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她这样子,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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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色浓如泼墨, 唯剩稀星三两粒于穹顶中浮浮沉沉。
纪允殊俯视而下,如玉山高耸,冷眼拢着寒烟。
烛伊斜靠椅背, 自嘲地挑了挑眉,暗笑自己天真得可笑!
他们上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针锋相对,是前往玉泉山庄之前。
此后日渐熟悉,偶尔调侃打闹, 甚至不经意流露对彼此的关切……
殊不知,这人时时留心, 把疑虑全攒在心上呢!
纪允殊的冷锐持续近一盏茶时分, 终究敲碎了沉默。
“你到底是谁?”
烛伊木然答道:“我早告知将军, 姓裴,名烛伊,在族中走投无路……”
纪允殊厉声打断她:“别以为本将军没认出!那人是荻夏!”
荻夏在族中, 与他在冽国有着同等的声望与威势。
他很难想象……假如国中叛乱,究竟要何等级别的叛徒,才能调动他本人亲自跨境追杀……
见烛伊仍旧泰然自若,因困乏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丝毫没被他气势所碾压,他怒从心头起, 扯过一条缎带,将她捆牢在椅子上。
“不老实招供,别想脱身!”
他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自行到隔壁洗浴。
烛伊没抗争。
自上回侥幸逃脱,她病中始终悬着一颗心,既怕重遇荻夏,又担心纪允殊凭借蛛丝马迹挖掘更多。
果不其然, 两者都被她遇上了。
洛松氏与荻氏本为表亲。
荻夏比她年长五六岁,与多数壮硕的诺玛族男子不同,他瘦瘦弱弱的,言谈举止十分乖巧内敛。每次进宫,总躲在长辈身后,等到大人们忙碌时,才偷偷给她塞几块点心,或宫外的别致小玩意。
记忆中,这位表兄性情温和,待他们兄妹一向恭敬柔顺,从未闹过矛盾。
烛伊九岁那年,随父参加叔父王府宴会。
因赴宴途中被二姐嘲笑发饰红艳累赘,她赌气不肯看比武,领着侍女,在后花园里百无聊赖乱逛。
其时园子里除了高大树木,另有盘根错节的盆景及清秀绝俗的兰草。
但她孩童心性,对此全无兴致,一味捡石子乱丢。
“三公主?”
荻夏的瘦削身影出现在回廊,见烛伊鼓着腮帮子,似乎有点慌:“怎么了?比武场上有好多好吃的呢!有你最喜欢的樱桃蜜饯和竹荪汤!”
“不去不去!”她负气道,“哥哥姐姐都笑我,不和我玩!”
事实上,和她起争执的只有二姐一人。
她为了彰显自己的凄惨,故意把长兄长姐也囊括在内。
哼,谁让他俩没帮她!
“我和你玩。”
荻夏脸上挂着腼腆又讨好的笑,陪她四处溜达,投其所好说了些趣闻。
当她走累了,他蹲下来背她;察觉她紧绷的小脸稍有缓和,他好看的眉眼也随之舒展。
待发觉她好奇抬头,望向树上金灿灿的小果时,他迟疑片刻,带点试探地自告奋勇。
“要不……我爬上去给你摘几颗?”
“好呀好呀!”
烛伊那时不过是被宠坏的小公主,闷闷不乐时,骄纵之气难免滋长。
她全然忘了,到亲戚府上作客的规矩,忘了公主应有的风范,只顾仰起兴奋的小脸,目视他咬牙攀爬笔直的树干。
荻夏手脚谈不上多灵活,好几次脚滑,差点摔下来,引发她的惊呼与仆役的劝阻。
他弯起笑眸安抚:“不碍事,别怕。”
他手脚并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到树枝上,谨慎挪移,刚掰落一截带果的枝条,忽闻远处有人大声呼喝。
“什么人!竟敢在王府撒野!”
荻夏吓了一跳,手没抓牢,竟从丈许高的枝头跌落,砸在树底下那两排兰花上!
烛伊深知闯了祸,呜咽着试图上前搀扶。
荻夏鼻青脸肿,狼狈不堪,自行挣扎爬起,摊开右手,托起两枚圆润可爱的小金果,灿烂灿烂笑容潜藏窘迫和期许。
“看,没摔坏呢!”
烛伊尚未来得及接过,荻夏竟被急奔而来的一人推搡倒地!
“你这野小子!砸坏我父王赠予母妃的兰花!”
来者是烛伊的某位堂兄,一贯有着王府世子的趾高气扬。
烛伊大怒:“好端端的,干嘛打人!”
“妹妹为何跟这种下贱胚子混一块?”堂兄仍不解气,抬脚踢向荻夏,“这家伙的生母,只是卑贱婢女!他不容于自家,被赶了出来,才去大统领府里混日子!他算哪门子表亲!给咱们洛松氏王族提鞋都不配!”
烛伊有点懵,竟不知该拉住堂兄,抑或扶起表兄。
荻夏刚爬起,被王府世子踹了两脚,垂眼坐在地上,小声道歉:“对不住,我、我以后一定想办法赔你们……”
“你?就凭你?赔得起?”
烛伊一听就来气,冲上前奋力拽起荻夏:“不就几朵花嘛!”
另一位堂兄劝道:“妹妹别理这种人!”
“是我让他摘果子的!弄坏东西,算我的!”烛伊气势汹汹。
两位堂兄见她执意维护,悻悻离去——兰花虽稀有,倒不至于因此得罪三公主。
荻夏讪笑站起,再次向她递果子。
烛伊懊悔且怜惜,摇头:“我不要,你留着!”
荻夏的手凝在半空,眼底腾起的失落一闪而过。
终归难堪地收手,垂头丧气与王府仆役一同清理被压坏的花草。
自那回起,荻夏很少出现在烛伊视野,据说在刻苦习武,强健体魄。
偶然相遇,他长高了,变健壮了些,仍保持微笑,却再无先前的亲近。
想来那件事,给他的身心造成很大困扰吧?
再后来,她辗转从长辈口中打探到,原来,荻夏的父亲曾在某次酒后兴起,与族亲家中侍婢一夜风流。十个月后,那侍婢诞下了荻夏。奈何他父亲的原配夫人跋扈善妒,执意赶走私生子,故而荻夏被叔父收养。
他自幼寄人篱下,为身世自卑,时时审慎,从不犯错。
难得被人揪住把柄,只为讨她这小公主的欢心。
日益疏远,使得烛伊确信,他连她也恨上了。
又过了几年,她对异国文化日益向往,与冽国来的少年莫唯启走得更近些;而荻夏上了战场,因立过数次汗马功劳而名声鹊起。
等到她十五岁定亲时,荻夏已成诺玛族第一勇士,在年轻一辈当中无人能敌。
短短几年,如脱胎换骨。
他们不再是表兄妹,而是公主和臣子。
但烛伊清楚记得,某场宫宴结束时,荻夏曾站在水边,遥望她所在的方向。
她心下奇怪,但礼貌地远远向他打了个招呼。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笑了笑,无端予人寥落之感。
今年年初,趁洛松氏后继承者战死沙场、君王病逝,蛰伏多年的荻氏家族发起动乱,逼宫夺位。
烛伊在素倾舍身替死、裴明琅的拼命相护下出逃,后屡遭追杀,才与幼弟分道而行。
荻夏彻底褪去昔日的温和,毫不留情杀掉她的亲信,仿佛想亲眼目睹她孤零零地垂死挣扎。
最终,是身受重伤的冯老护卫拼死护她突出重围。
烛伊恨透了荻夏。
然而今夜草庐外的重逢,荻夏表现相当古怪。
尤其那句——咱们的男人死光了?你非要嫁汉人?
简直莫名其妙!
还有点像……吃醋?
烛伊从往事回神,恰逢帘子掀起,纪允殊从内缓步而出。
他一袭简单白袍罩身,领口微敞,泄漏如玉肌肤。
这人生了张极好看的脸。
长发披垂,水滴顺发丝蜿蜒落下,被灯火勾勒着描摩那张线条朗毅的侧颜,整个轮廓都在发光。
烛伊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纪允殊觉察她的肆无忌惮,拢紧衣袍,愠色乍现:“考虑清楚了?”
“我确是个无足轻重之人,没什么好说的。”
纪允殊怒极反笑:“裴姑娘当纪某人心智不全?无足轻重之人,岂会让荻夏如此紧张。你若是诺玛族要犯,莫怪本将军……背弃当日承诺!”
烛伊实在想不出合适理由,唯有孤注一掷,赌她和荻夏那番模棱两可的对话,会在云雁西耳中造成误解。
若纪允殊向其求证,亦没法推断更深层的细节。
沉默须臾,她轻咬下唇:“他苦苦追寻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我对他始乱终弃,他对我恨之入骨。”
“……”
纪允殊长眉轻皱,偏生她琥珀色的眸子泛着浅浅水泽,妍色沁人又骄矜傲气。
被他的衣带所缚,贴身小衣若隐若现,外加那玲珑有致的曲线、纤细柔软的腰……
都是他触碰过的。
霎时间,俊朗面容染上含羞带怯的胭脂色,与他疏朗眉目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得不扭转头,以掩饰这份窘困。
烛伊狐惑:“你怕荻夏?”
“别使激将法!对本将军没用!”
纪允殊恼羞成怒,仔细回想荻夏的微妙反应,心底滋生出诡异的烦躁,间或混着些许刺激,不自觉回头横了烛伊一眼。
唉……她这样子,成、成什么样子!
烛伊周身酸涩,偏要逞能不去求饶。
没想到纪允殊沉默良久,忽然寒着脸走近,一手扯掉了捆绑她的带子。
欸?这是……蒙混过关了?
只听得那人冷冷发话:“赶紧收拾,明早便动身。”
“将军要赶我走?”烛伊微怔,抬目注视他,“还是带我同去?”
“既然答应护你上京,自会做到。”
烛伊许久才反应过来:“不怕被我连累?不怕我中途闹事?”
“纪某人素来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姑娘缠。”她暗暗扬起笑唇。
“别打鬼主意!”纪允殊瞪她,“你要是敢缠本将军……捆起来,遣回族!”
烛伊稍稍整顿衣裳,抚着新裙子的勒痕抱怨:“将军绑那么紧,把人家裙子弄得皱巴巴的……”
纪允殊莫名红了脸。
“对了,”烛伊朝他摊开手,“手镯还我。”
“想得美!”
烛伊嗔道:“刚才在草庐外,你已主动给我套上,现在怎能耍赖呢!”
纪允殊一脸不自在,语气犹自强硬:“本将军再替你保管一段时日。”
“我戴手上,不会弄丢,何须你保管?”烛伊拽住转身的他,杏眸半眯,“莫非……将军大人舍不得我?”
纪允殊眼光微垂,无意中发觉,那凝雪般的玉指柔柔搭上他臂弯,竟比白袍还要皓亮三分。
他吞了口唾沫,冷哼一声:“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说罢,将人推进小隔间,眼不见为净。
手镯一事,他的确有些不讲理,且毫无大丈夫的风度。
当她以一己性命换众人平安时,他纯粹忧心她孤身陷落荻夏手里,才试着把防身手镯套她手上。
然则,卷入异族纷争非他所愿,他要务缠身,未必真有余力去救她。
那句“等我”,是他冲动了。
至于归还的东西借机收回,大约隐隐约约觉得,她若拿了手镯,会忽然消失不见吧?
怎能轻易放过这个不寻常的小细作?
荻夏从未以诺玛族将军身份、以公务之名缉拿她,可见此事另有玄机。
加上她对琉璃璧的态度若即若离,兴许了解内情……他护一日,可多探听一日。
再说,她还得继续挡桃花呢!
哼。
夜静更深,辛劳整日的众人安然入梦。
大宅偏院灯火阑珊处,一道昂藏暗影无声无息掠至,轻敲木门。
房门几乎应手而开。
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恭敬请来客入内,掩门后小心翼翼打开一只铁匣。
内里有几枚印章,两套淡青道袍,一顶短纱帷帽,以及有烧伤疤痕、脸皮所制的面具。
他以嘶哑嗓音毕恭毕敬道:“东西全在这儿,请您过目。”
有个清冷的嗓音回应:“嗯,这几日辛苦了。”
蓟城西郊山下,晨光暖暖,透入破落木屋。
裴氏从悠长且纷乱的梦境中惊醒,头痛欲裂,竭力回想经历的一切。
记忆中,她曾遭荻夏威逼多日,后骗对方至冯老护卫墓前,趁其躲藏等待三公主之际,她奋力撞向石碑……
居然……没死成?
依稀听得一陌生的男嗓惊呼,“醒了醒了!那妇人醒了!”
她侧耳倾听,惊觉交谈者皆说纯正汉语,遂微微睁眼。
率先映入眼脸的是一张麻子脸,而后是一瘦削脸庞,和一黑黑胖胖的壮汉。
紧接着,一身穿黛色武服的男子推开三人,大步上前。
此人面目粗犷,蓄有短须,腰刀鞓带,悬着一块刻有“曹”字的铜牌,正是曾抓走三公主的曹不破!
裴氏下意识抖了抖,垂首掩盖心中惊惧,蓦地抬眼凝视他。
随后,咧嘴而笑,死死攥紧他的衣袖。
“儿呀!你、你总算肯回来看娘了!”
曹不破始料不及,登时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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