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沈枫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别人身上。

        塌上，沈楹像是坐卧着小憩，手臂却丝毫不放松地横抱着她，他微垂着头，睫毛静静垂落，鸦青色的长发全部滑落到沈枫的耳侧，一条薄毯盖在两个人身上。

        经此一梦，沈枫看着沈楹那张已经褪去稚气的脸，一时恍惚如隔世。

        沈楹的房间没有窗户，室内过于昏暗，只有两盏烛灯毫无声息地燃着，她无从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脖子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有点酸痛，沈枫小心地动了动身子，却马上惊醒了沈楹。

        “醒了？”沈楹扶她坐了起来，抬起手把她的鬓发别在耳后，“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没有……”沈枫有些尴尬，“哥，我睡多久了，你手不酸吗？”

        “不会啊……”

        沈楹的指尖碰到她的耳廓，他的手一直都是冰凉的，却在这漫长的拥抱中沾染了些许温暖，好像是神祇因为她自甘坠入到烟火人间。

        “不会就好。”沈枫忍不住嘟噜道，“其实你可以换个姿势……你这样睡觉不难受吗？我又不会偷偷跑掉……”

        她离得太近，沈楹还有些惺忪的睡眼里流淌着潋滟的水光，虽然面上还带着几分倦怠，视线却专注又深情。听到这句话时沈楹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沈枫就跳下床，有些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我去洗漱了……”

        沈楹没有拦她。

        沈枫跑到院子里，才发现楹园种植了些枫树，一夜之间两侧红了一片。

        入秋了。

        ＞

        当雪埋到脚踝深时，沈枫迎来了她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次新春。

        除夕时皇室大办宫宴，不论是术士还是高官权贵都被请来参加这场晚宴。帝京的冬日冷得过了头，沈枫身着加厚了的刺绣马面裙，外头还裹了件枣红色狐绒内芯的斗篷。整个人看起来像臃肿的球，连挪一步都困难。

        所幸她不是个好动的性子，天气一冷人都犯困，嗜睡的沈枫更不例外。马车里烧着火炭又熏着檀香，沈枫窝在沈楹的身边，两个人相拥而坐，她的脑袋埋在他胸口。因为周身暖烘烘的，沈枫舒服得睡的毫无知觉。

        沈楹的鹤氅把她盖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个小发旋，他就低着头安静地看着她的头顶，好像是在发呆。

        沈枫说他体温太低，一定是大冬□□服穿的太少，特地在元夜送了他一件大氅，又厚又重，长得还花里胡哨的，说是美观与实用兼备。现在最喜欢这件衣服的却是她自己。

        两个人窝在一起，好像在互相取暖。萧玥上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她刚想开口说话，对上沈楹淡漠的双眼时又像是被卡住喉咙，顿了顿才用气音小心道：“楹哥，除夕安康。”

        “嗯。”沈楹没点头，像是怕惊扰了沈枫，但是氅袍下的沈枫还是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钻出个脑袋，刚睡醒声音还有些发糯，“哥……马车怎么停了，到了？”

        萧玥看得大气不敢出，她觉得沈枫像是她曾养过的小兔子，安分乖巧又亲人，喜欢钻到自己被窝里缩成一团，总是一副很困的样子。

        “嗯，算是吧。”沈楹理了理她被睡歪的领口，然后抬眼看向萧玥，沈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车门那盛装华服的萧玥，整个人清醒了不少，“公主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想说……”萧玥顶着沈楹的的视线，感觉有些头皮发麻，“距离宫宴开始还有一阵子，不然你先去我那儿坐坐……你不是第一次来宫里？”

        “啊？可以吗？”沈枫有点受宠若惊，这半年她教萧玥折东折西，也算和萧玥交了个朋友，只是没想到萧玥会跑上来邀请她，沈枫下意识看向监护人，“哥，可以吧？”

        “当然可以。”沈楹唇角微勾，用手指顺了顺她的刘海，“外面雪很大，路面湿滑，注意安全。”

        “嗯嗯。”沈枫溜出沈楹的怀抱，抄着把伞和萧玥下了马车，后面很快有傀儡跟上给沈枫撑伞挡雪。

        偷偷溜出正殿只身一人的萧玥：……

        沈枫有些不好意思，干脆揽着萧玥的胳膊，两人像亲密无间的姐妹，“这样伞就遮得到我们俩了。”

        “……你和沈楹一直都是那样的吗？”萧玥冷不丁问道。

        “哪样啊？”

        萧玥欲言又止，“就是……像马车上，贴在一起。”

        “噢，算是吧。”沈枫坦然道，“最近又比较冷嘛，两个人在一起比较暖和。”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的萧玥：……

        她原来是想拦住沈枫的马车，谁知道沈楹和沈枫像连体婴一样坐在一辆马车里。搞得她猝不及防地看到沈楹，都不知道作何回应。

        “不愧是你。”萧玥感叹道，“我感觉楹哥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像是岁月静好的家庭主母，比我母妃还慈祥。”

        “……你稍微注意一点，哥哥听得见。”

        “唉，你不懂。”萧玥絮絮叨叨，“以前的楹哥……就是和先皇后一样，不怒自威。现在的楹哥看起来是‘慈母多败儿’的那个慈母。”

        “……”你能不能不要乱用比喻，沈楹他好歹，是个男的。

        傀儡人手一抖，伞上沉沉的积雪落了萧玥一脑袋，还有些滑到她衣领里，萧玥一个激灵抱住头惊呼道，“楹哥我错了我错了！！！”

        沈枫：……

        萧玥住在长乐宫里，檐上吊满了精致的走马灯，屋脊上的琉璃兽被映出七彩的光，除夕夜长乐宫前前后后都是忙碌的宫女，整间宫殿精致而奢华，好像萧玥这个人一样。沈枫已经很久没看过这样热闹的宫殿，和皇宫一比较沈家何止是冷清，简直就是死气沉沉。

        沈枫走进她的寝殿，先注意到的是桌上那颗有她脑袋大的夜明珠，上面雕着复杂的花纹，投映出暖色的光，许是萧玥注意到了她的目不转睛，奇怪道：“你没看过吗？父皇不是赏了沈楹一颗。”

        “啊？”沈枫有点迷惑，她确实没看到过，还以为这个世界不存在夜明珠这么玄乎的东西。

        她发现沈楹不是个爱见光的人，房间连窗户都没打，在沈枫来时房间里有两盏蜡烛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她也没当一回事，没有就没有吧，沈枫也不在意。她总觉得沈楹在暗一点的环境下心情会更平静和缓一点，她也不是封建家长，要拉着小孩长高晒太阳。

        沈枫的视线继续转移，她没有掩饰自己好奇的目光，反正在萧玥眼里大家都是乡野村夫。床头架上几个熟悉的东西吸引了她，她走近一看，确认那是自己送给萧玥的折纸。

        小兔纸，小狗小猫，甚至是鸡鸭牛羊，萧玥给了它们一个专门的置物架，居然还给了小兔纸一个雕刻摆件，是一片翡翠色的绿地，还有几朵小花。

        她折得只能算差强人意，几个边角还有些褶皱，放在这样雅致的摆件上……多少有些牛刀割鸡了。

        沈枫觉得萧玥的心像是一把剑，这把剑锐利而瑰丽，善意和恶意都明媚张扬，朝外的剑锋将人狠厉又决绝地刺穿，但对在乎的人和物却留下了最柔软和体贴的剑柄，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依靠。

        沈枫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对已经被盯得不太自在的萧玥轻声道：“…以后，我给你折个小蝴蝶……我一定折好看点……”

        “……你干嘛不现在就给我折一个。”

        “啊？因为我有点忘了……能不能折出来还是另一回事，我回去温习一下……”

        “……”

        俩人在寝殿里聊了半个时辰，外头的雪是越下越大，沈枫有点担心沈楹，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大概就是在深宫雪夜，她第一次见证了沈楹的受虐史，把她吓得不轻，搞得现在会有一定的应激反应。

        “我们走吧？”

        沈枫点点头，然后深一步浅一步往雪地里走，傀儡人亦步亦趋地跟上。萧玥忙拉住她，“你干嘛？坐轿子过去……”

        “不了不了，我走过去吧，反正也不远。”

        虽然有点矫情，但沈枫没法接受让人抬着，而且天气这么恶劣，增加她一个人的重量，底下的人也不好走。

        她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就算穿越到古代也没法把下人真的看成低自己一等的人，理直气壮地奴役他们。只能在心态上告诉自己，他们只是像服务行业的工人一样，干着体力活领着工资。

        但就像是在现代能自己丢到垃圾桶绝不会丢到清洁工面前，雷雨天尽量少点外卖，能做到的尊重她已经努力给予了他们。

        萧玥拦不住她，等她走出长乐宫时，居然出了一身汗，她把外袍脱下来递给傀儡人，散散热走得也更顺利些，一股寒意又顺着脊背游走，她刚打了个寒战，就被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黑暗里，然后被人拦腰抱起。

        她从斗篷里探出脑袋，对上一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沈枫高兴道：“哥哥！！！”

        “怎么把外套脱掉了。”沈楹语气淡淡，手上却不住地用外衣把她盖得更紧了些，“会着凉的。”

        沈枫配合地揽住他，“哥哥，你怎么在这？”

        沈楹偏了偏头，注视了她片刻，唇角忽然带上点笑，沈枫可以看到他开口时哈出的白气，“在等你。”

        沈楹抱着她一步步走在雪中，傀儡人的伞将二人罩得严严实实，沈枫只看到砖红色的宫墙，地上有些发脏的白雪，还有沈楹几乎和雪天融在一起的脸颊。景物一晃一晃，沈楹的步子总是不快不慢，好像是在自己院子里散步，短暂的一条路被走出了莫名的漫长感。

        到了主殿门口，沈枫跳到地上，披好自己的斗篷，和沈楹跨过门槛，有宫女为二人引座。长定殿房梁上都裹着金箔镶着蟠龙，顶悬挂着数十颗用琉璃装饰硕大的夜明珠，殿内被亮得找不着影。宫殿又烧着地龙，明明是隆冬时分，整间宫殿却好像春天一般温暖。

        正上方的龙椅上坐着皇帝，因为有珠帘遮挡她看不太清他的容貌，沈枫也不敢细瞧。他的一边是矮了一个头的太子，眼神飞快掠过她和沈楹，另一边依次坐着皇后和沈贵妃，萧玥依偎在沈贵妃旁边，和她对视时笑了一笑。宫殿左侧坐着男子，右侧则是女眷，正殿中间则是在列队的舞姬。

        沈枫被带到了沈夫人身边，她发现齐思羽就在身边，只有一个手臂的距离。

        “思羽，好巧，新年快乐啊。”沈枫和她对上眼，笑嘻嘻地朝她比了个抱拳的贺年姿势。

        齐思羽愣了愣，“谢谢，不过今天是除夕。”

        沈枫举起小茶杯，“那我先给您拜个早年啦！”

        “嗯……谢谢。”齐思羽和她一脸客套地对了对杯。

        “小枫和思羽是很好的朋友啊。”沈夫人若有所思地看向齐思羽，“挺好的。”

        齐思羽嚅了嚅唇，最后一个字也没说，她视野里的沈枫正在和对面的沈楹招手，高兴的样子看起来像小狗在摇尾巴。

        齐思羽忍不住低嗤一声，在她看来，沈楹其实才是那条狗，不遗余力地讨好沈枫。

        晚宴开始，中间的胡人舞姬好像敦煌壁画飞天揽月的仙子，舞动时还飘着阵阵香风，皇宫的表演质量太高，沈枫看得直了眼，这比她上辈子在小破站刷到的国风舞质量要高出不是一星半点。果然后人的创作不过是对前人拙劣的模仿。

        沈枫很快乐地吃着年夜饭，这不比看剧有意思，她觉得皇宫的年夜饭做的还没沈楹做的好吃，但是胜在花样多。沈枫的嘴又太碎，除了睡觉基本都闭不上嘴，连吃饭都得找个饭友聊天。这个对象不能是沈夫人，那就只能是齐思羽。

        天高皇帝远，她的嘴也张个不停。

        “诶，思羽，他们跳得真好，每年都跳这个吗？”

        “……每年都不一样。”

        “我觉得中间那个女孩子最好看了，跳得也是最好的，你觉得呢？”

        “……和你一样。”

        她停了一会儿，想到齐思羽是她印象中典型的高门贵女，又问道：“思羽，你会跳舞吗？”

        “……不会，齐家不教这个，张家说不定会。”

        “我也不会，让我劈个叉我都可能会当场去世。”

        “……”

        “哇她弹得好好，思羽你会弹琴吗？”

        “……会一点。”

        “好厉害！！我什么都不会，我连唱歌都不好听。”

        “……你不用妄自菲薄。”

        “没有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不过还是看别人表演比较有意思。”

        “……”

        “你是不是每年都能看到这么好看的小姐姐们？真好，我也想跟这么厉害的小姐姐认识……”

        “姐姐？”齐思羽终于忍不住放下茶杯，力道太大发出哐当的一声，里头的茶水全部溅到桌子上，“你怎么能叫她们姐姐？他们不过是下人。”

        可是小姐姐不是姐姐啊qwq

        “……我错了，思羽。”沈枫感觉对方的怒气都快冲到皇帝头上了，虽然她不理解，但她最擅长的就是飞速上演一个滑跪认错，“我错了，真的，对不起。”

        齐思羽一副如鲠在喉的样子，似乎是想起什么脸色一缓，身子往她这儿倾了倾，双手捧起沈枫的脸，低语道：“小枫，我只小了沈楹一岁，是私塾里年纪最大的女子，你都叫沈楹哥哥，为什么不叫我姐姐？”

        沈枫被迫往齐思羽那里靠，她感觉齐思羽现在有点不对劲，一时不知该不该做声。

        沈夫人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却不敢上来阻拦，急声道：“思羽，怎么了？小枫惹你不开心了？”

        “叫啊，小枫，怎么不说话？”齐思羽露出个莫名诡谲的笑，指尖抵在她的颈动脉上，沈枫情绪上其实不是很害怕，却感觉自己越发呼吸困难，有点像低血糖的征兆，她张了张嘴，却只能感受到自己剧烈而困难地喘着气，没法说出什么话。

        沈枫感觉，大事不妙。

        就在这个时候，齐思羽的双目突然失去焦距，搭在沈枫脸上的手指像是被外力作用一根一根掰开，她周身骤然一轻。

        然后齐思羽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逐渐收力。

        沈枫傻了。

        齐思羽挣扎着向对面看去，舞姬排列的空隙中，沈楹抬起一只手，神情平淡，只有看向她的一双眸子透着幽暗。

        她看到沈楹的嘴一张一合，那样远，他的声音却清晰地穿到耳畔，温柔得像是在宽慰她。

        “齐思羽，你越界了。”

        窒息的痛苦让她控制不住流出生理泪水，沈枫赶紧从袖子里掏出小山雀，一下一下给它做着心肺复苏，几乎有些失声，“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你在干嘛快收手啊人快死了啊啊啊！！”

        齐思羽的手蓦地松开，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了案几撞开舞姬跑出长定宫。

        几个齐家人黑着脸追出去，沈枫举着尔康手有些不知所措。

        高台上的皇帝换了个姿势，声音依然毫无波澜，“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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