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艾莉亚篇1

神明每间十年而入世，以示仁爱之心。可止杀伐，行祭典，使民安歇，使神可尽知世人之难……若汝不负吾神，则神必佑汝之平安。

        ——《明晓经·通灵篇》

        创世607年。

        正值初夏，艾莉亚走在通往神殿的路上，身边人头攒动，入夏后逐渐燥热的空气让人不由心烦意乱。

        依着规矩，信徒们得先拜过主神，才能参见本国神灵——麓山国近几年固然实力强大蒸蒸日上，但主属契约不是白签的，属神便只能是属神，不服气，也没办法。

        除非能够撕毁契约，比主神更加强大。

        主殿中，主神金身高高在上，冰冷威严，不怒自威，金身的五官棱角分明线条冷硬，微微反射出金属的光泽。在祭司的指引下，信徒们一齐下拜，献上贡品。

        当然，主神不会降临在麓山王城，而是会直接降临于长郡帝国首都弘毅皇城。

        艾莉亚颇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拜下身去时扯了扯嘴角。人潮拥挤，仿佛整个国家的信徒几乎都聚集在此。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祭神典十年一次，各国都会提前两年进行准备，就只是为了这短短七天时间。传说神会在祭神典的第一夜，众祭司祈福之时降临于神殿金身之中，聆听信徒的祈求，满足人们的愿望。甚至有人宣称自己曾在典礼上偶然听见过神的声音，但无人能证实他话中真假。无论如何，大多数人（至少是在明面上）都笃信神的存在。

        艾莉亚正是出生在一个对神深信不疑无比崇拜的家庭中，父母皆是无比虔诚的信徒。

        祭品往往是主神占了大头，尊重主神是任何一个教派的规矩。

        少女随着人群起身走向偏殿，状若无意地狠狠瞥了一眼主殿之上的穹顶。

        神殿金碧辉煌，所有人的眼神几乎是在发着光。

        偏殿中，圣师与主祭司立于高台之上，正对着神的金身。主祭司手中浸满了灿金色的神油，口中喃喃着旁人听不懂的祷文。另一边的高台上，国王与王后恭敬地肃立，微微低头以示对神的敬畏。

        麓山之神的雕像是一个少年的模样，威仪不改却让人在敬畏的同时更容易心生喜爱。然而祭祀有规矩，在祭神典进行时所有信徒必须低头，不可直视金身，以免冒犯神明。

        远处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回荡在宽敞的神厅内。钟声铛铛，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艾莉亚随着身旁的人下拜，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手指猛然蜷缩起来，紧紧地握在一起，在掌心留下一串串月牙印。

        正是时辰。

        艾莉亚对于麓山之神的狂热崇拜并非空穴来风。

        主祭司曾发有神谕，称麓山之神心善，可放宽对信徒的种种约束，甚至在盛典之上都允许身体不适之人坐在软垫上而无需下跪。

        哪里像那长郡主神，规矩可是多得很。

        即便神灵宽容，一家人还是谨守本分，从不有多余的举动。在她从小接受的教育里，对神明的崇敬便是摆在首位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将麓山之神的地位凌驾于众生之上了呢？毕竟将一个属神视为顶点是绝不符合传统教义的。

        麓山国本来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有段时间一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连续三任国王的昏庸无能使国家动荡，贵族阶级忐忑不安，国王的统治地位受到威胁。国民长期处于压迫之下，对统治者的愤怒即将到达顶点。

        也就是在这紧要关头，长郡帝国伸出援手表示愿意予以帮助。麓山国王慌忙抱住这一根救命稻草，接受了长郡一系列的不平等条约，给了一大堆特权，接受了两方神明的主属关系——这是只有封臣才会接受的！不仅如此，他还高高兴兴地接受了长郡以帮助友邦渡过难关为名而派来辅助的臣子，从此老国王过问麓山政事在帝国派来之人的辅助下进行。说是辅助，其实不就是监视。这样一个出卖国家独立主权的离谱要求国王竟然答应了，因为帝国承诺不会威胁他的王位与威严，以前的生活待遇完全不变还不用多管国事，这等“好事”他又怎会拒绝呢？

        他不仅没拒绝，还将那位臣子提升到了首相的地位。大约是因为新任首相会说好话会做事，不愿多操一点心的老国王就这么把麓山王室这个烂摊子搁下了，每天的工作也变成了与各位美人眉来眼去没羞没燥。在老国王的不作为之下，首相也不动声色地慢慢将麓山国的实际把控权攥在手心，使整个麓山国大部分被架空，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附属国只差了那一层窗户纸。

        在帝国接手后，为了安抚麓山国民将政策放宽了许多。人们反而过得比以前好了。虽对国家不再独立而痛心，但即将掀起的政变狂潮就这么淡了下去，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改变。只是，麓山之神也随着主权的逐渐转移从麓山神殿的主殿退至偏殿，就此成为长郡之神之下的又一属神。

        十年前，父母带她千里迢迢地从麓枫城赶到王城——麓盛城，参加十年一度的盛典。千千万万的信徒全国各地汇聚在此，这是一个六岁女孩无法想象的盛景。

        她记得那天天气很好，路边的糖油粑粑看起来很好吃，艾莉亚还曾经挤在一群小孩中闹着要买，缠得人哭笑不得。

        去拜过主神后，他们跪在金身前。祭司的念念有词听起来很有几分无聊，让这个八岁的女孩昏昏欲睡，但身旁母亲的虎视眈眈让她不敢露出丝毫疲态。

        主祭司的声音陡然高昂起来，随后便是一阵长久的寂静。母亲因激动而不住哆嗦着，手指死死扣住艾莉亚的手腕，几乎要捏出青紫（事实上已经有了一片淤青）。艾莉亚知道，这是在迎接神明降临于金身之中，忙挺直了背，期待着传说中的神明传话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持续了半个时辰后，她便有些受不住了。板正地跪在地上硌得艾莉亚膝盖痛，左右看看，父母正全心全意地低着头听主祭司对神的赞颂，似乎并没有注意自己，便悄悄抬起一条腿，踮着脚蹲起来。很好，无人注意。于是再慢慢提起另一边的膝盖……

        “哈……”清朗的音色，话尾微微上扬，满是兴味。

        艾莉亚猛然瞪大了双眼，险些一个趔趄摔出去。幸而母亲一直牢牢握住她的手臂，才让她不至于在这庄严的时刻于众目睽睽之下失态。被父亲严厉地瞪了一眼，艾莉亚不由缩了缩脖子，撅着嘴老老实实地重新跪好。但等她侧耳再去细听时，只有祭司们的轻声祷颂，和人们刻意压低的呼吸。方才出现的声音似乎除她之外再没人听见，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刚刚那难道是……

        艾莉亚恍恍惚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祭祀结束，被母亲拉着起身。人们纷纷往神殿外走着。

        在这个过程中，照例也是不可以回头去看神像的。

        可一阵风莫名地吹来，从后边撩起她的发梢，让她鬼使神差地扭过头。

        顿住了呼吸。

        光芒万丈的神台，金身流光溢彩，似是有了神韵。英俊的神明墨发飞扬，嘴角微微上翘，神态间充满了神性的光辉。一双眼睛勾人心魄，调皮地，孩子气地，轻轻地，隔着重重人群，眨了眨。

        却几乎，让这个小女孩想要泪流满面地跪在金身脚前，奉献上所有美好的事物。

        再一恍神，世界又重归平静。身边依旧是嘈杂的人声，神像依然肃立，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大约便是从那时起，她便下定了决心，她的神，理应站在众神之巅，受万人敬仰朝拜，而不是屈居人下，只能地处偏殿。

        为了这个，她拼命抓住了所有机会提升自己，终于能从全国最顶尖的圣伦索神学学院的一众同学中脱颖而出，换来一个去圣贝安祭司殿发展的机会。

        因为麓盛王城是她梦开始的地方。

        他是她全部的信仰与渴望。而她艾莉亚，会是麓山之神最忠实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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