特意问了一嘴，师尊是否知晓刘澄澄此人。

        柳文殊瞬间警铃大作，他佯装淡定地圆了他自己的谎：“自然。此人正是为师昨日吩咐到偏院汤池清扫的弟子，明佑找他有事？”

        褚明佑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眼里带着几分看不透真真假假的真诚，“弟子与那刘师弟甚是投缘，本想今日和他再次一叙，却不曾想未在课堂上见到他。师尊可知其行踪？”

        不是吧？这小孩竟然信以为真了！这该如何是好！

        柳文殊为了不露出破绽，语调无甚起伏，还是从前那副清冷的模样，“不知。弟子内务本归几位长老管辖，若是病假，前去一问便知。”

        完了，他又不小心给自己挖坑了。

        长老管理弟子内务是不假，但是芥子峰查无此人，褚明佑如果去问，岂非原形毕露！

        于是柳文殊心有不妥，又赶忙叫住他：“且慢。几位长老近日心力交瘁，还是莫要去劳烦他们。为师忽然想起那弟子似乎因落水而感染了风寒，兴许明日才会回到课堂

        。”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柳文殊总觉得褚明佑听似沉稳冷静的声音中竟带了些不明所以的笑意，“原来如此，弟子谢过师尊。”

        为了圆上自己撒的这个惊天巨谎，为了不再让芥子峰查无此人，所以柳文殊还是决定，化名刘澄澄，混进弟子堆里去补课。

        芥子峰的早午晚课都有点到环节，为了记录弟子出勤率，全勤的弟子年终时还有特殊奖励，不过尽是些从凡间带回来的小玩意，偶尔裴钩吻心情好会赏他们自己珍藏的草药，可是弟子们一边哆哆嗦嗦地接过一边又实在讲不出“就算给了我们也只会暴殄天物”这类没志气的话。

        芥子峰虽有一位医术造诣上的旷世奇才，可是门中弟子药理成绩达到优异水准的却少之又少。像隔壁剑宗一样，专出医修的百草楼也恨不得裴钩吻能是他们宗门的人，放在药理成绩及格率大致只有64的芥子峰当讲师，着实是煮鹤焚琴。

        可谁让裴钩吻师从芥子峰春霁真人，曾经修真界内万千医修的偶像，仁医济世，不求回报，他生是芥子峰的人，死后自然也是芥子峰的鬼，虽然他志不在山上，却也绝无可能主动离开师门。

        话又回到出勤率上。当堂讲师虽有点名册在手，可少了一个人大概率会被精准发现，多了一个人却不容易被察觉，虽然瞧着面生，可芥子峰弟子众多，柳文殊的易容又平平无奇，这把稳了。

        于是他混进了弟子堆中，奋笔疾书了一整天也没人发现有一副陌生面孔混了进来，今日是门中长老代课，他成功隐去了自己的存在感，刻意坐在了褚明佑后面几排，果然就连他那作为大男主的挂逼徒弟都没察觉到这里的人多出了一个。

        不过没想到修真界也有如此紧密繁琐的课程安排，柳文殊听着枯燥乏味的干货知识点，强撑着困意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天，他洗完澡躺回床上后，思绪飘回了大学时代。

        他想起自己曾经上课打瞌睡时被讲师用粉笔头精准命中，面色阴沉的讲师脾气暴躁得和裴钩吻倒是有得一拼，“睡睡睡！昨晚干嘛去了，这么不想听课，你怎么不去修仙吶！？”

        柳文殊现在想起来顿觉委屈。

        能去修仙又如何？他现在是来修仙了，可修仙的人还不是要上课！

        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今日这样一直隐匿下去，趁这个机会好好恶补一下修真知识，日后也不至于连个最基础的口诀也捏不出来。

        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那徒弟竟不知从哪里看出来的，在某一天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于是他看见褚明佑满脸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和面容，沉默半晌，才爆出一个能把柳文殊魂儿都吓掉的名字：“……刘师弟？”

        不要再卷了！

        就连这方面也是一个挂逼吗！？

        这就是大男主吗！？

        难道他脸上写了“我是刘澄澄”几个大字吗！？

        柳文殊瞬间就觉得自己好像旧伤复发了。

        没遵照医嘱的后果就是要自行承担，他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在活蹦乱跳，导致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特么在这个世界醒来就带了一身的伤。

        他忽地捂住了丹田，内伤猛地开始疼了起来，他脸色有些惨白，把褚明佑也吓了一跳。

        褚明佑赶紧扶住他：“没事吧？可有不适？”

        此时此刻柳文殊很想吐血。但是顶着一张陌生的皮囊在别人面前，不，在他徒弟面前吐血，会被人抓去把脉，然后内伤暴露，他

        也跟着暴露。

        不行。不行！

        他颇为生硬地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现在他不想承认也只能承认了，“没事……是我。前几日练功不小心往自己丹田处打了一掌，纯属意外……不过褚师兄从未见过我，怎会一下就认出我来呢？”

        褚明佑：“……”

        从未听说过还有人能在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到直接往自己身上自损一掌的。

        “师弟可有大碍？”

        “无碍……劳烦师兄关心。”

        也罢，褚明佑慢慢挂起嘴边的笑意，似乎是重逢让他倍感欣喜：“原来真真是刘师弟，两日未见，甚是欢喜。我的确未曾见过师弟的相貌，可是峰内的同门师兄弟我都能对号入座，唯独今日初见师弟，却想不出能与之相对的名字。思来想去，我心想，或许是未曾谋面的刘师弟罢。”

        柳文殊瞬间如遭雷击，刚收回了想吐血的心情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内伤又要按捺不住了。

        挖槽，这合理吗！？他竟然能把峰内弟子的脸和名字全都记住！？书里可是一句也没有提到过褚明佑竟还是个心系同门的好弟子啊！这也是大男主的开挂技能之一吗！？

        柳文殊……啊不，刘澄澄汗颜苦笑道：“褚师兄果真是……天资聪颖，反倒是师弟失了礼数，未曾向师兄正式介绍过自己。”

        褚明佑大方从容道：“此等小事无需计较。从今往后我与师弟便是一同上课的同窗，相互之间应当是好生照料着才是。”

        他顿了顿，眼里的笑意愈发不明所以，嘴上却故作关心道：“那日汤池中，师弟说自己相貌丑陋，此言差矣，虽不出众，却不能叫做丑陋，往后刘师弟须得拿出信心，莫要轻贱了自己。”

        刘澄澄：“……多谢师兄厚爱。”

        他心想，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不仅一边被翻旧账一边还要被迫接受从此以后都要和这个小王八蛋一起上下学的日子，他身为师尊，整日和弟子厮混在课堂上，颜面何存！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是师尊，他亦是炮灰，尽管两个身份的中之人都是他，可是用刘澄澄拿下了大男主又有何用！正主柳文殊到最后还不是得死！他不想死啊！

        再者，柳文殊已经能想象出届时身份败露的场面又是如何了。

        「“师尊，”褚明佑阴恻恻地低笑一声，语气里尽是幽怨与恨意，“不知师尊用刘师弟的名字一直欺骗弟子到如今，是否有趣。亦不知师尊骗去了弟子多少真情实意，好让师尊看尽了弟子的笑话。”

        他暴戾的眼中闪烁着无尽的杀意，掐住柳文殊的脖子，只要稍微一用力便可掐断眼前人的脖颈，“师尊平日里对弟子百般冷淡疏离，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却又用无名师弟的身份来接近弟子，究竟是何用意先暂且不提，师尊当真是骗得弟子好苦啊。”

        褚明佑冰冷阴森的……」

        不！不可以——！

        不不不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今晚一定会做噩梦的！！！

        柳文殊莫名开始焦虑了起来，他十分焦急地想给自己找个借口脱身，万一日后真的在不得已的时候不小心爆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像大男主这种本就缺爱还睚眦必报的人如若受到他人情感上的欺骗，一定会让对方死得惨烈！！！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对了！

        柳文殊忽地灵光一闪。

        太好了，至少他命应该是能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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