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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哼,果然抱住不撒手。……


  鲜香鱼肉入腹,  妥帖了肠胃,烛伊顿觉和暖许多。

  与纪允殊静默相对,看他薄裳贴身,  刚毅伏线尽览,适才穿脱衣裳的窘迫感去而复返。

  烛伊怕耽误他要事,不等衣裳干透,便躲至积满厚雪的灌木丛后方,  匆忙更衣。

  袄子刚套上,闷湿寒气激得她直打颤。

  纪允殊长眉微拧,  薄唇翕张,  似想劝阻,  终究没开口,只穿回行衣,把丝绒对襟氅衣留给她御寒。

  两人一前一后,  小心翼翼原路返回。

  穿过狭道,纪允殊以耳贴向石壁,凝神静听片刻,转身冲她摇摇手。

  ——外头有动静。

  烛伊紧捏袖子,缓步倒退,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

  重新折回峭壁下方,  她细听无异动,才敢小声发问:“荻氏的人?”

  “不确定,谨慎起见,再等上一阵。”

  纪允殊环顾四周,示意烛伊先藏身于山壁岩石间避风,又用雪覆盖柴火痕迹。

  然则漫天飞雪猝然飘降,且有暴烈之势。

  纪允殊自行寻了几块大石,  堆至烛伊身侧石碓上,而后填塞雪团,再从流冰河溪中取水而浇。

  不多时,水凝结成冰。

  一堵由石块和冰雪临时搭铸的半丈矮墙赫然成形,为她挡住肆虐狂风。

  纪允殊为凸显天然之象,特意用雪与枯枝覆盖外层。

  他在石壁与浅溪间来回往返,轻不可察的孤单足印被新雪逐一掩盖,最终完璧无瑕,仿佛午后的忙前忙后不曾存在。

  当他身披风雪跃过矮墙,烛伊正以呼出的热气呵着苹果,见他归来,便将果子递向他。

  他顺手接了,微凉触感,连带衣袍上残留的淡淡女儿香,霸道地困扰着他,教他胸臆间的闷燥如潮汐涨涨退退,久未平息。                        

                            

  烛伊裹紧他的氅衣,坐在和他触手可及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他盘膝而坐,调整内息,周身热流回转,与天地间汹涌寒气对抗。

  谷内只剩下细润雪落声。

  偶有雪片随风缱绻坠落肩头,亦浑然未觉。

  许是突如其来的大雪阻挡了诺玛族人的搜寻,整整一下午,并无人滋扰。

  纪允殊体内暖流游走了大小周天数次,深觉精力复原,神清气爽。

  他站起身伸展筋骨,低头惊觉烛伊早已蜷缩成团。

  冰肌雪肤似乎蒙了一层青霜,应是扛不住凛冬雪气,却又咬紧牙关拼死忍受。

  他又好气又好笑:“冻成雪人了,也不吱一声!”

  “吱……”烛伊抬眸瞪他,乌睫轻眨间竟红了眼。

  “瞧你这身子骨,怕是没熬过几天苦日子!”

  纪允殊顾不上礼法,从大氅袍袖内拉出她双手,再度以内力为她驱寒。

  少顷,烛伊寒意锐减,朝他舒颜一笑,琥珀色眸子明灿灿的。

  纪允殊手上暖热更增。

  烛伊悄然攥住他随时要抽离的手,如在茫茫雪域中捧住一块热炭,仿佛单凭这份暖意,足可抗衡无尽霜雪。

  “再忽冷忽热,铁定生病。”

  纪允殊顺她的意,破天荒没收手,由着她取暖。

  只是,他也不晓得这话为何讷讷的,像心虚似的。

  以掌心贴合她十指,摩挲那份纤细绵软,大抵“郎情妾意”的戏码日益纯熟,他已不似最初烦躁。

  奈何对上她顾盼间的落落清辉,心又莫名添了几分乱。

  他总不能握她的手傻坐到天荒地老吧?

  间或四目相对,互相揣摩对方眼色,还有点眉眼传情之感……太不像话了!                        

                            

  吞咽唾沫,他决心打破僵局,有一句没一句,从西北恶劣天气,扯到游历四国时所见;又从古籍上的典故和话本中的有趣段子,扯到各地的风土人情。

  烛伊起初因他主动挑起话题而惊讶,随后被他谈及的事件吸引,听得愈发入神。

  尤其当他说起在东海诸岛学习的经历时,她下意识捏了捏拳。

  ——如此说来,东海海岛上果真还有一大帮世代传承的能工巧匠!百年已过,大型船舶和战舰的制造,以及精锐武器的锻造……可都有了起色?

  纪允殊明显察觉掌中的小手在动,心念也不禁一动:“怎么?”

  “没什么,”烛伊微笑,“原来将军在海岛上研究过机巧之术,难怪盛庄主书房的机关难不倒你。”

  “岛上真正的要术精髓,岂是这等小打小闹?外人可没那么轻易接触到。我所学不过为皮毛,应付一般江湖人的密室机关确实绰绰有余,但你那手镯设计精巧,毫无破绽,我便苦心钻研了许多天。”

  纪允殊说这番话时,眼角不经意睨向她:“那镯子,你从何处得来?”

  “是母亲遗物,”烛伊眸光一黯,“将军会还我的,对吗?”

  “看你几时肯老实,”纪允殊闷哼,“你曾说令尊是做小生意的商人,令堂的遗物却是件非比寻常的利器,还是由天外陨金打造,不觉漏洞百出?”

  烛伊自知谎言难圆,索性转移话题:“咱们在桓城呆了这么长时间,将军又为余老先生的事东奔西走,是否会给盛庄主的弟弟可趁之机?”

  “我把人藏起来了,”纪允殊语气淡定,“再说,周家被毒杀一案,疑点重重,未必是盛雪沉所为。”                        

                            

  烛伊由“周家毒杀案”想起幸存者慕莘。

  对应临别时所见的那一幕,她不禁疑惑:“话说回来,比起为周老爷子伉俪报仇,表小姐似乎更关心将军的一切呢!”

  “你也这么觉得?”

  “将军怀疑什么了?”烛伊震惊,“她……有问题?”

  纪允殊平静答道:“说不定,问题比你还严重。”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收留慕姑娘?”

  “我只凭直觉,并无实据。假如她乖乖前往京城,那便是我多疑。”

  烛伊最烦他故弄玄虚,说一半留一半,故意扭头不理他,手却没抽离。

  纪允殊奔忙十余年,一生中难得有这么一日,静静坐于郊野,什么也不做,等待一场大雪停歇。

  他知雪落雪积雪融不过一个季度。

  而人生如黄粱一枕、南柯梦觉,哪怕青云直上、鹏程万里,于世间万物轮回,如沧海一粟罢了。

  念及此处,他心境倏忽柔软了些许。

  “烛伊。”

  烛伊遽然一颤。

  印象中,这是纪允殊头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只听得他醇嗓沉静:“我向来多疑,爱以恶度人。不轻小事,只因小隙沉舟;不轻小物,只因小虫毒身;不轻小人,只因小人贼国。若易地而处,你也会小心防范,以免得来不易的一切,因某次疏忽而荡然无存。”

  烛伊默然。

  纪允殊复道:“或许你认定我贪恋的是权势,可只有身居高位,才能为所想之事。我戍边多年,不少人旁敲侧击问过我,何以没留在京城安享富贵,也有人断定我与父辈不睦、失信于天家,才沦落此境地。

  “可我走遍天下,亲历过苦难,心便比京华贵族子弟多上一窍,明白所谓富贵安逸,皆由万姓万民所供养。姑且不谈‘爱民如身’、‘匡扶正义’等冠冕堂皇的字眼,替黎民扫除障碍,让他们过安生日子,确为我辈分内之事。                        

                            

  “我好不容易做了点实事,竟受小人忌惮乃至中伤,迫使我千里返京。倘若尚公主、入宗室,官职不升反降,且不能有实权,更没法带兵保卫家国……相比起囚在京都享受奢靡生活,我宁愿扎根蛮荒之地,尽己所能,好歹踏实些,也自在些。”

  他平素待人淡漠,言谈往往惜字如金,今儿话头一起,吐露心声而不自知。

  烛伊心有触动,垂下长睫毛,以遮掩缭绕水雾的眼眸。

  荻氏篡位前,她何尝不是个安于金匮玉堂的小公主?

  从云端跌落深渊后,初次尝到民间疾苦,却有心无力。

  如若有朝一日功成归去,她绝不重蹈覆辙,而是尽力撑起肩头重担。

  为掩饰错综复杂的情绪,她揶揄道:“你们冽国破规矩真多!驸马爷跟坐牢没区别吧?我们诺玛族的驸马可没这么多限制!”

  “嗯,听说了,你们大公主和大驸马相敬如宾,共理政务,同上沙场,并肩而战,双双以身殉国,的确令人钦佩。”

  烛伊乍听他提及长姐与姐夫,忆及二人神仙眷侣,待她百般亲厚……心间酸楚难耐,差点儿破防。

  暗吸一口气,她垂目收敛泪光,故作轻松道:“没错。可惜了,我还没见过二公主的驸马,三公主嘛……大概不会有驸马了。”

  是啊,她连金枝玉叶的身份都抛弃了,未婚夫也不知所踪,上哪儿去找驸马?

  纪允殊自是不能明晰她的深意,叹道:“洛松氏三公主在我大冽的东宫,据说……无正式名份。于你们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烛伊淡淡“嗯”了声。

  她曾经好奇,荻氏找了何人来假冒她,若然被拆穿,两国将面临何种境况?                        

                            

  “你到京城后,有何打算?三公主认得你?她会妥善安置你么?”

  烛伊料想他正不着痕迹套话,答得模棱两可:“不确定,也许不记得。”

  纪允殊笑了笑:“荻氏对你穷追不舍,甚至派高手追截……你窃取机密了?或是知悉那小王子的去处?”

  “怎么?将军大人现在才怕惹祸上身?”烛伊眸色骤冷,“抑或借机逼供?”

  “你把纪某当什么人!我若畏惧荻氏,早从一开始便不容你靠近半步!至于逼供……何须等到今时今日?”

  他长眉暗挑,压下怒意后,续道:“除了荻氏,你还有没有别的难处?不妨如实相告。我虽然只是戍边将军,区区侯府世子,但不论朝堂或江湖,多少攒了点人脉,兴许能替你想想法子。”

  烛伊万万没料到他竟口出此言,惊疑转望,却于渐暗雪光中捕捉到他双眸里的诚挚,像极了真的。

  也许,这一刻,他是真的。

  可烛伊不敢信。

  她的国土,她的族人,她的子民,他怎么可能懂?

  她的重责,她的心愿,她的困惑,他又怎可能会帮?

  踏上这条路,她注定是孤独的、无助的,她可以利用任何人,却不该倚重任何人。

  于是,她扬起笑唇:“我就一落魄孤女,哪有难处能劳烦将军大人?”

  纪允殊定定注视她良久,缓缓收了手。

  她看似玩笑,拒绝态度则明显至极——拒绝信任他,也拒绝了他的信任。

  他和她都清楚,以他这样的人,以她这样的处境,敞开心扉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此去一路,共处时日绝不会少,可劫后相依、倾吐心事的时刻将难以重拾。                        

                            

  此时此刻,她终究选择……亲手关上那扇窗。

  ……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大雪始终没消停之意。

  饥肠辘辘,困乏不堪,兼之脱离纪允殊的“特殊照顾”,烛伊整个蔫了,斜斜靠于石壁,哆哆嗦嗦。

  好冷,冷死人。

  要是能召唤一只软乎乎暖融融的大猫,搂着睡觉,该有多好!

  然而……先别说附近能否寻到,也别管纪允殊见了会有何反应,万一招来荻夏……她还不如直接冻死。

  思及自己才刚过了碧玉年华,未及桃李,便落得此凄惨下场,免不了悲从中来。

  纪允殊听她牙齿打颤,鼻腔呜呜犹有哀声,侧目望去,恰恰撞上那双楚楚可怜的清浅眸子,忿然与猜忌尽化云烟。

  他烧着两颊,微展臂膀,闷声道:“过来。”

  烛伊可怜兮兮,如猫咪伸出两个小爪子,不料他冷哼一声,探臂深拥她入怀。

  ——女人真麻烦啊!尤其是好看、狡猾又怀藏秘密的女人!

  “……”

  烛伊疑心脑子冻坏了,产生了幻觉,只听得他不情不愿嘀咕。

  “如你所言,你我都‘这样’‘那样’过了,也不差这一回……省得回头冻死了,本将军还得给你收尸!”

  嘴巴虽毒,怀抱则热暖灼人。

  烛伊感受他起伏的胸膛,微贴他紧绷的下颌线,再偷瞄那滚动的喉结,暗觉好笑之余,又自我安慰:受他两句牢骚,总比死在他面前要强。

  况且,她尊为公主,除驸马之外,还能收几个男侍。

  今夜就当……“宠幸”了他呗!

  绵长而雄浑的温热牢牢包裹着她,使她眼皮愈发沉重,意识坠入浑沌。                        

                            

  待纪允殊勉为其难从混乱纷杂的心跳中平息,垂首见雪肌如软玉,眼尾潋滟春色,樱口宛若桃瓣点染……他顿觉呼吸不畅。

  更要命的是,她双臂竟死死箍上他的腰!

  哼,这丫头!果然“抱住不撒手”了!

  纪允殊半身僵直,努力摆出一脸不屑。

  嘴角无意间微微扬了扬,瞬即板起俊脸,悄悄收紧了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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