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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一零九章 “多谢你。”


  季春温风摇曳鸣呦山遍野的桃花,  抖落花瓣如雨,飘入宛转莺啼声中。

  素倾由女侍搀扶下马车,娴静眉眼审视自身所穿的莲红纱衫,  以及污渍不甚明显的山矾色罗裙,抬手稳了稳发髻上的镂雕金珠花。

  自荣宠多年的闵氏以死相逼,冽帝无计可施,最终传口谕,  让素倾自行决定是否要与废太子相见。

  所有人都断定,“遭废太子下毒”的素倾姑娘定会对旧主避之不及。

  毕竟,  东宫的太子妃余氏和徐良娣、宋孺人等七八名侧妃早已作鸟兽散。

  而所谓的“三公主”,  仅仅是无名无份的宠姬。

  可出人意料的是,  素倾却说了句“且容我去看看他吧”。

  且不顾纪允殊夫妇的百般阻挠,换回当初离开富商宅院的那套华美舞衣,并戴上了由宋玄铮所赐的珠宝首饰。

  有些事,  有些人,有些情,该有始有终。

  当院门外铁索声响时,一身素服的宋玄铮正趴在杂草环绕的巨石上晒太阳。

  他疑惑转头盯视徐徐打开的大门,见那熟悉的窈窕身影缓步而入,整个人僵在原地。

  呵,  定然是饿昏了头,产生幻觉了。

  然而丽人迤迤然行近,向他盈盈一福:“素倾见过殿下。”

  宋玄铮只觉从她后方投落的阳光过于刺目,让他半眯的眼眸几欲流泪。

  良久,他以嘶哑嗓音发问:“你……你怎么来了?你的毒,都解了吗?”

  素倾疑心他虽知母亲离世,却不晓得血书内容,  遂温声道:“殿下不是要见我吗?”

  “……”

  宋玄铮窘然爬起,胡乱抓了抓乱发,以袍袖擦去脸额污泥。

  犹记在公主府受了杖刑后,他皮开肉绽,痛苦不堪,迷迷糊糊发烧时,确实喊着要把素倾抓来……                        

                            

  想见她,也想弄死她。

  其后伤势渐愈,人也愈发清醒,记起素倾中毒一事,还专程派人打听她的病情,奈何信息没法外递,一无所获。

  再然后,他在煎熬等待中慢慢理解了一个事实。

  ——她并非背叛了他,而是自始至终心系她的公主。

  当他在党羽协助下毁灭了部分证据,又竭力否认罪名,硬生生将死罪扭转为幽禁,他却忽然累了。

  很累很累。

  被送来鸣呦山的路上,随行者有他的心腹,传来了闵氏的嘱托。

  其中提及,说如他有什么闪失,当母亲的会拼死杀掉纪允殊夫妇、素倾和钱岳等一干人给他陪葬。

  宋玄铮苦笑,托人给回话:纪允殊是威慑强邻的战将,一旦身死,边境势必起祸患;诺玛族三公主和钱总管,杀了也无甚意义;至于素倾……

  素倾是他唯一的女人。

  他在地狱边缘徘徊,究竟要将她牵扯进来,共度余生艰苦与寂寞,抑或奋力将她推开,让她自由飘远?

  苦思许久,他决定向母亲撒个小谎,谎称素倾已怀上他的骨肉,可能是他这辈子仅有的子女,不能杀。

  想来,母亲会信的。

  可他万万没想过,失去一切希望的闵氏,选择用决绝的方式,妄图留下由谎言虚构的孙辈。

  

  “殿下,我给你带了糕点。”

  素倾柔声细语,打破僵局,也将宋玄铮从渺远思忆中拽回。

  他茫然望向她所捧的螺钿食盒,明明快饿昏头了,却莫名没了食欲。

  顺手抓起垫子,他小心翼翼坐到卧石上,示意素倾坐下。

  仔细端详她的眉目,忽问:“恨我吗?”

  素倾很少听他自称“我”。                        

                            

  她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宋玄铮在袍上蹭净两手,见门口杵着一堆人,不悦地驱逐:“都退下,别吵着本……我俩说话。”

  护卫们纹丝不动,紧盯素倾。

  素倾温言道:“众位侍卫大哥不必担心,殿下对我没有恶意,我也不会伤害他的。”

  为首侍卫不满地提醒她,庶人宋玄铮已非昔日的皇太子之尊,旧日的称呼须改了。

  素倾顺从应允。

  当余人退下,虚掩院门,宋玄铮搓了搓手,试探地握住她的柔荑,终是没能把持澎湃心潮。

  “我,还想再抱抱你。”

  素倾叹了口气,轻轻靠向他的肩。

  “倾倾。”

  他唤她,沉嗓带涩,“怨我吗?”

  素倾仍是先点头,又摇头:“若没有国仇家恨,若没有血海深仇,以殿下如此英姿,又如此待我,我应该会……真的喜欢殿下的。”

  至少某些时刻,她忘了自己是谁。

  宋玄铮唇畔轻勾:“相伴至今,你总算肯对我说句实话了。”

  抬眼望随风飘过院墙的桃花瓣,他怔然片晌,难得絮絮叨叨和她扯了些往事。

  “我非长非嫡,本与帝位无缘,也不该心存妄念。可由纪家所出的皇后和皇长兄,皆极善文艺,硬是把父皇带得心慈手软……

  “再看我的二哥,第二任太子,懦弱无能,贪图享乐,从不懂得居安思危;我那三哥虽有才华,却耽于女色,王府内妻妾姬人近百人!四哥五哥结党营私,也没好到哪里去……

  “所以我便想,我宋玄铮不比他们差,充其量小几岁罢了。于是我开始逐一扫除障碍,从王公大臣的世子们着手,日渐拉拢朝中重臣;在外则培植人手,包括青藤卫、盛家兄弟和各处江湖势力。                        

                            

  “害死贤妃,不是有意的。那会儿我才十七,父皇也正值壮年,身强体壮。我只想杀掉盛宠有孕的淑妃,以防她诞下龙子封后,那么幼弟便会成为嫡子……没想,茶水竟被贤妃误饮。

  “受封为太子之后,我本来可让父皇一病不起,直接传位于我。可我狠不下心,也因愧疚,对小紫多加照顾。这大抵是我宋玄铮绝无仅有的良心吧?”

  素倾回握他的手:“还有我呢!殿下后来也没苛待我。”

  宋玄铮失笑。

  他没告诉她,起初折辱她又留着她的命,只为发泄与她无关的愤懑。

  他也没告诉他,他一度因疯狂嫉妒而起过恶念,企图让莫唯启充作当东宫太监,逼其日夜观摩他和素倾的恩爱缠绵。

  其后因考虑须让那人为饵,引真正的三公主上钩,考虑到身体状况太虚弱,只怕熬不过去,才没实施残酷的宫刑。

  那些阴暗的、龌龊的、可怖的心思,且由着它们随权势富贵而坍塌吧……

  宋玄铮漫无目的讲了许多不相干的小事。

  如他改良过的铁弩如何的精准,本该用于上阵杀敌,却只能埋没在东宫积尘;如他有多向往宋氏祖辈起源的宣国,总心心念念想亲自率军南下把江山打回来……

  说到唇干舌燥,他坐直身子,缓缓放脱了她的手。

  “倾倾,回去替我转告纪允殊,警醒他,千万千万别把我大冽……搞得跟宣国一样,重文轻武,国力衰退!”

  素倾讶于他那句“回去”。

  看来,他没打算留她一同幽禁,正如他没料到她的出现。

  恍惚间,她有种直觉——他无法久活于人世了。

  浓烈春芬渲染下,她幽然起身,对上他诧异且不安的憔悴眼眸,笑了笑:“素倾为殿下再跳一支舞,可好?”                        

                            

  宋玄铮仰起头,看着她。

  暖暖春光勾勒他俊美又落魄的轮廓,神情从震惊转化为哀怜,终化作平静无波。

  他已被世间唾弃。

  与此同时,他也厌弃了世间。

  素倾等不到他的许可或否决,自顾无声无息地跳起了舞。

  无从判别,是她发自内心的爱意。

  或是对临终之人的善意。

  也许兼而有之。

  有别于昔时华丽激荡的妙曼舞姿,她旋转得隐忍而克制,轻柔又委婉。

  面若桃花,腰如烟柳,步似莲生。

  珠钗璎珞摇摇坠坠,长袖抖擞似龙蛇游动,腕上银铃细碎繁响。

  长发浸润流光,如丝顺滑倾泻。

  褶裙仿佛轻云慢移,随旋风悠悠而转,是前所未见的柔绵。

  与平素强颜欢笑或刻意妩媚的情态截然不同,她眉心似愁非愁,唇畔笑意清浅,带泪的琥珀色眸子掺杂了期许与惜别。

  宋玄铮定定注视着她,在一场无乐韵的舞蹈中读到了祝愿。

  ——如果有来生,唯愿他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民。

  过往用曲意逢迎或欺瞒利用打造的虚情假意崩塌后,二人在这一瞬的对视中看透了彼此的心声。

  一坐一舞,一狼狈,一轻灵,皆披着溶溶天光、湛湛惠风。

  舞罢,素倾调整呼吸,重新行至宋玄铮身前,俯身去握的手。

  不料他稍加用力一拽,把她拖进怀里,低头吻下。

  唇上柔柔一触伴随胡子扎人的麻痒。

  陌生感驱使她扭头而避。

  她想到了她的公主,想到了因他而覆灭的洛松氏。

  她不能背叛。

  她怕。

  她怕他亲吻过后,会索求更多。

  更怕自己会纵容他。                        

                            

  两滴清泪自眼角溢出。

  宋玄铮没再强求,又按捺不住,吮去她的泪。

  他愿意相信,这泪是为他而流的。

  素倾挣扎下地,迟疑少顷,悄声启齿:“殿下……”

  顿了顿,她语调变得温柔又凄婉:“我腹中,有了您的骨肉。”

  宋玄铮沉重神色一凝,逐渐变为不可思议、惶然激动,乃至欣喜万分。

  “是……真的?你没骗我?”

  他战战兢兢伸手,想碰她,又不敢碰。

  素倾扶握他的大掌,轻放在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上,黯然神伤:“前段时日的剧毒缓解后……孩子虽保住了,却未必能平安出世……这事,我没对旁人说起过。”

  宋玄铮侧着脸,徐缓把耳朵贴向她的腰腹。

  哪怕他听不见一丝一毫源自生命的异响,仍觉上苍对他着实眷顾。

  他自问作恶多端,哪怕初衷是好的。

  长久未露于人前的脆弱,随汹涌泪水流淌而下。

  “是我害了孩子。”

  素倾弱弱揽着他的头,久久无话。

  风起云涌,花开花落,别离终不可逆。

  宋玄铮依依不舍放开那看不见也触不到的珍宝,仰望她时,满目歉然。

  “若孩子能保住,等他长大,别让他知道身世……”

  “好。”

  “若保不了孩子,你也一定……要好好的。”

  素倾垂泪颔首。

  她倒退两步,按照冽国的礼节,跪伏在地,行了大礼,向她的男人拜别。

  爱也好,恨也罢,都会过去的。

  宋玄铮探臂轻抚她的发髻,悄悄从她发上摘下一朵镶嵌南珠的精致金花。

  捏在掌心,硌得他心很痛。

  “多谢你。”                        

                            

  他站起,背转身。

  衣裙摩挲声与环佩细响声渐远,他拼命忍住,没再回头多看一眼。

  只因他心里清楚,出了这扇门,她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将不再与他有任何交集了。

  

  三日后,废太子亡故的消息令满城沸腾。

  外界相传,宋玄铮是绝食而死的。

  唯有太医署的医官和仵作等人知晓,真正的死因是——吞金。

  冽帝闻讯,颓然瘫倒在龙椅上,呆滞片刻,剧烈咳嗽后吐出一口血来。

  他惘然若失,终究咬牙下了敕令:“废太子葬鸣呦山,不升祔祖庙,不设祭典,百官不具素服,百姓不禁嫁娶。”

  然则宋玄铮一死,漏网蛰伏的青藤卫试图对旧主仇敌展开大规模的报复。

  他们连夜潜入兰心公主府,被梅浅月率领府卫杀得七零八落,逃窜的则死在了府外的云雁西之手。

  更有精锐夜闯将军府,却遭纪允殊的人全数清剿。

  而其余袭击朝臣府邸的零散人员,也受高手追击,死于非命。

  不少人认定,是纪将军暗中派暗卫保护同僚。

  对此,纪允殊矢口否认:“本将军忙着哄媳妇呢!”

  但他毫无惊色,一脸了然,明摆着知悉内情。

  当烛伊一而再再而三旁敲侧击追问,纪允殊终于说出答案。

  “是小明琅率洛松氏旧部干的。他自从废太子倒台后,没少半夜溜出去打探青藤卫的行踪,时常趁对方落单,把人打得半死不活的。”

  烛伊诧异:“啊?”

  纪允殊摊手:“气不过呗!废太子的人从他手里劫走了你,他能不窝火?”

  被揭发的明琅瞪视纪允殊:“原来……那次我被引去西郊,躲在树上发暗器的……是你!”                        

                            

  “呵,”纪允殊漫不经心,“你这毛头小子,对敌经验还是弱了点儿,本将军若不暗中跟随,在你不敌时帮上一把,一旦有闪失,你的‘姐姐’定要发脾气!”

  明琅憋嘴:好气!

  纪允殊笑颜越发舒展:“救命之恩,难道不应叫声‘姐夫’来抵?”

  明琅冲他吐舌头:“略。”

  纪允殊笑骂:“小没良心!”

  “谁要你救!我以后定能打……”

  话未道尽,嘴里被盛九塞了块甜甜软软的杏子奶冻。

  盛九唯恐他引起骂战,再度和姐夫大打出手,赶忙堵住他的嘴。

  没料,烛伊见状,连拽纪允殊袍袖,笑得美眸弯弯:“哎呀呀……你看,他俩好甜啊!”

  盛九:???

  明琅:???

  ——你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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