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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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里人尽散去,空留几盏灯火,照着满地狼藉,尤显空寂。一日繁华,匆匆落了幕。
他二人并肩而行,不急不缓。一人并未言明去向何处,一人也不问将向何处。
夜风过街,带了浅浅的血腥味。昨日里捻着荞麦花的手指,此时捏了一段幽泽骨刺送过来:“你的?”
“……对!”莫骧本以为那夜夜磋磨而成的骨刺已然失落,不想还能寻回。
“为何?”
“什么?”
“信我,为何?”
莫骧凝眸沉思片刻,忽而淡笑一句:“不知。”
虽然他能证明此人清白,不过仅两面之缘,何谈信与不信,也就此人脑子一根筋,苦苦纠结于此。莫骧不知该如何评置,是纯还是蠢?
闻言,身旁男子突然停了脚步,借着月光。细细看向莫骧眉眼:“我,令闻。”顺势将那朵富丽的红薇递了过来。
……
莫骧接过诸多女子的锦囊绣帕,唯独没接过男人送来的花。这么一个动作,他脑子就有些跟不上脚步。
大概是接骨刺的动作太顺,连带接花的动作也是顺其自然。莫骧一愣,转而在心里安慰自己——只是个单纯的神经病而已,只是朵随意薅来的花而已……
可是随着男子的目光长时间的停留,莫骧觉着这花色分外灼眼,灼地手指头发烫。
他转开目光,逃开咄咄逼人的审视,轻声道:“我,莫骧。”
话出口自己先笑了,心道,生生被此人带偏了,遂补充道:“在下魑魅阁莫骧,适才多谢令公子。”
神经病再不言语,只侧目瞧着月光将两个身影牵长,渐而模糊,混沌一体。
穿晦暗长街,过狭长巷道,便能见到一座破庙。庙中香炉覆灰,佛像倾倒。
十四岁的大伢子坐在横卧的佛首上,手持铜锣指挥着近旁一众小乞儿:“下一个行刑者,冬瓜!”
“咚……”随着破铜锣震颤的嗡鸣声,名叫冬瓜的乞儿撸了撸袖子越众而出。他围着躺在地上的人转了一圈,无从下手。
“大……锅,打哪尼?他不……不动咧,不会喜……喜咧吧?”冬瓜一脸惊惧。
“放心,死不了。”大伢子不耐烦,“你就按班主说的法子办,挑肉厚的地方,或者手脚都行。”
冬瓜抬脚照着那人臀部轻踩一脚,便像被蛇咬了一般跳开身,引来众人哄笑。
“没用的结巴子。”大牙子恨恨骂上一句,“早晚该你躺地上!”又道:“只要不打死,对逃跑的人就得狠!下一个行刑者,王二……还是算了,一起上吧!完事睡去了。”
正如莫骧所料:朗朗月光下,一群半大的孩子如虎狼猎食般对着地上的乞儿抓扯踢打,被打的人蜷缩着,无声无息,如一裳破衣,随风翻卷。
身在乞丐窝子,想要脱离,绝非易事。他们有自己的行事规则,一但违反,会被视为叛逃。这一点莫骧又怎会不知,毕竟当年他离开箫府后,有段时间神志不稳时,也曾沦落为乞丐。
这些乞儿在这富贵小红尘之中形同蝼蚁,而曾向他求救的叛逃者此时躺在地上,却是连蝼蚁都不如。
闲事莫管,是莫骧十多年前便领悟的生存之道,只是这些乞儿或许会是今夜魑乱的源起,职责使然,莫骧也只能勉为其难管上一管了。
“住手!”莫骧喝道。
一众乞儿立马围拢在大伢子身边。
“吆!你哪路的?多管闲事!”十多岁的瘦弱孩子,端着成年恶霸的凶狠,怎么看怎么别扭。
莫骧看了看地上的人,还活着,便拿了钱袋扔过去:“钱给你,人归我。”
大伢子打开钱袋来看看,又用手颠颠,眼珠子转了转:“花这些钱,买一个残废?不卖!”
旁边冬瓜怯怯开口道:“大锅,介也不……不小咧,就卖……卖咧吧!”
大伢子一巴掌拍在冬瓜脑门,悄声道:“你懂个球,没班主的口话,谁也不能走。”遂又把钱袋扔回给莫骧:“我们教训自家阿弟,轮不上旁人管,你走吧,人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莫骧也不急,温声说道:“我认得你,你叫大伢子,是第一个发现药魑的的人,对是不对?”少年人脸上微不可察的怔了怔,极快,莫骧却捕捉到了。
莫骧笑意加深,声色愈加温和:“我并无恶意,只是家中缺一童奴……”
话未完,便觉眼前一抹玉色闪过,竟是令闻摘下腰间玉佩扔过去,而后在一众讶色中淡定地捞起地上的人。
莫骧:“……”
阿爹说过,性子太急会将猎物吓跑,莫骧本意是要循循善诱,徐徐图之,就算最后救不出人,也好歹旁敲侧击探出点什么,不想被令闻乱了步子。不过那么笔挺的腰身,能为一个肮脏的乞丐而弯,确是出乎意料。
莫骧无奈,将人护在身后,如此一来,怕是不好脱身了。毕竟他不想和一群孩子动手。
大牙子以铜锣击佛首,急促声响引得一众小乞儿快速靠前。
“走!”情急之下莫骧牵了令闻衣袖便走。
那个瞬间,令闻一惯轻缓的步子变得急促,有细微的情绪在心底一闪而过,快到令闻无从捕捉,就像隐在睡梦里的某张脸,或某个熟悉的场景,穷极目力也无法看清。
也只是一瞬,如一闪即逝的火星子。
“扔!”一颗金豆子从令闻指尖辗转到莫骧手心,莫骧心道此招怕是不管用了,但还是依言扔了出去。
身后再无动静,竟比一袋金豆子都管用。
莫骧回首,却见地上倒了一片,心中骇然:“这是??”
“暗香,无妨!”令闻回答。
“哦,那这孩子可还好?”
“外伤,无碍!”
莫骧放下心来,看着此人怀中满身污脏的小乞儿,伸手要去接:“我来!”
“不,”令闻微微侧了身子,直接回绝:“我的。”
莫骧:“……”
尴尬!确实,玉佩是人家出的,孩子是人家抢的,身后的麻烦也是人家解决的,怎么看,自己倒成了牵头引路来帮忙的。
二人走后,破庙里传出嚎叫:“班主饶命啊,他们是硬抢的啊……啊……”
被称作班主的男子咬紧牙关,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撕扯着大伢子耳朵:“他硬你就不能更硬?白白丢个人不算,倘若坏了大事,我第一个为你行刑!”
大伢子小半个耳朵已经撕裂,忍痛龇牙:“没,没白丢,他们给了这个。”
玉佩莹润剔透,入手微凉,玉身阳刻三足金乌,饰有花藤纹,似是珍品。
班主对着月光打量半晌,这才放过他:“去告诉独眼,叫他收敛些时日,还有那两个人,给我仔仔细细打探清楚。”
在这里,强者便是规则,不服不行。尽管心里有恨,大伢子也只得咬着后牙槽领命。
夜色更深,寒意更甚。
随医堂因失窃一事关门排查,齐玉楼客满,箫猛早已随箫府车马返家。
看着身旁一小一大两个麻烦,莫骧犯了难:“令公子有何打算?”
令闻摸出空唠唠的钱袋子:“回家。”
莫骧:“!!!???”
令闻:“跟你。”
跟你回家。
……
车马辚辚,一盏风灯于前行之路投下一晕光亮。令闻小心翼翼抱着怀中之人,指腹轻抚过乞儿浓密蜷曲的睫毛,一点温柔便从指端落入眼底,再随浓郁的沉香气息漫开,没掉所有清冷贵气。
莫骧手捧暖炉,眼瞅着那灼烈的花色问他:“为何愿意帮他?”
“喜欢。”
“为何愿意帮我?”
“喜欢。”
莫骧转头看向窗隙,路边房舍林木,就着月光,依次从眼底流过,一如儿时匆匆流走的幸福。
他想起了阿娘。
那个湿漉漉的清晨,阿娘便是这般小心翼翼怀抱婴儿,柔声道:“你这是捡了个弟弟呢,喜欢吗?”
“喜欢!”小小的莫骧也是这般回答。
弯翘一整天的嘴角累了似的下放。莫骧动了动手,悄无声息将那点艳色丢出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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