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八十章 “驸马?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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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 随着赴宴船只陆续离开,湖心岛在皎月中渐趋静谧。
唯独最高的揽月阁之内,如珠落玉盘的委婉琴音飘荡, 伴送缕缕幽香,四散于湖风。
岛岸哨岗上,两名侍卫低声议论。
“又开始了?”
“看样子,是。”
“那位可真能跳啊……”
“可不是?宴会持续五日, 白日里文士吟诗作对、勇士比武。特意邀请的、无意路过的宾客早看腻了……太子殿下还赖着不走,图的啥?在东宫不一样折腾么?弟兄们整日吹冷风, 够咱们受的!”
“嘘……”
少顷, 酒香弥散于楼道。
二人回头, 只见一名白净的壮年男子提来半坛酒,忙恭敬行礼。
“秦副统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洛州虽没下雪, 可比京城冷多了……哥哥从席上讨来佳酿,供兄弟们喝上几口,暖暖身子!”
秦副统领揭开酒坛,给下属各倒半碗酒。
酒如玉浆流入白瓷,晶莹柔润,冽香四溢, 尚存温热。
两人顿时眼前一亮,道谢之言刚出口,尾音已被酒堵住。
辛辣中略带甘甜,令人回味无穷。
眼看秦副统领要把剩余的酒带与别人分甘,两人连声哀求。
“秦哥,再赏小半碗呗!”
“对啊!咱俩彻夜对着冷冰冰的大湖,都快冻成冰棍儿了!不比其他哥们能四下活动筋骨!”
“您发发善心, 小弟来日定好好报答您的恩德……”
“小兔崽子!想把哥哥的份儿也喝了不成?”
秦副统领皱眉,终挨不住苦苦劝诱,又替他们斟了大半碗,“便宜你俩了!别往外传!”
二人双手捧着温酒,舍不得似的小口啜饮,又点头哈腰,阿谀奉承了好一会儿。
丝毫没留心幽暗处,一叶小舟悄无声息靠岸,又随波飘远。
秦副统领哼起小曲儿,悠哉悠哉下了木梯,锐目扫向石雕后,冲那暗影招了招手。
俊秀青年警惕四顾,谨慎走近。
秦副统领压低嗓音:“从渡口到揽月阁需经过五个固定哨岗,小人已借取暖为由,请他们喝过药酒。此酒饮后神志清醒,但接下来的三个时辰会间歇出现眼花和耳鸣。”
青年神色稍稍缓和了三分。
秦副统领又道:“莫公子,您需在子时前将三公主送回此地。小人会助您引开巡防的东宫卫,您请务必小心。”
被唤作的“莫公子”的青年,正是诺玛族前朝三公主的准驸马——莫唯启。
莫家原是冽国丝绸商,因拓展生意,分支流散四国七族。
其中莫唯启的父亲三十年前已定居诺玛族王都,成了当地有名的富商大贾,长子也经过科考选拔,在朝中担任汉官。
幼子莫唯启自小往返两国,因面目俊朗、熟擅汉家文化,被选为大王子的伴读之一,其后与容貌倾城的三公主熟络,缔结婚约,一度引发轰动。
莫唯启去年回祖籍拜会长辈,禀明婚事,以备今年与三公主成婚。
不料刚踏上归程,王族覆灭,莫家在诺玛族中失了庇护。
他进退两难之际,先接到三公主催他避祸的退婚书信,后惊闻对方失陷在冽京东宫为质,深觉前路茫茫,悲痛难耐。
纠结数月,他感念洛松氏的提拔之恩,决意救未婚妻于水深火热,想方设法混入冽京,以投奔年少时的棋道老师靖远侯纪泓远。
他早年拜师学艺时用了假身份,且在两国使用的名字不同,老辣如纪泓远,全然没料多年未见的小弟子乃异族准驸马,更没想过对方此行拜访另有目的。
纪侯爷的长女长子远赴他方,长年不归;留在京城的庶子则过继给亲弟,油腔滑调不被他所喜。
他老来寂寞,乍见莫唯启容貌堂堂、棋艺超凡,性情温顺随和,颇为器重信赖。
莫唯启借侯府掩人耳目,费尽周折,暗中联络蛰伏冽京的洛松氏旧部,企图潜入东宫。
奈何东宫守卫森严,他没练过武艺,随行仆从也强不到哪儿去。
捣腾两月,总算等到太子宋玄铮携爱姬前往洛州湖心岛休憩。
湖心岛园林虽是天家筹建,但因皇族鲜少驾临,往日常开放给达官贵族玩赏。
此次太子设宴款待,宣称与众同乐,往来者甚杂,又因有湖水阻隔,入夜后防卫相对松懈。
莫唯启自知机会难得,狠下心孤注一掷,跟随纪泓远那不成器的庶子奔赴洛州,伺机而动。
此番在秦副统领协助下顺利登岛,莫唯启心潮起伏,哑声问:“三公主她、她……什么情况?”
秦副统领叹道:“太子监国,跋扈专断,不近女色,连出自高门的太子妃、侧妃们也无机缘侍寝……三公主每夜承恩,看似受太子独宠,实则受了不少苦。莫公子,您赶紧把她救出,带她远走高飞吧!”
莫唯启心头漫过苦涩。
当年,尊贵的三公主容色绝俗、平易近人,待他亲厚,青睐有加。
怀着君臣的尊敬、师生的和睦、兄妹的关爱、男女的情思,他入选推举驸马的名单,经层层筛选,成为众人艳羡的准驸马。
他原本就没指望能以异族商家的出身,能独得公主恩宠。
——按规制,公主婚后可享多名配偶。
一想到他尊崇的小公主被冽国太子欺辱,且无名无分,他不禁悲从中来。
“揽月阁,夜间防守如何?”
秦副统领道:“依小人观察,太子欣赏歌舞后多半自行回寝居,留三公主一人夜宿阁楼。夜半守卫、侍女将撤去半数以上。若然您进得了阁子,应无大碍。”
顿了顿,他补充道:“丑时后有船从岸边运送油盐蔬果等物资,届时,小人安排您和三公主藏身船舱,等抵岸后自有接应。”
莫唯启捏了把汗,按照指引,耗费半个多时辰,沿花木丛穿过僻静无人的花园,循歌舞声东转西绕,避过侍卫的重重巡察,终于抵达揽月阁外的假山。
紧揪的心并未因此而松懈。
明明是寒冬腊月,他手心、额角、后背全是汗,受冷风一吹,冻得直发抖。
……
阁内则是另一番光景。
舞乐接连不断,纱幔飘飞处,舞姬们娇颜如醉,衣袂翩浮,彩袖殷勤。
旋转于中央的姬人身穿透薄的水红色纱裙,身姿尤为婀娜。
她以轻纱半遮面,只露出仔细描摹过的烟水眸,含娇带羞,偶有隐忧,欲语还休。
舞动的纤臂舒展在外,更胜雪玉雕琢;巧腕和素足均带有金银铃铛,婉转流连间脆音声声,极具韵律。
众姬游转时,水袖甩舞,撒出粉白花瓣,如霜雪飘荡而下。
落在那蒙面姬人发上、肩头、袖间,片片掀动清新芬芳。
蒙面姬人舞技超群,罗袖动香,素手摇风,堪比花仙下凡,勾魂夺魄。
一曲方尽,当即紧接另一曲。
环绕她伴舞的舞姬换了一波又一波,她却始终不曾歇息,极力献舞。
戌时过去,坐于主位上那把盏笑看的赤袍男子忽而摆手,示意其他舞姬全数退下。
但乐声未断,水红衣裙的姬人犹自旋舞,直至最后曲终,余音绕梁,方缓缓停下。
男子将浓酒倒入缠丝玛瑙酒盏中,悠然下阶,以手撩起佳人面纱。
他英俊的笑眸潜藏几许阴柔狠戾,不发一语,径直把酒灌入那丹唇之中。
“咳……咳咳……”
佳人被呛到,纵然拼命忍耐,仍咳嗽数声。
男子平静目视她良晌,陡然略一弯腰,将人横抱在怀,转向屏风后的楼梯。
脚步声夹带木板咯吱声步步向上,余人识趣退出揽月阁,并贴心掩好门户。
莫唯启仍旧躲藏在假山内,竭力忍受刺骨寒意,大气不敢呼一口。
先前乐舞悠扬时,他生怕被觉察,只偶尔从半启窗户中偷觑两眼。
每每隔布幔窥见那窈窕风姿,心就被多割一刀。
千疮百孔的心,早已痛得麻木。
当揽月阁一带只剩几名守门侍卫,楼顶隐隐约约传来裂帛之声,混杂了男子轻佻低语。
“本宫赏你的,喜欢吗?”
回答太子的,是若断若续的呜咽。
莫唯启浑身发颤,既不愿多听,又不得不留神内里动静。
一阵如泣如诉的嘤音轻喘,如凌迟般折磨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仅有一盏茶工夫,又像已过去一整个严冬。
只听得太子再度发话,平和语调隐含得意轻笑。
“最初装单纯摆清高也好,后来曲意逢迎的言辞、假惺惺撩拨的舞蹈也罢,都没什么意思。唯有你恨透了本宫又无法掩饰本能的羞耻反应,还有这欲罢不能的模样……才让本宫尽兴……”
莫唯启狠狠咬住手背,以痛觉来警醒自身。
为了让她不再遭受羞辱,为了带她脱离苦海,千万千万要坚忍下去!
当女子吟哦愈发噬骨,混带铃铛声动、家具摇曳细响,飘飘然然穿透门缝窗隙,绕在值夜的太监与侍卫耳边,虽已夜夜听闻,仍难免心绪浮躁。
莫唯启如遭凌迟,四肢冷硬无力,几乎昏倒在山石间。
好不容易熬到亥时的梆子敲响,楼上娇音渐歇。
不多时,楼梯穿出沉稳踏木声。
大门由内推开,太子依然是那身赤色绣龙袍,整齐肃正,纽扣腰带一丝不苟。
他唇边噙笑,用丝帕擦拭手上残留的水滴,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冷冷一哂,在仆侍簇拥下昂然行出院落。
岛上夜色深浓如被墨砚压牢,让人喘不过气。
莫唯启咬紧牙关,强忍周身酸涩麻痹,从廊檐爬上揽月阁二楼窗外,轻手轻脚拉开一道仅可容身的缝隙,悄悄滑入室内。
里头陈列雅致古朴的家具,空荡荡无一人。
他按捺欲裂的心跳和浑浊呼吸,半攀半爬登上三楼。
每一步都如迈向地狱般,教他汗毛倒竖。
他不晓得将会面临何种场面。
可他已离那国破家亡、饱受磨难的小公主越来越近,世上能助她逃出生天的,只有他了。
昔日近在眼前的两张如花笑靥,曾觉触手可及的两位娇妻美眷,终不可兼得。
无论退一步成兄妹,进一步为夫妻,他和三公主必将是彼此余生的依靠。
顶层三面墙壁各放置一株树形连盏铜灯,高低错落的枝节托着数十盏油灯。
厅内空旷处设有金属架子,女郎仰卧其间,身披羊毛毯子,难辨是睡是醒。
毯子边缘可见她的手和脚伸展,分别被束缚于两端杆上。
周边还置有长案,摆放着奇形怪状的物件,如各式鸟羽、不同形状材质的短棒、不明用途的瓶瓶罐罐……
女郎红彻骨的脸颊上除了未干泪印,尚余痛苦挣扎和未退的盎然春意。
莫唯启如遭雷劈,疾冲上前,咬得牙齿快碎了。
他颤抖着捧起她的脸,声音哽噎得不似他的,如悲怆,如惊喜,如失而复得。
“素、素倾……怎么……是你?你没死……我,我是在做梦吗?”
女郎蓦地全身一颤,惊恐睁目,茫茫然似陷入思梦。
莫唯启迫不及待去解她手腕脚腕上的绳索,因情绪过于激动,越解越乱,许久才勉强把她两臂从捆绑中解脱出来。
见素倾依旧呆若木偶,他心痛得无以复加,笨拙地用毯子卷裹她,战战兢兢拥入怀内。
他第一次抱她。
哪怕她的玉容花姿曾无数次跌入他的梦,他终觉这一刻太不真实。
她尚在人世,值得他狂喜不已;她备受折辱,使得他悲愤欲绝。
静拥良久,莫唯启勉力逼迫自己镇定:“素倾,三公主呢?”
素倾骤闻“三公主”后,突然无可抑制地哆嗦着,泪目逐渐重现光华。
她羞颤着,红唇翕动,上下牙齿轻嗑,无声的哭号好久,才挤出半句话。
“莫公子……真是你?”
“是我,我带你出去。三公主也在吗?”
素倾瑟缩地推开他,黯然道:“三公主……想必是逃脱了。代替她送来冽京的,一直都是我。”
莫唯启顾不上追问细节,慌忙去拽她腿上丝绳。
素倾猛然抽搐,以哭腔催促他:“别管我!你快走!”
“我不会再丢下你!咱们一起去寻三公主!我会保护你俩!相信我!”
莫唯启隐忍半日的泪倾泻而出,模糊泪光中对上了素倾惊恐的眼眸。
他不明其意,忽觉异乎寻常的逼人寒气渗至颈脖。
一把锋利匕首,神不知鬼不觉抵在他咽喉。
后方不远处,太子的醇嗓如揉了和风细雨,却教人不寒而栗。
“三公主的驸马?等你很久了。”
莫唯启如冰雕僵立原地,未敢动弹。
直到脖子上的利刃缓转,引领他回头。
用兵刃胁迫他的,竟是秦副统领!
“对不起,莫公子。您自入京后,就被太子殿下的眼线盯上。小人不得已引你入局,否则,我全家性命难保……”
幢幢灯影勾勒太子唇角笑弧,优雅俊美如流云淡月。
“嗯,秦副统领辛苦了。”
话未道尽,一支锐箭从他手中铁弩中激射而出,正正扎入秦副统领的背心,透胸而过!
秦副统领的手略微一抖,险些割破莫唯启的喉咙,随即斜斜歪倒,以难以置信的眼光觑向太子。
“本宫会放过你的家人……”
太子笑得如沐春风,把玩箭上尾羽,探向莫唯启,徐徐挑起他下颌。
“对了,你刚才喊她……什么来着?”
夜深人静,洛州城内驿馆的灯火则如旧明亮。
盛九惬意地插梅花,最终把馆内所有的梅瓶插满。
——为免姐姐受滋扰,她缠着明琅小哥哥将那一带的梅树全部摘了精光!
因而这里的每一枝,都宣告着她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
顾思白怔然坐在一旁,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间或在掌心写字。
时而微笑,时而叹息,魂不守舍。
厢房内,烛伊正准备上榻休息,房门却被人轻轻敲了敲。
“是我。”
纪允殊的沉嗓一如既往的理直气壮。
自那回服侍药浴、惨遭欺压,烛伊死活不肯再与他同睡一床。
紧紧裹牢披风,踢着一只木屐,她蹦蹦跳跳挪步,半开门瞋瞪他:“大晚上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
纪允殊说话夹枪带棍,难掩恼火。
烛伊的手略一松开,那人已适时挤入内,见她左脚光着,俯身抱起她,一脚把门踹上后,大步将她放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烛伊俏脸微红:“将军大人百忙中抽空,专程来给我盖被子?”
“今日我外出不在,可有发生特别的事?”
纪允殊冷着脸,强调他“不在”。
烛伊抿唇憋笑:继续装吧!分明全程陪同,还特地跑来问。
她粗略提及成璧先生、陶居实、纪奎、静安郡主和顾思白的意中人。
呵欠连连,轻描淡写。
纪允殊有种意料之中的忿然:果然!费尽心力!隐瞒她对成璧的仰慕!
他满心思索该怎生惩罚这混账姑娘,终是牢记她乃一族公主,不可轻侮。
且思前想后,他品悟出一事——不管怎样,一旦表露醋意,都会泄露他在场的秘密。
好气!
烛伊见他傻杵在床边,略带疲倦的俊颜忽怒忽忧,遂柔声问:“累了?”
她于困乏中表露的关怀,让纪允殊心如暖蜜,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坐到了床边。
转念又想,兴许……她对成璧的体贴入微,只源于对弱者的善良帮扶?
嗯,九成是了。
毕竟,“成璧”除去一手好字,无甚可取之处,决计没法让公主之尊的她动心又动情。
可她悄然摸手、全力维护、主动邀请的种种小情态,时隔小半天,仍在扎他的心!
反复思量,他薄唇扬起一抹自得笑意。
只因,他已在顷刻间寻获绝妙好计!
——只要他避免用成璧的形象和身份与她接触……年深日久,她不就慢慢忘掉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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