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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魑乱


晚风轻动,莫骧下意识深嗅,除了浓郁的沉香味,哪里还有荞麦花的甜香,更别说青草气了。

        男人接了钱袋,动了下眼皮,径自前行。

        被人两次无视,骄傲的箫大小姐磨了磨牙:“此人莫不是个哑巴?”

        莫骧轻笑出声,顺手弹了箫猛前额,“此地银三百,需者自取之,你啊,多管闲事!”

        正说着,只见那人大手一伸,竟将道旁盆景摊上的金贵红薇给薅了下来。

        ……

        这一盆养护下来少少得个七八年了吧,他就算买也不该是这个买法啊。

        箫猛瞪着杏眼低语:“怕是个傻子吧?!”

        莫骧嘴角上扬,别说,这花和人还挺配。

        摊主龇牙咧嘴,神色几变,最后满脸怒气竟被那人一身的矜贵给压下去,苦着脸要笑不笑:“公公公子,您好眼力,这花九年一开,买给心上人戴,包您姻缘美满长久……”

        男人大概没料到一朵花而已,竟要花银子买,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破出一丝讶然,继而摸着钱袋,掏出一把银钱。

        ——是金子!琅璃王宫才可以用的金子。

        摊主抑制不住的惊喜引来了三三两两的乞儿,渐而围拢。

        男人再掏出一颗,放在一乞儿手中,那乞儿立时惊呼出声:“真的是金子哎!”

        莫骧蹙了蹙眉,心道:要坏。

        果然,下一刻,隐在暗处的乞儿全都围拢过来,各自抱腿牵衣,拉拉扯扯,大有抢夺之势,不明状况的路人也纷纷驻足围观,莫骧三人一时无法脱身,怀中零碎落了一地。情急之下,箫猛抓过钱袋往远处一扔,金豆子滴溜溜滚落一地,乞儿也好,路人也好,全都一哄而散,开始疯抢捡拾。

        混乱中,却见一个小乞儿跛着脚冲自己扑来。灯火之下莫骧看的分明,那双黑漆漆的眼里有恐惧,急切,以及莫名的激动。那样的眼神莫骧再熟悉不过。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求救的眼神。

        “有魑怪,快跑啊!”不知是谁,语如惊雷,炸醒一众为財弯腰的人,众人四散奔逃。

        莫骧只觉心头一紧,眼前一抹艳红划过,一只家猫大小的药魑张着两片膜翼直冲箫猛。

        “小心!”

        在众人惊呼声中,箫猛侧身躲闪,臂腕轻扬间送出腕甲中的翼刃。薄如蝉翼的锋芒堪堪伤及尾尖,药魑吃痛,转而向旁边的男人飞蹿过去,那人指捻红花轻嗅,不躲不闪,饶有兴趣地观望。

        莫骧暗骂一句找死,指端两点银光已然飞出。

        与此同时,箫猛翼刃再次推至,一刃入腹,两针入喉,那药魑便在男人尺余处死成一缕黑烟,一把灰烬。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待莫骧转身,却发现那跛腿的乞儿已在人流裹挟中失了踪影。

        此处的人忙着逃命,远处的人却道前方有金子捡,卯足力气往这边挤。一时间想出的人出不去,想进的人进不来,你退我拽,有人碰翻煎油果子的摊子,滚油泼了一身,倒地不起,扯了嗓子哭嚎。炉中炭火有了热油加持,火苗窜出丈余高,燎着了边上几人衣物,引来阵阵尖叫。众人推搡踩踏,瓜果物品散落满地,哀嚎,惊叫混杂着咒骂,整条街乱作一锅粥。

        混乱中,有受惊的车马,一路横冲直撞,碌碌的车轮载着人语尖啸,眼看着要碾过身后人群,一时间人喧马嘶。

        情急之下,莫骧提气跨足跃上马背,紧扯手缰,马长嘶,蹄腾空,总算险而又险地停了下来。莫骧不敢懈怠,顺势蹬上车顶,再一跃飞身上了望玉楼檐角,一声暴呵盖过人声沸腾:“魑魅阁在此,莫要惊慌!”

        仿佛是应和,尖锐高亢的鹰唳破空而来,讯鹰墨色的影子鬼魅一般划过半月,停落于莫骧腕上,霎时羽翅半张,隼目灼灼,似要洞穿暗夜,将这红尘的角角落落瞧个仔细。这般蓄势待发之姿,携着几分阴寒之气,叫众人莫名紧张不安。

        众人仰目中,莫骧掌心抚上鹰隼脊背,露出些许安慰神色,一时间神容温润,雪绡白衣随月色无声流转,人月相皎,于喧闹中独显柔和安谧,众人一时收了声。

        忽而鹰唳再次响彻,却是急促的两声,莫骧长眉斜挑,脚尖轻点,飞身至齐玉楼檐顶,手中使力,一段骨刺泛着点幽幽兰泽,直贯穿一只药魑膜翼,那药魑吃痛,带着骨刺攀窜入了齐玉楼,莫骧紧随其后。

        或许是对魑魅阁盲目的信赖,也或许觉得暗夜里天高地阔避无可避,众人见莫骧进了齐玉楼,竟也跟着拥进,一时杯盘碗盏碎裂声,惊叫声又起,拥挤中莫骧一时施展不开,眼见着受伤的药魑蹿上一人肩背,那人尚不及反应,只觉面颊生凉,一抹艳红刮过眼角,瞬时惨叫出声,鲜血直流。

        ——竟是被药魑长舌舐掉一层面皮,深可见骨。血腥味扑鼻而来,莫骧只觉反胃,后背起了薄汗。

        药魑猎食,不死不休,它先以有毒齿爪刺破皮肉,待猎物昏死过后再以长舌舔食,舌上倒刺尖利,不消片刻,便能将一成人刮成一具白骨。

        眼见药魑又要舔舐第二口,被匆匆赶来的谢禹一剑挑刺落地。

        竟然还没有死,药魑挣扎几下,往三楼窜去。

        三楼是齐玉楼禁地,据说专为贵宾而设,连谢禹都无权踏足,平时里都是谢安亲自打理。可是此刻莫骧却顾不得太多,径直跃上三楼。

        一排客房竟都是上了锁,只有中间一间露着一丝缝隙,谢安干瘪的身子就是从这间房里挤出来的。

        “原来是贤侄,可是有事?”瘦削的脸上堆出一堆笑容,眼角皱纹开出一朵菊花。

        “伯父,三楼有魑怪出没,需细查。”莫骧道。

        “哦,你看这都是锁着的,唯有这间,我适才就在里面,并未见到,想来该是从此处拐去了后院。”谢安指了指暗处楼梯出口。

        莫骧眼风从门缝扫了一眼,但见屋内光线晦暗,并未有何异常,便依言去了后院。

        莫骧离开,谢安眼角的菊花都谢了。他转身进屋,走过昏暗的甬道,在内间垂帘处弓身道:“回先生话,是魑魅阁的人,说是此处有魑怪出没。”

        红色软纱垂帘之内,几盏缠枝九莲灯灯火大放,将屋内照的恍若白昼。宽阔的贵妃软塌上,戴着紫色凤尾面具的男人斜倚在侧,一只脚懒散的搁在榻边梨花木案上,随手往嘴里扔一颗紫莹莹的葡萄,再轻轻的点了点手指。立在榻旁的青衣中年男子会意,冲谢安开口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谢安弓身退出,从外面锁死了门。

        房内,面具男子摊开卷轴,沉声问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中年男子道:“眼下我们武院,以及书院,邢司署,魑魅阁,都在秘密寻人,想来用不了多久,北煊国便会探到太子失踪之事,自会前来讨要说法。”

        面具男子摘下一粒葡萄,递给坐在身侧的少年,笑道:“你猜你父王会亲自来我琅璃国寻你吗?”

        少年人并不接,只是把玩着手中镶珠额带,笃定道:“会!”

        面具男子轻嗤一声:“真羡慕你有个好父亲啊。”遂又对中年男子道:“做戏就要做足,就让他们继续找吧,直到北煊国主前来见我为止,回吧。”

        房内地板悄无声息移开,露出底下长长的楼梯,一行三人下了楼梯,从地下通道离了齐玉楼。

        讯鹰归窠,意味着此处魑怪尽除。

        齐玉楼后院,夜色寂寂,莫骧赶来时,那药魑已死成一把灰烬。

        说来可笑,小小两只被除掉爪牙的药魑,竟致数十人受伤,而正真为药魑所伤的却只有一人。莫骧不得不感慨,很多时候人们对未知事物的恐惧,都来源于道听途说,殊不知比魑怪更令人恐惧的该是人心么?

        随着骚乱平息,随医堂被盗的消息传入齐玉楼。据说被盗的,除了各类正经不正经的药品之外,便是两只被拔掉爪牙的药魑。

        正是昨日江枫鎏带回随医堂的那两只,刚刚被盗,便在此地伤人,只怕不是巧合。

        此时齐玉楼内,残羹碎盏洒落一地,凌乱不堪。贵人们平日里将养惯了,哪里收到过这般惊吓踩踏,一时间或坐或卧,皆是痛苦难当。

        谢安见状,难得没有恼怒。反而眼角菊花开,笑得很是真诚:“各位受苦了,在下这就嘱人请医,只不过来回怎么也得一个时辰,各位再忍忍。”

        “快,快,快去,可疼死我了。”

        “要这么久啊?”

        “忍忍忍!再忍我这腿怕就废了。。。。”

        谢安顺势道:“倘若实在痛苦,在下店中倒是备了一些消肿止疼的膏药。。。”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抱了烫伤皮的胳膊说道:“有药你不早说!”

        谢安面露难色:“不过这些药都是按着老主顾们吩咐备下的,金贵的很,在下也不好。。。。”

        “费什么话啊,快拿来,我加倍赔他就是。”

        就这么着,谢安愣是将酒楼中置备的常用膏药以高价卖了出去,顺带提高了车马租金,客房亦是爆满,唯独空留着三楼那一排房间。

        箫猛小声揶揄道:“小歇子,你爹还真是精于陶朱之术,生财有道啊!”

        谢禹陪着笑轻叹一声,心道,谁让自己摊上这么个爹呢,我也是河里赶大车,没辙啊!

        谢安此人,人送外号铁公鸡,据说年轻时逃难来此,得遇贵人,这才一路亨通。虽说有家财万贯,谢安却把日子过得精打细算,连谢禹在自家酒楼吃饭,都得付账。当然,此是谢禹心中密事,不足为外人道,只能心中暗暗叫苦。

        这边谢禹箫猛正忙着帮人上药,那边却有一中年妇人瘫坐在地,哭得声嘶力竭:“这么会功夫怎么就不见了呢?娃儿啊,我的娃儿……老爷!姓秦的!你倒是快想办法啊……”

        这人莫骧认得。

        莫骧常年往来西北各城,对西北官贾名流多有了解。尤其开城秦家,以祖传的造纸秘技闻名琅璃。他家的纸种类繁多,且有色有香,人称秦家纸。秦家业大,家却小,人丁零落,到这一辈也就剩下三个性子强势的闺女。为防造纸秘技失传,秦家一合计,索性给长女招了个上门女婿。

        秦家女一句“姓秦的”吼的地动山摇,直教这大堂里认识或不认识的贵人们窃窃私语,也教面前的赘婿红了脸。

        “别嚎了!”秦老爷狂躁地踱着步子,忍无可忍怒喝一声,自己却急红了眼。

        能不急吗,他夫妻二人岁至中年,实属得子不易。偏那孩子身体不好,久治不愈,他二人便不远千里,从开城赶来都城求医问药,今日得人指点,夜宿齐玉楼,不想魑怪出没,孩子弄丢了。

        “你!你还敢吼我?!他一个小娃娃,又病着,门也关着,怎会无故消失?只怕是被魑魅猎走了啊!你不把娃儿找回来,我跟你没完……”秦氏一边指着秦老爷鼻子骂,一边拍的楼梯啪啪作响,直叫秦老爷羞恼成怒,意乱心烦。突然,他双眉拧紧,走远几步,揪住一人衣领。

        “是不是你?我夫妻二人才来此地,并未与人有瓜葛,只有你,今日我儿昏倒,是你助他转醒,我就说素昧平生,你怎会好心相助?说,你把我儿弄到哪去了?”秦老爷将所有怒气集于双手,使了力气将那雪白衣领绞做一团,拉扯着想与面前的人平视。

        面对质问,华服男人依然肩背笔挺,目光自高睨视而下,只有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莫骧看在眼里,伸手往秦老爷肘上一弹,迫使对方失力,瞬时松了手。

        莫骧眉宇蹙出一丝不耐,沉声道:“秦老爷,及早报官方为上策。”

        “对对,报官!”气急攻心的秦老爷恍然大悟,租马匹前往邢司署。

        华服男子整了整衣领,侧目向莫骧:“你信?”其声清灵,其音温和,竟不似目光那般清冷。

        莫骧收敛神色,勾了唇角道:“自然是信的。”

        一场魑乱,致六名男童失踪。想来负责要案的邢司署怕又有的忙了。不过事关魑怪,只怕魑魅阁与随医堂都要受到牵连。

        箫猛正忙着帮人包扎,一旁谢禹端着药盒,目光柔柔地落在箫猛脸上,满眼满心都是喜欢。莫骧紧了紧衣袍遥望一眼,神色黯然,五味杂陈。

        酒楼内众人碌碌,好似只有他与身边之人游离于人群之外。

        响起那袋金子,莫骧向那人道:“公子既懂医术,不妨随在下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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