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镇安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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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县公馆。
算不上富丽堂皇,但是很大气。
庭院内一个山水园,过桥廊,听流水,入花厅,都很有格调。主客厅的陈设更像是一个书斋,有专门的茶侍兼书侍。
毕竟是大成国第一县,京都时常有大员巡视。而封疆大吏们进京,如非皇上紧急召见,多半也会选择在颖县住上一晚。
第二天鸡叫头遍动身,正好头顶太阳进京。
知县卢一鸣坐在客位,略略欠着身子。而那个白净脸皮的年轻狱差却坐在主位。此时的他没穿狱差的公服。而是换了一身读书人的打扮。只不过,他手里摇着的不是折扇,而是那块写着末单姓名,且打了红勾的“批签”。
在这样的地方接待,卢一鸣是从六品衔,坐的是次席。大成国以官品分位次。可见这个年轻狱差地位不低,至少官品在卢一鸣之上。
“巧了,巧了,今天的事真巧得很哪。”
年轻狱差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中的签条在手上轻轻拍打着。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那接下来,大人将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这可是卢知县的地盘,审案定罪是你知县大人的事。”年轻狱差笑道。
卢一鸣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说话,略为一怔,这才接过话来。
“按我大成律例,数两银子之罪,赃银收回。判罚二十大板,劳役三个月即可开释。但此二犯却假冒朝廷司员行讹,下官新任地方主事,幸得大人亲自过问。”
卢一鸣说到这里,陪了一个笑脸,“因此,下官还是听苦大人您的。”
卢一鸣这话的意思,年轻狱差当然大听得出来。刑场上这出戏,就是在你的授意之下。既然如此,这接下来怎么收场,当然也就还是你的事了。
“卢知县听我的?”
“是,这事,从一开始,下官就都是听大人您的。”
“不是吧。”年轻狱差看着卢一鸣,轻轻摇了摇头,“白天卢大人把个斩字令牌和签条都掉落地上了,我可没说过要把令牌签条往桌子脚下扔。”
“这个……说来惭愧。”卢一鸣自己也陪着摇了摇头。
“卢某入仕三年,沐浩荡皇恩,蒙太子举荐,擢升地方主官。却也是卢某第一次处决犯人。活生生砍下人头的事,还真是有些……心惊肉跳。因此之下……因此之下,让大人您见笑了,见笑了。”
卢一鸣说着,故意尬笑了数声,一阵腹诽。
“斩”字令牌掉落地下,你还真当我三岁小儿?这斩字令牌是能轻易掷下去的吗?令牌掉地,还能捡得起来。这人头落地,可就安不上去了。
到时候事发,你姓苦的是京官,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我可就得提着脑壳回老家了。
“唉呀,苦某差点忘了,卢知县是进士出身,当年殿试三甲。对了,苦某还听说,若非卢大人已有妻室,只怕做了福亲王府上的裙马爷了。”
年轻狱差顺水推舟,换了个话题。
“笑谈,笑谈。”卢一鸣连连摆手,“卢某寒窗二十载,虽才疏学浅,却也不去做那攀龙附凤之梦。”
嘿。年轻狱差也一阵腹诽,说你是只公鸡,你还就扯着嗓子打鸣了。不攀龙附凤?福亲王府上的含玥郡主什么人哪?京都最有权势的刁蛮小姐。
含玥郡主要是真看上你了,才不管你有没有讨了老婆。
嘴上却继续恭维道:
“后面的传闻固然可看做是个笑谈,但卢大人殿式三甲,靠的可是满腹经论,一肚子的锦绣文章。”
“当年事,不提,不提。”
大成国入仕文官,视科考一途为正经。因此,科考出来的文官自称学哺。谈及考场上的当年勇,是学哺出身的文官们永远乐此不疲的话题。
卢一鸣嘴说不提,心里其实如花蜜滋润甜美。
“说起来,卢某也算是三分运气,当年殿试的题目……”
“当年殿试的题目是《论帝业之未业》。”年轻狱差把话接过去。
“正是,正是。”卢一鸣讶异之余,脸上露出几分得色,“从人皇,开帝业,帝国千载,也终有未业。而未业之业,方可千秋万载,继往开来。卢某正是以未业之业破题……”
“未业之业?不是末业之业?”年轻狱差打断卢一鸣,问道。
“自然是未业之业,而非末业。若是末业的话,末……业的话……就……”
“嗯。”年轻狱差差点笑出声来,将手上那块“签条”翻了个面。
“新任地方主官,令牌和签条掉在地上,倒也只是落个笑谈。但‘末’字上横长来下横短,‘未’字却是上横短来下横长,末单而非未单。传将出去,你让朝中内内外外的学哺们脸面往哪里放。”
说罢,手中令牌轻轻撂在了他与卢一鸣中间的案几上。
卢一鸣面皮抖了抖。
这姓苦的,看去年纪轻轻,还真不那么好对付啊。站起身来,对年轻狱差拱了拱手,郞声说道:
“还请苦大人明鉴。以五两银子而定死罪,非我大成国律例。枉法裁决,下官怕是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这么说,卢知县卢大人把他的名字故意给写错了的。”
“正是。”
“故意写错犯人的名姓,卢大人就不怕头上乌纱掉了?”
“掉头上乌纱,也比草菅人命要好。”
装怂,是每一个下级官员见上级官员的官本能。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卢一鸣装怂就装不下去了。干脆站了起来,梗着脖子说道。
“苦镇安卫要因此而问责下官,下官也只好……”
“我有说了要问责卢大人吗?”苦镇安卫笑咪咪看着卢一鸣,轻描淡写问了一句。
偏是这句不疼不痒的问话,让卢一鸣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小肚子里升上来,直顶脑门。梗着的脖子一下子软下来,竟有些撑不住头上脑瓜的感觉。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而官场上的事,从来就都不是明刀明枪。
“下官斗胆,冲撞了苦大人……”这回不再是装怂,是认怂。
“冲撞?苦某佩服都还来不及呢。”
卢一鸣头皮一阵发麻,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苦镇安卫说话的同时,也站了起来,躬身对卢一鸣揖了个礼,“卢大人不仅有才有智,一身正气,稟公执法,在我大成官场,实在是不多见啊。”
“苦大人……过奖。”卢一鸣悄悄抬眼看了看这位姓苦的镇安卫,不像是说的反话,也连忙还了个礼,“苦大人美言,下官不敢当啊。”
两人同时做了个请的动作,复又还座。
“不瞒卢知县,苦某此来,是有几个无头命案从刑部转到我镇安寺来,苦某向来命苦,于是就着落到苦某头上了。”
“刑部转到镇安寺的案子?”卢一鸣吃惊不小。
刑部和镇安寺是两个部门,要转案子,不是你刑部说转,镇安寺就接。跨部门转案,正常程序都得奏请皇上,由皇上圣裁。
而一旦走了这个程序,就是钦案。
换句话说,姓苦的镇安卫此来办案,即使不是直接奉的圣旨,至少也是按圣意查办。
不要说他一个小小知县,就是知府,都府,也得无条件佐助。地方官们就算有疑问或者不明白之处,办案之人可以“钦命”缄口,根本用不着跟你做什么解释。
这也是地方官们最为头疼的事情。京都部府司署的官员到地方办事,习惯了莫测高深。更何况刑部、镇安寺、大理寺、都察院这一类机构下地方办案,更是从来不给地方一点儿口风。
案子办得好,功劳是人家的。案子办不好,还可以往地方官头上甩锅。而负了钦命的镇安卫,更不好惹。
意气用事,意气用事,太过意气用事了呀。
卢一鸣心里深刻检讨着。这冲撞的若是别人,就算是明着来,也能认定你个抗上之罪。官场水深,要多深有多深。自己却还是如此不知深浅。蠢才,蠢货,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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