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四）

刘胜的视线重新聚焦，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年纪轻轻的太子，年轻的少年郎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眼底平淡无波，但是刘胜征战多年，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他知道，若是像李玄玥这样子的人玩起手段来，只怕是难有人能够从他面前全身而退的。

        刘胜听出来了，李玄玥话里有话，他仰头，喝干了杯中酒，又自己提起了酒壶，斟满了酒，连饮三杯，一声长叹，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开口说道：

        “他们都说，苍鹰部的可敦与我私通，是她委身于我，而我又被那女人迷了心智，才放走了他们母子二人。太子爷，你相信吗？”

        “不信。”李玄玥坚定的说。

        刘胜苦笑一声，又说：“这当然不是真的，但是却有人希望这就是真的，并且将它变成了真的。”

        “没有人知道，那时候可敦和她的儿子格里摩和苍鹰部的部队失散了，无论是苍鹰部的人还是大梁的士兵，都在寻找他们二人的下落，这可是大好的机会啊，太子爷！”刘胜再饮一杯，顾时安见他喝得太猛，给他的盘子里添了些菜。

        “若是能生擒了他们母子，当做人质，边境的百姓们，就可换来几年的太平日子了。”

        “我还记得那一天，北蛮常年冰封，又下了好大的雪，可敦发了高烧，格里摩就守在她身边，躲在了一家早就没人的屋子里。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啊，啧，直接给了我一刀。”刘胜挽起袖子来，一条骇人的伤疤横亘在他的胳膊上。

        “我接了他们二人回到大营，给可敦找了军医，不能让她病死了啊！但是我却没想到，那小崽子，竟然在刀上涂了毒药！”

        “等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军医告诉我，我中的那种毒，乃是提取自苍鹰部的一种剧毒草药，只有苍鹰部的人才有解药，当时我中毒之后，全军上下束手无策，谁都没有想到，是可敦，她给了我解药，救了我一命。”

        顾时安听得入了迷，不曾想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一连几个月，苍鹰部知道了他们的可敦和小王子在我们的手里之后，打得更凶了，但是可敦她却老老实实，没有任何举动，软禁期间，和往常一样，教着自己的儿子，甚至还会给大梁的将士们修补衣物。”

        刘胜指了指桌子上的烤羊肉，说：“这烤羊腿，就是当年她告诉我怎么做的。”

        “那场仗打得越来越久，苍鹰部明显开始力不从心了。突然有一天，可敦带着格里摩，跪在我面前，痛哭着求我，她说她救过我一命，她知道苍鹰部气数已尽，大梁的士兵们也都遍体鳞伤，若我能放了她儿子回去，必定让苍鹰部俯首称臣，她愿意以命相抵，换她儿子一条生路。”

        顾时安不禁动容，他说：“多年战乱，稚子何辜，苍生何辜。”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十室九空，铁蹄践踏之处，满目疮痍，要用多少年才能修补回来，我也不知道。这仗，的的确确不能再打下去了。”

        “不错，我欠她一条命，当年她大可以不救我，我一死，大梁军队必乱，她趁着混乱，借机里应外合，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是她却没有这么做。”

        “她是个深明大义的女人，我相信她，我也不忍心杀了她，于是我答应了她，但是和她希望的不一样，我把他们两个都放了，让她和她的儿子，一起回去。”

        刘胜目光远去，说：“当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临走的时候她笑得那么惨烈，她朝着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她说她知道自己，无论是留在这里或是回去，都是活不成的。那种神情我永远都能记得，我杀了那么多的人，都是一样的眼神，那是临死前的绝望。”刘胜长叹一声。

        “我偷偷放走他们母子二人的那一天，上马车之前，可敦最后告诉我，让我小心身边的人。”

        刘胜起身，踱步来到了门口，夜空漆黑，屋子里却是灯火通明，他站在阴影里，只有半边脸被灯光照亮。

        “那时我还不相信她说的话，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多想什么，直到后来……后面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流言蜚语漫天，可敦被老可汗赐死，我也被一贬再贬。”

        “我才如梦方醒，原来可敦说得都是真的，在她被软禁在军营的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其实她都看出来了，我身边的人，有问题。”

        “将军做到我这个份上的，还真是丢人啊！”刘胜自嘲道。

        “不过好在，”刘胜转身，看着李玄玥和顾时安二人，“格里摩和老可汗遵守了约定，对大梁俯首称臣，五年一朝拜，每年上供，互通贸易，自那之后，边境再无战乱。”

        “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顾时安唏嘘不已。

        李玄玥手中拿着刘胜的酒盅，盛满了一杯酒，走到了刘胜的面前，将酒递给了他，对他说道：“刘将军，就不曾想过平反冤屈一事？”

        刘胜苦笑，说道：“此事根本无从查起，其实也对，就算我没有栽在这件事上，也一定会有别的事情在哪里等着我，做将军，一生征战四方，为的就是守护一方安定，如今目的达到了，我也就释然了，死后功过评判，又何须过多在意？”

        顾时安听后沉默良久，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过太子爷，十年过去了，格里摩现在成了苍鹰部新可汗，那小子可是个狠角色，厉兵秣马，生生抬举出来一支崭新的部队，大有吞并其余北蛮三部的态势。听闻近些年边境又开始动荡不安了，北蛮子也开始蠢蠢欲动，我们这些老骨头们，怕是不能再提刀上战场了，大梁的未来，”刘胜看了看顾时安和李玄玥，

        “可就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刘胜走出屋子，朝着北方眺望，喃喃自语道：“五年一朝拜，算起来，也就只剩下两年的时间了，格里摩，你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呢？”

        “当年我放了你回去，究竟是对是错”刘胜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北蛮苍鹰部，边境草场。

        “大汗！”

        说话的是格里摩的心腹，名叫阿勒达。阿勒达风尘仆仆的样子，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他低着头，疾步走到了正在草场擦拭一柄弯刀的格里摩身边，阿勒达右手放在胸前，朝着格里摩行了个礼。

        格里摩见到来人，放下了手中的弯刀和擦拭布，抬起了头来，这位苍鹰部年轻的新可汗，正如他们的部落名字一样，有着一双如同雄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他身穿厚厚的狐皮大衣，头戴一顶貂皮帽子，北蛮的寒风如同利刃，吹得他满脸的沧桑，但是他脸上刚冒出来不久的新胡茬又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说吧。”格里摩声音清冷。

        “大汗，大梁皇帝的二儿子，李玄琼，也就是现在的昱王，属下刚从他那里得到了密报，他说愿意做大汗的朋友，愿意成为我们苍鹰部的朋友。”阿勒达从怀中拿出了一封密函，双手呈上，递给了格里摩。

        格里摩展信，匆匆看了几眼，嘴角牵起来一抹冷笑。

        “这些汉人，还真是狡猾的很。”格里摩将看完的密函递回给了阿勒达，阿勒达当即点燃了火折子，密函燃烧在火光之中，化作了灰烬，随风飘散。

        “大汗，汉人总说我们蛮荒之地，未曾教化，属下看他们手足相残，为了皇位不惜向别国谋和，竟然还好意思职责我们？汉人诡计多端，昱王狠辣，亲兄弟都能杀，大汗，您真的要和昱王合作吗？”阿勒达说。

        格里摩诡秘一笑，他说：“不是合作，本汗只不过是借了他的手罢了。至于他想要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本汗只不过送他一个人情罢了。”

        阿勒达不解。

        “十年前，你知道十年前，为什么我们苍鹰部要向梁国俯首称臣吗？因为那时候，那个人还在，不然就凭借着边关那几个没头苍蝇，咱们苍鹰部的勇士早就把马场建在梁国的土地上了。”

        “我们苍鹰部的男人们，个个都是强壮的勇士，凭什么只能看着梁国皇帝的脸色生活？还有本汗的呼敦，也是因为那个人而死！”格里摩面若寒霜，重重地将弯刀插在了草地里。

        “阿勒达，十年过去了，那个人也老了，本汗知道，他如今不过是个养马的罢了，你再看看梁国，举国上下，可有任何一个人，能像当年那个人一样，当得起这个大将军？还是说梁国的士兵，能打得过我苍鹰部的好儿郎？你说？是不是！”

        阿勒达看见，格里摩的双眼血红，眼中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眼前这位年轻的可汗，没有人胆敢忤逆他，于是他单膝跪地，一手放在胸前，大声说道：“我苍鹰部英勇的可汗，骁勇的战士们，必将战无不胜，横扫梁国！”

        格里摩仰天大笑，转身朝着在另一边回避的小妾招了招手，唤了人过来，一把揽进了怀中，那小妾万种风情，一双眼睛水光潋滟，看着格里摩，格里摩俯身，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又不知怎的，突然发起狠来，狠狠咬了那小妾一下，鲜红色的血液顺着格里摩的嘴角流了下来。

        那小妾心中满是惊惧不安，却不敢流露出丝毫。

        格里摩又端详了她许久，伸手抹净了她脸上的血迹，开口说道：“你长得这样漂亮，本汗一时间忍不住，你说，这梁国的公主，会长得比你好看吗？本汗若是娶一个梁国公主回来和你作伴怎么样？你放心，不管梁国公主好不好看，本汗永远都最喜欢你，哈哈哈！”

        一滴泪珠顺着小妾的脸颊滑过，混着她脸上的血迹，流淌到了她雪白的脖颈上，她浑身发着抖，不敢去看格里摩那近乎疯狂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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