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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邀舞


  许是檎丹苑位置偏僻,  护卫们应对及时,加上纪允殊轻功足够精妙,且带走烛伊时包裹得过于严实,  未曾让旁人窥见血迹……有关荻夏身死的消息得以控制,没在夜里引起轰动。

  大伙儿只知将军大人把自己洗净抹香,带着被子前去爱姬的院落,捣腾许久后又把人风风火火抱回主院浴室。

  不可说,  不可说。

  烛伊神情前所未有的呆滞,直至纪允殊剥去她染血的外衫,  把仅穿贴身小衣的她放入温热清水,  才赧然瑟缩成一团。

  纪允殊背转身,  红着脸问:“不如传个女侍?”

  烛伊摇头,却忘了他瞧不见,良晌方道:“不必。”

  纪允殊放不下心,  唤乔丫头协助。

  待烛伊冲洗干净,穿上他的寝衣,他用毯子细细围拢好,将人横抱回屋。

  顾思白被自家舅舅从睡梦中揪起,披头散发,哈欠连连,  袍子穿得歪七扭八,手提药箱候在门外。

  见烛伊被卷成一大春卷,还塞进了被窝,他一筹莫展:“舅舅,只露脑袋,没法施针呀……”

  纪允殊没好气地放下纱幔,摸索半天,  总算把烛伊的手从束缚中释放而出,心下窝火:往后府里得请个女大夫了!

  顾思白在烛伊脸额和双腕上行针,又给她灌了宁神安睡的汤药,只交代两句,提着箱子麻溜地跑了。

  纪允殊这才屏退闲杂人等,卸下沾染血污的外袍。

  他坐到床边,端量的眼光充斥着忧与怜。

  烛伊垂眸,玉容惨淡又不露悲喜,比起哭泣或惊慌更让他不安。

  “要不……我陪你?”

  烛伊没吭声,半晌后,往床榻内侧挪了挪。

  纪允殊以掌风扫灭连盏灯的烛火,掀被躺至她身侧,悄悄握住她的手。                        

                            

  “安心歇息,什么都别想……睡一觉就好。”

  烛伊心神恍惚,木然望着帐幔刺绣的影子,过了好一阵,忽而侧过身子,靠向他胸膛。

  如困倦小猫。

  他趁势搂紧她。

  软玉在怀,心腔剧跳,纪允殊全无睡意。

  无数疑问,无尽思虑,啃噬着他的心臆。

  纪允殊本已为彻底解决盛雪沉的难题而焦头烂额,屡次被静安郡主的手下盯着,已是有气无处可撒;后觉察烛伊再度私自出府,似乎别有所图,又添烦躁;再给他弄一个“邻国将领死于府中”,还是以刀自刎,死在他意中人的房间……

  兼之此前的公然比试,他曾将负伤的荻夏当众带离……真是有理说不清。

  静听府内各处重归寂静,再三确认烛伊在药力起效后睡得深沉,他轻手轻脚下床,替她掖好被角,披衣出了房门。

  问明檎丹苑的处理情况,也问过裴氏的伤情,他压低嗓门:“到军中,找个会诺玛族语的人过来。”

  “……?”

  部下懵然,却听他语调凝重,“记住,要对裴姑娘保密。”

  

  烛伊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也没做,直至次日黄昏方醒。

  她浑浑噩噩坐起,半盏茶时分后逐渐回过神,勉强理清来因去果。

  荻夏死了。

  以最让她不解的方式,死在她面前。

  逃亡路上最大的威胁就这么凭空消失。

  可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畅快。

  疑惑,恐惧,忧虑,感伤……此起彼伏,混乱如麻。

  猛然记起藏于床下箱笼中的琉璃璧仿品,她的心剧烈狂跳,慌忙下地穿鞋。

  细微声响惊动了外头的裴氏和乔丫头。                        

                            

  二人推门而入,抢上前搀扶,助她穿衣、洗漱、栉发,不住询问她的状况。

  烛伊平静回答:“没事,不用担心。”

  再惨烈再血腥的场景,她都亲身经历过。

  你死我活的危难,也许往后还会有。

  震惊痛心或沉沦,只能延续一时。

  她必须逼迫自己尽快接受变故,方能重新筹谋。

  “姑姑的伤……无大碍吧?”

  她注意到裴氏十指缠满了纱布,动作显然很不灵活。

  裴氏笑道:“皮肉伤,过几日就好。”

  烛伊回想她千钧一发时徒手抓刀的凶险,瞬时热泪盈眶,握住她的手:“那便先歇几日,粗活儿用不着你来做的。”

  “纪将军出门前,亲来问过我的伤势,又礼貌客气请我来作陪,想必……”

  趁乔丫头出去倒水,裴氏补完下半句,“想必心里有您。”

  见烛伊默然,她又轻声道:“瞧着这位将军大人,品貌、家世、才华、性情倒是相当不错的,您若动了心……”

  “我没有。”

  烛伊眸光微沉,两颊却烫烧如火舌舔舐。

  大抵觉得自身的表现毫无说服力,她以更坚定的语气道:“他是战功显赫的冽国战将,此行入京是为尚公主入宗室,以我目下的身份,若与他厮守,必居于人下。我何苦委屈自己?”

  “可我看你们……”

  “再说,即便他一心一意待我,甘愿舍弃荣华富贵和我相伴,但我有我的责任,不可能长留在冽京……以他的出身,岂会与我浪迹天涯,费尽心思谋一份本就唾手可得的安稳?再穷尽毕生之力,去赌一段虚妄飘渺的将来?”

  裴氏语带惋惜:“命途多舛,既能患难与共,何不珍惜彼此?若就此错过,来日定觉遗憾。”                        

                            

  “世上遗憾的事可多了去,”烛伊苦笑,“何止这一桩呢?”

  “莫非,您还挂念着……那位?”

  烛伊愕然半晌,才理解裴氏所指,是她的未婚夫莫唯启。

  或者……该称为“前未婚夫”吧?

  叛军进犯时,莫唯启人在冽国探亲访友。

  烛伊不愿连累他,单方面撕毁了婚书,且派人想办法通知他避祸。

  但信物与生辰帖等缔结婚姻之物,始终没来得及归还。

  往日未遇上纪允殊时,烛伊只道,和莫唯启亦师亦兄亦友亦臣,且带点朦胧期许,便是传说中的慕恋。

  而今回首,方觉寡淡。

  莫唯启的求娶,或许并非有多倾慕她,而是想在异国他乡为家族求得荣耀和安稳罢了。

  既不能成全他所求,她怎能单凭数年的交往,便捆绑他终身?

  念及此况,烛伊失笑:“大娘,我和莫家公子,不似外界传得那般情深似海,连单独会面的机会也屈指可数呢!”

  她顿了顿,既安抚裴氏,又规劝自己:“我承认,纪允殊于我而言,确实与他人不同。但如若明知今生无法相守,我自会拿捏分寸。”

  裴氏意欲再劝,却见她裹上银白狐裘,惊问:“晚膳已备好,随时可用,您又要去何处?”

  “我得回檎丹苑看一眼。”

  裴氏不由得忆起先一夜的惊心动魄:“刚死过人呢!”

  “依纪允殊的精明,事情未水落石出,局势也未明朗,定然会竭力瞒下荻夏的死讯。那人死后无人祭奠,太过可怜……他虽为虎作伥,嗜血如麻,行事诡谲,但终究是我表兄,又算是为我而死,若连我都不去祭上一祭,只怕普天之下,再无人送他这一程了。”                        

                            

  烛伊携裴氏亲去厨房,见她步伐凝滞,温言道:“还在害怕?”

  “不……”裴氏犹豫片刻,鼓起勇气启齿,“我总觉,荻夏他……像两个人。”

  烛伊:“什么意思?”

  “我落入他手中有大半个月,他白日里多半笑里藏刀,杀伐果断,爱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最狠毒的言辞;入夜后偶然会泄露温和情态,还时常自说自话,而且……像极了双方争执,一方狠戾,一方平和,如同体内藏了截然不同的灵魂!”

  对应昨夜离奇突变,且细究顺州时亦有近似现象,烛伊毛骨悚然。

  ——无法阻止他杀你,唯一能做的,只有杀了他。

  “他该不会是……中邪了吧?或是被恶鬼附身?”

  裴氏黯然:“他多次喃喃自语,有时信誓旦旦要把您逮回去邀功请赏,有时……像是想带您去隐秘所在,要守护您不被人发现……想必昨晚忽而伤人,忽而自杀,亦处在那样的矛盾之中?”

  烛伊闻言更觉混乱迷惘。

  荻夏已死,这种种疑问,再无解答之日。

  她懒去分辨,这挥之不去的感伤从何而来。

  明明是立场不同的对敌关系,她也不止一次险些命丧于他的刀下,身边的忠仆勇士尽数因他丧命……

  假设裴氏推测为真,他的躯体内当真藏了一凶狠一和善的两个灵魂,她大概会把恶事坏事全数算在“狠荻夏”头上,将昔日的友爱呵护归入“善荻夏”当中。

  恨未灭,爱亦相生。

  月出之时,檎丹苑内点燃了数十根白蜡烛。

  裴氏掩门退下后,烛伊按照诺玛族的礼节,单膝跪向荻夏倒地的所在,焚香奠酒,以诺玛族语虔诚祝祷。                        

                            

  “表兄百战不怠,英勇无惧;正值英年,身殒异乡;悲歌未彻,故人长绝。往昔恩怨,随风而逝。将军英灵在上,还请饮此酒,佑我族风调雨顺,民生安康。妹妹愿以一舞为祭,为君作别。”

  她浅抿一口酒,将余下的奠在留有血痕的地上,躬身退到屋外空旷处,拂袖而舞。

  四下俱寂,唯远处护卫仆役或走动或交谈的细碎声响。

  无丝竹管弦锣鼓,她的身姿却自有韵律,缓起而渐快。

  一袭素净白裙,冰袖飘飞,间或能见素手如玉,纤指如兰。

  裙裾旋转之际,身轻似燕,体柔若柳,两臂绵若无骨,带动流光舒展。

  一双含烟的明眸顾盼生辉,仿如山中月,水中花,漫过凄迷雾影,倾诉韶华心事。

  怨恨,惧怕,怜悯,哀伤,祈求……尽在翩然舞姿间释放。

  她忘情跳跃,辗转旋飞,并未留心身后的苹果树上,某道昂藏的墨色身影正立于树梢,随风轻晃。

  

  纪允殊自郊外归来,因“寻人”一事有了新进展,烦闷之情大减。

  他发觉烛伊的行李已搬回主院,偏生不见人影,便抱了她的外披,循迹抵达檎丹苑。

  内里灯烛荧煌,伊人独舞于其间,灵动,轻盈,清雅,飘逸,美不胜收。

  她齐腰长发简单以银色丝带束着,眉心愁绪随舞姿翩展而渐舞渐散。

  灯火交织月色与雪光,映衬她那一身的洁白无瑕疵,纯洁又神秘,恰如下凡天仙,无半点人间烟火。

  纪允殊看得痴了,醉了。

  但转念便明白,这场舞,只为逝去那一人而跳,心间酸苦之味如狂潮来袭,瞬即将他淹没。

  当烛伊于无声处跳完一支舞,烛光已熄了大半。                        

                            

  诺玛族人素来以舞寄情,全心全意将情绪释放过后,心绪也得以安宁如常。

  她擦拭额角细汗,正要将厚重狐裘带回,忽有一暗影飘落,抖开红色披风,将她轻轻罩于其内。

  如此迅捷,如此熟练,除了纪允殊,别无他人。

  他容色沉静,眼眸深深,凝望她少顷,顺手为她绑好带毛球的系带,率先回身步出院门。

  她心头莫名怦然,搞不懂他是生气或猜疑,抱着狐裘亦步亦趋随行一小段路后,柔柔启唇,小声试探。

  “纪允殊,你来多久啦?”

  “从你走出那屋起,我便到了,看你跳得专注,没敢打扰。”

  他话音无波无澜,眼角眉梢沁着寒意。

  烛伊嗫嚅:“我又没自个儿跑出去……更没遭遇凶险,就在院子里以舞相祭,也能惹你不高兴?”

  纪允殊暗暗捏紧拳头:“本将军哪里不高兴了?”

  烛伊抬手捋他的眉:“这儿写着呢!”

  柔指轻轻一触,燃点无限暖意,他板着的脸迅速舒缓了不少。

  “你……会为他的死而难过吧?”

  “我不晓得,”烛伊眉间暗藏隐忧,“虽说他三番五次威胁你我性命,可他一死,我又恨不起来了。”

  纪允殊唯恐她受惊后思虑过重,劝道:“都过去了,别多想。”

  某个徘徊已久的念头呼之欲出,她眼里盈满了恳切。

  “纪允殊,你说……这事会引发两国交兵吗?”

  “我尽量不把事情翻到明面上来,”纪允殊掀起唇角,暗带几分玩笑意味,“但若真面临指控,你和你姑姑得替我作证,所以……你,千万别跑了。”

  恰逢骤风急起,抖落梅瓣夹着细雪,纷纷扬扬。                        

                            

  衬得他人如墨玉雕琢,秀挺如竹,朗朗昭昭。

  年少成名的疏狂,岁月砥砺的老成,征战沙场的锋锐,博学多才的温雅,浓情蜜意的缱绻……在这天生的好颜色中融为一体。

  烛伊撞进他那双欲说还休的墨眸里,如被其间如含情带欲的夜潮所围拢,情不自禁伸手勾了勾他的指头,半诱半哄。

  “陪我跳一段舞,可好?”

  话音刚出口,她便羞得难以自持。

  ——诺玛族中,孤男寡女之间,只会对钟情之人邀舞。

  一旦对方应邀,便视为接纳,从此定下盟约,生死不离。

  昔时,无数王公子弟向她发出过邀请,皆被她一一婉拒。

  而她过往十七年中,更从未主动向世间任何男子表露过邀请之意。

  不知怎的,就为了那一息间的似嗔非嗔微妙眼神,竟心血来潮,脱口而出。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怯赧难当,既紧张又惶恐,不由自主抿唇偷瞄他的反应。

  纪允殊长眸堆叠着懵懂,薄唇依稀透出一丝难堪。

  良久,他尴尬挠了挠鬓角,缓缓摇头。

  “我、我不会跳舞。”

  “……哦。”

  烛伊微微耸了耸肩,无从辨别心底是庆幸多一些,失落多一些,抑或憋屈多一些。

  纪允殊暗觉她态度平添三分古怪,却又不明所以,只好挽起她的手,沿卵石小径步向主院。

  在滴水成冰的北域深冬,在这雪雾缭绕的夜色中,在这片琼枝玉叶的园子里,二人两手相牵,安闲前行,不疾不徐,衣袂摩挲。

  俨然如天底下最亲昵甜蜜的爱侣。

  只是,她仍要在柔情蜜意中反复提醒自己,切记,切记……别当真,更别陷进去。                        

                            

  

  裴氏目送一对璧人挽手渐行渐远,不禁百感交集。

  分明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良伴,奈何命运捉弄,世事蹉跎。

  而她,不过是无知妇人,身如浮萍,爱莫能助。

  正欲回蘅娘母女的小院,忽听后方木门下端传来“笃笃”声,竟像猫狗挠门。

  “开门……快开门!”

  裴氏一怔,细听那男子嗓音,顿时大惊失色,倒退数步,跌坐在积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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