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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纪允殊,你得讲故事哄我睡……


  大雪初歇,  山间寒雾混着沉沉夜色,混沌宛如洪荒初辟。

  雪后野林间,人影急速飞掠,  如惊鸿御风。

  烛伊闭眼紧靠纪允殊肩背,棕发飞扬,玉肌潮红,秀眉和睫毛沾染雪粒,  端丽无方,奈何迷迷糊糊,  意识不清。

  哪怕他见惯刀光剑影,  历尽腥风血雨,  心却莫名忐忑。

  唯有施展轻功,提气直奔。

  亥正时分,当他携一身风霜闯入大宅,  引发众人手忙脚乱。

  因隔间狭小,烛伊被挪至纪允殊的大床。

  顾思白亲自为她施针,盛九反复用温毛巾湿敷她额头,乔丫头则进进出出传递物品。

  纪允殊面无表情坐于窗前短榻,维持一贯的气定神闲。

  因大伙儿忙个不停,是以没注意他目光浮沉,  手上书册半天没翻页。

  云破月移,目睹烛伊脸色由红转淡,余人长长舒气,总算安下心头大石。

  纪允殊把苦苦追问的顾思白撵出房外,只留盛九和乔丫头服侍。

  沐浴更衣完毕,他确认烛伊呼吸平稳,才让两个小姑娘回房歇息。

  夜渐阑珊。

  他伫立窗前,  背影孤寂,凝成幽远画卷中的寥寥枯笔。

  静谧很快被悉索声打破。

  床上少女低哼两声,忽而甩开被子一角,垂下仿似美玉雕琢而成的手。

  于纪允殊而言,这手曾给他喂过酸梅条和茶水,气得他咬牙切齿。

  曾在飞雪里翩然而舞,惹得他心浮气躁。

  曾胆大妄为入侵他的唇齿,教他无比窘迫。

  曾寸寸流连于他的肩颈心胸,点起欲炸之火。

  曾乖乖藏在他掌中,挑动他久违的怜意。

  可当这手慵懒搭在他的床铺,白里透着红润,秀似玉葱,无端滋生出朦胧飘渺的暗暧。                        

                            

  他敛去遐思,端起肃容,行至床畔,轻拉被衾,试图盖住那可恶的手。

  未料,那姑娘双眸紧闭,突然拽住他袖口,檀唇柔启。

  “纪允殊……”

  纪允殊猝然怔住,僵立原地。

  

  忽冷忽热间,烛伊做了个漫长且有点羞耻的梦。

  梦里的她,依旧是肆意飞扬的诺玛族三公主,身穿奢贵精绣华服,长长裙摆拖在了地上,所过之处如开了一地浓艳牡丹。

  她的近侍兼姐妹素倾,翩翩起舞于花间,红颜如醉,彩袖殷勤,浅绛色稠纱随风飘飞,亭亭如天上仙子,美不胜收。

  而莫唯启头戴白玉冠,水绿长衫斯文俊雅,手执一管斑竹笔,书写之际,说起这湘妃竹的典故。

  ——为遂父唐尧之愿,得贤人掌国,娥皇、女英两位帝女下嫁虞舜。舜南巡征三苗时,二妃起初未同行,后追随至九疑山,惊闻舜亡噩耗,泪落沾竹,竹上斑斑然;回道途经湘江,对秋风木叶捐身寒水,死后化为湘水之神,被后人尊为“湘妃”。

  素倾舞罢,红着脸坐到她膝下,托腮而听,眸底参杂了向往与羞意。

  烛伊梦回前尘,才隐约品味出,一直以来,素倾意属于莫唯启。

  而莫唯启呢?

  尚未来得及思考,画风一变,她躺卧在繁复精巧的雕花拔步床上。

  为她暖床的郎君……莫明变成纪某人。

  纪允殊已褪去玄色外衫,素白中衣宽松,仍勾勒出宽肩窄腰。

  他以结实臂膀环住她,偏生俊朗眉目冷冷冰冰,毫无情意。

  烛伊心中有气,昂首瞪视他,轻嘟小嘴抱怨:“纪允殊,你得讲故事哄我睡啊……会不会伺候人!”                        

                            

  一句梦中呓语,夹带三分不满、两分戏谑,悠悠飘散在卧室之内。

  “……!”

  纪允殊始料未及,脸颊像被火舌舔过,慌忙松开拿捏被角的五指。

  定神细看,那姑娘无意识颦蹙,鼻腔哼音娇娇,犹在睡梦中。

  ——这丫头!胆子忒大!做梦也想奴役他?还、还让他讲故事、伺候?什么污七八糟的!

  他胸膛内腾起烈焰,忿中带赧,恶狠狠横睨她一眼。

  尽管她瞧不见。

  再看袖子仍攥在她手心,他怒而夺回,强行抓她的手往被窝里塞,还没撒手,却对上了那双惺忪迷离的美眸。

  “……”

  烛伊乍见纪允殊大手探入她被窝,用力握住她的左手……对应想起诡异梦境,霎时蜜颊红彻骨。

  纪允殊仿佛被抓现行,竟不晓得该生气还是尴尬。

  “我……你别多想!我……”

  ——我并未担心你受凉,而是……你的手诱惑我,才把它藏起来。

  这话能说出口吗?

  顿了顿,他快速把手抽回,狠狠摁住被子边缘,换上嫌弃脸。

  “本将军对你没安什么好心!就怕挡箭牌死了,还得找备用的,麻烦!”

  烛伊早习惯他虚张声势的毒舌,知他本心不坏,顺应道:“是是是,我一定尽快好起来,不给将军大人添麻烦!”

  纪允殊俯视她,脸上全然是不信之色。

  她这才惊觉,自己不仅回了大宅,还睡了他的床……忙挣扎起身,无奈刚下地便头昏脑胀,脚步不稳,直往前摔。

  跌向地板的前一瞬,一条有力的臂膀从旁探来,轻轻兜住她。

  抱的次数多了,倒也没那么羞涩了。

  她正要言谢,纪允殊扯落蚕丝被裹上她,连人带被抱去小隔间,缓缓放上小木床。                        

                            

  烛伊呆望他被灯火勾描的侧颜,哪怕他正愤愤不平地磨牙切齿,居然也有种炸毛似的可爱。

  纪允殊甩手回房,转眼又掀帘而入,提来一炭盆,小心放至角落。

  烛伊眨眼:欸?会伺候人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朝她投了记飞刀眼,“等病好,慢慢跟你算账!”

  烛伊眯眼轻笑,嘴唇翕张,无声说了句“好”。

  然而她逃亡数月,提心吊胆,餐风宿露,积攒多时的辛劳借机爆发。

  这一病,来势汹汹,去如抽丝,竟耗了七八日之久。

  当她下病榻时,“八奇”中最为神秘的成璧先生,已被请到了桓城。

  

  邀成璧同去拜访余振道那日,纪允殊、顾思白衣饰焕然,神采奕奕。

  舅甥二人年纪相仿,本就形貌昳丽,并立宛若两株临风玉树,一刚一柔,交相辉映。

  相比之下,成璧先生则显得……落魄,甚至丑陋。

  成璧身材颇为高大,身穿淡青道袍,头戴浅露帷帽,帽沿垂下的短薄黑纱遮着半张脸。

  若仔细留意,便能瞧见他平平无奇的五官,蓄着稀疏短须,以及耳下延伸至下颌的一块烧伤疤痕,满脸倦容,神色木然。

  烛伊垂首立于纪允殊身后,向成璧浅浅福身,只敢匆忙偷窥两眼。

  失望之情油然而起。

  ——虽说不可以貌取人,但大名鼎鼎的书家,才不过三十出头,看上去病怏怏的,一句话也不说……与想象中“道骨仙风的老爷爷”全然不符。

  再说,不是“行踪难觅”吗?为何来得这般快!

  该不会是……冒名顶替的吧?

  可依照纪允殊的谨慎个性,岂会容许旁人随随便便蒙混过关?                        

                            

  也许这便是传说中深藏不露的大家风范?

  作为小小侍婢,烛伊本不宜同赴风雅之约。

  但一来她上回轻松念出诗作,让余老刮目相看;二来纪允殊担忧她病后留守,万一被荻氏搜出,又成棘手之事,索性带在身边。

  反正“宠婢”嘛……演戏得演全套。

  一行人或乘车或骑马,穿过杳无人烟的杨树林。

  抵达草庐时,余振道由那名中年仆役搀扶出迎,双方相见,一番寒喧。

  烛伊这才注意,成璧对余振道毕恭毕敬,却始终维持沉默……竟然像是个哑巴!

  而余振道毫不意外,还提前准备了笔墨纸。

  成璧抖了抖袍袖,伸出缠满纱布的双手,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写了两行字。

  ——承蒙诲语,用祛尘惑,尤深感铭。寒疾未愈,裁答迟迟,负疚良深,敬请台谅。

  烛伊偷瞟半天,字都认得,凑在一块便让她云里雾里,大致猜出是感谢和致歉之类的言辞。

  纪允殊向余振道一揖:“成先生感染风寒日久,不巧双手又长了冻疮,想来誊写诗文一事,还须缓一缓。”

  成璧颔首,目含歉然。

  余振道沧桑眼光来回扫向纪允殊与成璧,有意无意掠过两双手,许久不作声。

  纪允殊向来清峻冷傲的面容,难得现出一丝不自在。

  他温声提议:“冬月已至,若再逗留边地,一则天气日益严寒,易发疾病,二则怕赶不上雅集。以晚辈拙见,余老先生和成先生不妨虽我等一同赴京,待成先生病愈,再一并抄写,如何?”

  余振道眼神愈发古怪:“这便是……纪将军的诚意?”

  见纪允殊面露踌躇,他轻叹一声:“事已至此,老朽若再倚老卖老为难诸位,确实说不过去。此行便仰仗纪将军了!也请成璧小友莫嫌老头子事儿多。”                        

                            

  纪允殊与成璧同时躬身,均自展颜。

  烛伊一头雾水: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但念及余老已答应启程,她喜形于色——可算离冽京更近一步了!

  众人闲话几句,草草用膳,协助余振道整理书册,收拾行囊,整装待发时已是黄昏。

  正准备驱车回大宅,忽闻门口十余匹马儿齐声急嘶。

  纪允殊静听片刻,神情微变:“狼!”

  顾思白顿时脸色发青:“这、这一带有狼?”

  余振道惶然:“老朽住了十年之久,倒是头一回听见。”

  烛伊的心瞬间沉坠。

  要知道,洛松氏善于驱使猛禽和大猫,而荻氏则拥有驯服狼群的技能!

  林间平白无故出现了狼,该不会冲她来的吧?

  顾思白摇晃纪允殊臂膀,语气焦灼:“舅舅!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

  纪允殊不露痕迹地瞥了瞥烛伊,本想下令点燃火把逼退恶狼,又恐北风萧飒,殃及草庐里的诗文书册。

  “先把马儿牵进院落,其余人等凝神戒备!”

  此言一出,乔装成仆从的侍卫们同时领命。

  不料,门外数人刚解下拴绳,其中两匹马受惊挣脱绳索,撒蹄乱窜,遭先至的饿狼扑上!

  “关门!”纪允殊当机立断,“保护两位先生!荣初和烛伊安抚马匹、看守书卷!”

  余人应声,独独不见烛伊。

  他无暇理会细枝末节,拔剑跃出矮墙,亲自剿杀狼群。

  土墙之外,除了忙于撕咬马匹的几条,其余十七八条狼赤红着一双双兽目,张牙舞爪。

  为首的大狼瞪视纪允殊,陡然发出凄厉尖嗥!余狼仿效,嗥声此起彼伏,在山林中引起阵阵回响。                        

                            

  纪允殊不等它们蓄势来袭,左手急挥,铜豆子激射而出,正中两头狼的额心!

  见同伴倒地,众狼龇牙裂目,分别退至丈许外,大有钳形攻势之态。

  他丝毫不敢松懈,挺剑疾刺。

  倏然之间,六条狼并起,以闪电击破苍穹般的速度,狠辣且稳准,齐齐咬向他前后颈脖与手足!

  纪允殊凝幽墨瞳锐光冷然,腾空一跃,手腕急翻,利刃削断前方狼首。

  岂料第二批狼又窜至,于半空中咬住他的氅衣下端,强行扯掉一幅!

  显然,狼群受过训练,成群结队来偷袭,不单有章法,且必有后招!

  纪允殊生平少遇敌手,骤然在一群畜生围攻下吃了暗亏,瞬即大怒,手下招招凶狠。

  可惜狼群配合得当,或闪避或伏击,此守彼攻,进退有度,一时难赶尽杀绝。

  双方僵持不下,草庐四面忽然传来细碎踏雪声!

  纪允殊暗叫不妙,定睛细看,来者形如猫,却比猫大上许多,呈麻褐色,四肢粗长而矫健,两耳尖尖,生有黑色簇毛,竟是……有“狼猫”之称的猞猁狲,且达七只之多!

  他惊疑不定,挥剑护住要害,静观其变。

  猞猁狲步步围拢,以猝不及防势直扑大狼!

  尖牙锐爪划破狼皮,激发凄厉狼嚎。

  它们各自单打独斗,动作迅猛敏捷,每一次狠攻引来群狼相护,则立马跳上树躲避,再伺机扑咬!

  而狼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大山猫颇为忌惮,不但有回避姿态,更是乱成一团!

  乍获外援,纪允殊手起剑落,杀掉十多头恶狼,剩余两只夹尾逃窜,不足为患。

  猞猁狲们或追赶或拖走狼尸,迅速散了个干净。                        

                            

  纪允殊不禁暗暗称奇。

  久闻猞猁狲乃独居山猫,何以在短时间内汇聚,还助他袭击狼群?

  就算是天生的仇敌,也不至于巧合到这地步吧?

  疑惑间,远处一小队人马踏月而近。

  为首者年轻昂扬,身穿带甲武服,五官深邃。

  棕色右瞳明朗灼然,左眼暗淡无光,正是上次追击他和烛伊的青年!

  那人慢悠悠晃动弯刀,刀尖映着雪色,寒光凛然。

  纪允殊细看其面目,心下震惊:这人,竟像是……荻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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