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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还有我呢。”


  昏暗中四目相对,  烛伊惊疑未定,下意识拢好外披。

  确认荻夏的弯刀暂无再次出鞘的意思,她暗吸一口凉气,  故意以汉语淡声发话。

  “荻将军名动天下,按理说,该说话算话!既答应‘输了自会离去,不再纠缠’,  怎又夜闯我卧房,纠缠不清?”

  荻夏掀了掀唇角,  用诺玛族语回答。

  “守在外的九名守卫,  全部中了袖箭,  你嗓音再大,也叫不醒她们。”

  “你、你又滥杀无辜?”

  “是迷药,”荻夏凝视她偷偷在案头摸索的手,  话音平静,“你在寻匕首?”

  烛伊心下稍安:“找火折子。”

  荻夏从怀内翻出自己的,拔开盖子后吹亮了,才递向她。

  她迟疑接过,点亮了案上铜油灯。

  弱光映照荻夏那身洗得褪色的棉袍,俊朗面容比平日更瘦削苍白,  予她一股微妙的脆弱感,熟悉又陌生。

  烛伊见他仍站在门口,不像要动手杀人或抓人,不由得暗自揣摩他的来意。

  荻夏环视布置简洁的房间,皱眉:“他竟让你住在如此偏僻又破陋的居所?”

  “是我自己挑的。”

  烛伊心下后悔。

  若预知这人来得如此之快,她今夜早该搬回主院,厚着脸皮也要挤到纪允殊的床上!

  荻夏静默良晌,  忽道:“有人要抓你。”

  烛伊哂笑:“要抓我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是个男人,三十多岁,武功不弱。他昨晚似乎抓错了和你衣服相似的姑娘,只怕发现之后……很快会来寻你。”

  烛伊水眸微瞪:“你怎知晓?跟你有关系么?赶紧归族去!”

  “我知道你恨我。”

  荻夏答非所问,垂下眉睫,嘴唇翕张,似是欲言又止。                        

                            

  他自从和纪允殊当众对阵,遭对方反败为胜后,深觉面目无光,仿佛所有远大抱负和雄心壮志都被掐灭了。

  连杀人的欲望也无。

  箭伤初愈,他本已计划回诺玛族,西行一日一夜后,忽而莫名折返至平州。

  ——他没法控制另一个自己。

  尽管他曾无比感激,在他受人排挤、饱受唾骂时,另一个他足够坚强狠辣,使得他咬紧牙关,迎难而上,步步登上巅峰。

  可事到如今,那个他太过强大,几乎彻底操控了他任何决断。

  他无从预估,那样嗜血的自己,会不择手段到何种境界。

  持久缄默,令烛伊无所适从。

  她可没有衣衫不整、与半生不熟的男子默然对站一整晚的兴致,尤其这人与她隔着血海深仇。

  “荻将军若无别事,请尽快离……”

  荻夏忽然打断她:“你白天去那小巷,是打算做琉璃璧?”

  “你跟踪我?”烛伊惊怒交集,“你……没对工匠做什么吧?”

  他笑得苦涩:“没,只远远看了两眼。”

  烛伊暗觉他今晚分外好说话,比起上次在顺州街头时更柔软温和,像极了……年少时的他。

  她压抑对他的恐惧和忌惮,以尽可能客气的语调恳求他:“别外泄,好吗?”

  荻夏勾了勾唇:“好。”

  “神庙里的黄色琉璃璧,在你叔手中?”

  荻夏迟疑不答,反问:“你要跟纪允殊去冽京?去那儿做什么?”

  烛伊恼他不肯如实相告,又生怕逼急了这喜怒无常的家伙,干脆闭口不谈。

  “别去!”他踏前半步,软言道,“去哪儿都好,千万……别踏入冽京。”                        

                            

  烛伊恍然凝视眼前的荻夏,惊觉他与记忆中温柔备至、百般迁就的表兄完全重合了。

  ——如果,不曾发生那么多血腥,她大概还会信任他。

  正想多套两句话,忽听院外细碎脚步声近。

  “……还没睡?”

  却是裴氏。

  荻夏先是一愣,脸上陡然闪过一丝狠戾,随即越发阴沉。

  “是那满嘴胡话的仆妇!她没死!”

  裴氏歇息前听盛九说起,慕莘悄无声息搬走,对应先一晚纪府护卫浩浩荡荡外出的举动,后知后觉出了大事,疑心原来的猜测无误,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到檎丹苑向烛伊询问详情。

  何曾料到,噩梦深处最让她畏惧的荻夏,竟藏身在此!

  她虽因荻夏的声音而腿软,唯恐烛伊有闪失,咬紧牙关,趔趔趄趄冲进院落。

  下一刻,冷锐寒光闪掠,精准架在她脖子上。

  荻夏冷冷审视裴氏:“真是你!你命可真大!”

  烛伊生怕他暴起伤人,连忙上前拽住他衣角,摁住指环,随时准备激活机关。

  “别……别动她!”

  荻夏容色稍缓,将刀轻轻往回收了几寸,忽地重新抵住裴氏的咽喉。

  他冷声道:“早说过,要杀了她!”

  烛伊正自惶惑,又听得他接着说道,“杀她有什么用?她不过是无足重轻的异族妇人!”

  “……她骗了我!骗了我们!该死!”

  “不!别杀她……”

  目睹刀从裴氏要害处来回移动,且荻夏言语前后矛盾,烛伊因离奇状况而茫然不知所措。

  命悬一线的裴氏反而镇定开口:“荻将军,还请冷静,争执解决不了问题。我乃一介弱质女流,死不足惜,可你杀了我,不过一泄私愤罢了,对你所谋之事,毫无进益。”                        

                            

  烛伊立马接话:“对!你要是杀了她,我必和你撕破脸!留她,兴许还能逼我就范,不是吗?”

  荻夏一听,急着辩解:“谁说我要逼你就范!我没有……”

  可只隔了须臾,他骤然冷笑:“对啊!何须胁迫?直接杀了,不得了?”

  话毕,弯刀一转!

  “快走!”裴氏当机立断,以双手死死攥住刀刃,十指血流如注!

  荻夏嫌她碍手碍脚,一脚踹开。

  烛伊正要摁出药针,人被迎面的强劲刀风带偏,惊慌下不慎绊倒。

  明晃晃的弯刀,于荻夏张狂的笑声中俯劈而下,如有开山之势!

  烛伊心中悲怆,意欲闭目待死……

  冷不防一大团事物破空飞来,夹杂凌厉狠劲,硬生生将荻夏连人带刀撞得踉跄!

  那东西毫不刚硬,柔韧有余,遇刀而散,竟是一坨棉被!

  烛伊:……?!

  

  是夜,纪允殊在书房办完公务,又到浴室泡了个草木香药浴,还仔细拾掇一番,刮过下颌的浅须根,才卷好枕头棉被,信步走向檎丹苑。

  仆役纷纷行礼,皆竭力不露出丝毫偷笑。

  刚步出主院,一名黑衣暗卫恭敬上前,悄声汇报当日信息。

  自昨日赴会,遭曹不破和慕莘趁虚而入,纪允殊当即在府外和城中各处加强布防。

  他纵容曹不破带走慕莘,只想看这两人有何后招。

  搜捕是假,跟踪为真。

  然则,暗卫提及,曾见裴姑娘换了朴素衣裙,在至诚坊一带活动。

  因只负责暗中盯梢和保护,暗卫默默保持距离,排查可疑人员,未打扰裴姑娘行动,亦没详细打探她的意图。

  纪允殊眉峰渐拢萧飒之气。                        

                            

  ——那丫头,今日独自一人冒雪外出,再赴至诚坊,绝不可能只为了买一袋糖炒栗子和几件金银器。

  他摆手让人退下。

  臂膀所挟的被枕有千斤之重,教他挪不开步。

  哪怕明知她怀藏秘密,可他总愿意相信,她为人至善,只因心有苦衷才不肯吐露真心话。

  约定对外扮演“两情相悦”,但私下的亲昵,也没作假。

  至少他认定,她对他的关心和依恋,并非全然伪装。

  踌躇良久,心浮浮沉沉,上不着云端,下不沉地底,终归选择扛起棉被,前去试探一番。

  欸,他都主动去“暖床”了,以他这样的容姿,再加点“柔顺”和“体贴”,没理由收服不了她呀!

  行至花园附近,纪允殊始觉不对劲。

  他从顾思白手底下征调的女护卫们,怎都没了影?

  檎丹苑院门半敞,内里争执声夹着诺玛族语和汉话,若断若续……荻夏!

  纪允殊顾不上护卫们藏身何处,如御风般闪掠而入,一手将枕头被铺直甩向那寒光凛冽的弯刀,一手拽起跌倒的烛伊。

  孤灯昏幽,怀中姑娘又身裹红色外披,瞧不清有无损伤。

  他抱她推开几步,伸手在她身上左右前后快速摸捏,核实无濡湿血气,才稍稍心安。

  烛伊余悸未消,新羞已至,恼得想打他:“你可算来了!搞个被子做什么!”

  “我……我来打地铺啊!”纪允殊把她塞到身后,昂首挺身,锐目盯视荻夏,“堂堂诺玛族将领,居然是言而无信、心思龌龊的狂徒!”

  荻夏看到纪允殊现身的刹那,瞬即腾涌起被他射落马下的万念俱灰之感。

  别说箭伤未痊愈,就算往日部下紧密相随,有群狼相助,他也不是对手。                        

                            

  退意萌生了短短一瞬,他怒容满脸,恶声喝道:“杀了这个姓纪的!再把她们统统杀掉!”

  纪允殊凝神戒备,因听不懂诺玛族语,一头雾水。

  不能礼貌些么?这人明明会说汉语……

  “不!不!”

  荻夏突然流露怆然之色,喃喃自语,转瞬又骤现杀意,挥刀疾扑而来!

  纪允殊反手抽剑,斜斜挑刺,接住沉重一击。

  荻夏以刀相抵,眼底戾气反复腾起又消退。

  “你阻挡不了我!你这个懦夫!哈哈哈!就如你跟本控制不了你自己!”

  “我不是懦夫!我不是野小子!不是下贱胚子!”

  “一路以来,全赖有我!不然你只会是卑贱如泥的野种……你应当感激我,是我成全了你!”

  纪允殊起初听他絮絮叨叨,语气时狂时怒,正自惶惑,未料他猛地甩出几支袖箭,只得闪身回剑阻隔。

  荻夏唇畔噙着狠笑,借这一息空隙,调转弯刀,以惊雷之势横劈向烛伊!

  烛伊大惊后退,偏生房间狭小,腿侧撞在桌角上,痛得泪水涟涟。

  眼看荻夏刀锋离她仅剩数寸,纪允殊奋不顾身扑向他……

  然而尚未来得及发招伤人,只见荻夏以狠绝之态回刀,在自己颈脖上横拉一刀!

  献血迸溅,洒了烛伊满身!

  ……!!!

  纪允殊顿时傻了眼:这是哪来的奇诡杀招?敌前自刎,想要把敌方吓死?

  他唯恐这名态度诡异的异族将领另有所图,急忙将烛伊拉至门外,以防备暗箭毒烟。

  荻夏瘫软倒地,朝烛伊抬了抬手,薄唇翕动,气息凌乱。

  裴氏壮着胆子,挪移至他身侧,忙乱去捂他的伤口。                        

                            

  她可没忘记,自家三公主所言——荻夏不能死,一旦身死,族中战力大大折损,惹强邻觊觎。

  “荻将军,你……你这又何苦啊!”

  荻夏恍若未闻,逐渐弥散的眼光柔柔落向烛伊,如融汇了万语千言。

  烛伊拨开纪允殊,颤抖着步向他,又不敢过分靠近。

  血流了一地。

  他气若游丝,语不成句:“对不起……我从来,从来都没能护住你。”

  烛伊如坠云中:“你说……什么?”

  “无法……阻止他杀你,唯一能做的,只有杀了他。”

  荻夏惨白脸容浮起浅淡的笑。

  茫茫思海中,他看见了曾无比自卑的自己。

  他能给她的,太少。

  无非是果子蜜饯之类,微不足道的小玩意。

  就连爬树给她摘个小金果,也搞得灰头土脸,且没被她接纳。

  他不想再受冷落歧视,不愿受她的庇护,满心希望能尽己所能保护她。

  他的小表妹……那么纯真完美的小公主,使得他立志成为世上强大的男人。

  可惜,事情最终朝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

  为驯狼而服食过量的药物,外加残酷的考验和磨练,滋生了阴狠强悍的他,却日益取代了个性柔善的他。

  他太弱了。

  他斗不过那个“荻夏”。

  他确确实实成了强者,恍惚间,却不再是原来的他。

  当他有足够能力,成为护国佑民的第一勇士,她却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定了亲。

  他越发沉沦,偶尔在酒后的夜晚,与自身搏斗,与命运抗争。

  普天之下,无人知晓,在他凶残暴戾背后,隐藏了一颗暖软的心。

  对她,亦始终如一。                        

                            

  想来……有些事,有些情谊,她是不会懂的。

  永远也不必懂。

  ……

  “把话说清楚!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烛伊早觉荻夏性情古怪。

  但她绝对猜不到,他会在狠招杀她的关键时刻,回刀自裁!

  他虚弱的笑,犹带几分恳切,令她记起孩提时代的点点滴滴。

  那些小小的糖果点心、奇趣玩意儿,虽不罕有,却尽是谨小慎微的讨好。

  往事模糊了痛恨,泪意模糊了视线。

  她不顾纪允殊阻挠,虚虚握住荻夏递来的手指,颤声发问:“表哥……?”

  荻夏似是因这声低唤而微微一哆嗦,随后努力扬起嘴角,以气音回应道。

  “……不碍事,别怕。”

  尾音消散在夜风中,他缓缓闭了眼,呼吸断绝。

  护卫们闻讯闯入,认出躺卧地上、满身是血的男子,竟然是伤愈逃脱的荻夏,均手足无措。

  烛伊颓然坐倒在地。

  只觉天地间汹涌恶意,伴随悲恸,沁骨而入。

  不仅源于荻夏死前显露反常的亲善,更源自对他死后局势变幻的恐惧。

  她的国,她的族,她的民……失去强而有力的守护者,将面临多大的危机,她已没敢细想。

  她呆呆靠在纪允殊肩头,周身无力,神色惘然,如被抽了魂。

  纪允殊从后紧拥她,小心翼翼拭去她眼角泪花,心间杂念纷纭。

  ——他们叽叽咕咕说的什么?

  ——这人疯了吗?

  ——死这儿,为挑起两国之争?还是嫁祸于我?抑或别有目的?

  ——她哭得伤心,是……对他旧情未忘?

  念及此处,纪允殊立即命人替裴氏包扎伤口,谨慎处理荻夏的遗体,且切莫外泄,而后紧蹙眉头,横抱烛伊起身,大步出屋。                        

                            

  院中寒风萧瑟,明显感知怀中人在抖,他扯过大氅,将她裹得更牢实。

  俯首轻吻她凉沁沁的额角,他以絮语温声安抚。

  “没事,还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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