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承庭训

“咳咳。”

        侯夫人吩咐完，才轻咳了两声，一旁的薛沁便极有眼色地上前，托住祖母的手，柔声道：“阿婆仔细脚下，元娘扶着您一道回去。”

        瞧着长孙女熟练自然的动作，杜宛心头熨帖非常。可再一想到从天而降的这桩婚事，又不免头疼起来。

        得了圣人赐婚自然是满门荣耀，可这其中怕是还有得弯绕。

        帝王从不会仅仅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就给臣下赐婚。正经旨意下到府上之前，总得同两家知会一声，否则结亲不成反结仇就不美了。眼看府上的一大家子都被这道口谕砸得晕头转向，自然不能提前知道，包括杜宛自个儿。

        这样一来，能提前得知并瞒过她做主元娘婚事的，除了还在宫里的昭明侯不做他想。

        念及此，杜宛更是气得牙痒。

        薛娄昨儿夜里还同她将长安子弟扒拉了一圈，今晨起身往宫里去时，也瞧不出半点苗头，怎么这会儿倒定下来了？那沈家郎君品行、才干、相貌、性情如何？家中父母亲族存几？舅姑妯娌可好相处？若拿这些去问，薛娄这个做祖父的只怕是一问三不知。

        这样大的事，也不和她通个气在先。如此仓促，总叫她疑心薛娄莫不是在外头欠了沈孝廉什么，得拿自个儿孙女来赔？

        难怪方才叫如风传话时，说得那样含糊其辞，纵是叫府上惊疑不定猜了一圈也不肯再多说半句。原来是怕自己得知他在宫里擅作主张，归家来没个好脸。

        真真是越老越糊涂！

        她这样想着，愈加心疼乖巧玲珑的长孙女，忍不住拍了拍薛沁的手，抚慰道：“好孩子。”惹得后者不明所以，却还是浅笑着摇头：“侍奉祖母是孙女的本分，阿婆不必如此。”

        这话又引出杜宛的一片怜惜。

        薛沁将一双眸子微微垂了下去，面上瞧不出喜怒，只能看出十分婉约恭敬。

        杜宛想到的，她自然都想到了。

        在外，祖父是战功赫赫的昭明侯，在家里却是个惧内的。单从这府上除了三叔，再没半个庶出子嗣或通房姨娘便可见一斑。

        以祖母对她的爱重，终身大事必得细细遴选了，确认探听妥当，才能放心将她嫁过去。今日却是突如其来地定下，还在圣人眼前过了明路，想来是祖父上朝时生了什么她不得而知的变数。可至于朝堂上的事，就不是她一个闺阁小娘子能预想、甚至左右的了。

        薛沁微微笑着，将挣扎着冒出头的不甘一一压了下去。仍是同往常一样，摆出了薛家元娘无懈可击的端庄温和。

        或许，她终究是与那个地方无缘。

        薛家上上下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带得正堂路边两侧的松柏叶尖轻颤。中间最粗壮的一棵树上，有一片被风吹动，晃晃悠悠地从最高枝砸了下来，撞到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方才还在枝头神气十足的嫩叶，眨眼便碎得不成样子了。

        -

        进了松鹤堂，薛沁将祖母送到主位上坐定，正要退下去同妹妹们站到一处，就被杜宛拦住：“不必下去，元娘就在我身边待着。”

        薛沁称是，恭敬立在祖母右手边听她发话：“圣人赐婚，是给昭明侯府的体面。从今往后，出门更要拿出规矩和气度来，总不能叫旁人看低了薛家。”

        堂上之人，不论大小，皆福身领命。

        看着底下满堂的儿媳孙女，杜宛知道各人心头因这道口谕有了计较，又紧跟着开口敲打几句：“如今这婚事是指给元娘的，谁也别瞧着红眼，起了旁的主意。从前各房的小心思也就罢了，往后孩子们大了、出了门，若真过得不如意，难道咱们脸上就有光了？”

        侯夫人脸色沉沉，看得人心惊，话里话外倒像是在提醒几房娘子。

        各房唯唯应下，偏姚云跟着说笑：“阿家勿忧。那沈都护身上，可还挂着大将军的官呢！元娘得了沈家这门好亲，便是我这个做叔母的，也只为她高兴，哪能不盼着她好呢？”

        她这话说的倒有几分真心。

        一众小辈里头，居长的薛沁将婚事定下了，府上自然该腾出手来考虑起薛浅的着落。今日来松鹤堂前，她还在为此事发愁。不想天降圣谕，倒叫她称了心意。

        薛沁对这叫她落了空的旨意本就是强颜欢笑，二叔母这喜气洋洋的模样落在她眼里更是分外刺眼，不知道的还当是二娘要嫁到镇军大将军府去呢。

        事关大房，侯夫人心里定了主意，敲打过几句后便叫二房、三房散去，单独留了虞微和薛沁两个说话。

        将下头颔首低眉的大儿媳盯了半晌，杜宛才终于幽幽叹了口气：“阿虞。”

        “儿媳在。”虞微被婆母晾了这么久，不见烦躁，仍是恭敬有礼地开口，仪态挑不出错来。

        再如何不喜大房的这对儿子儿媳，杜宛也得承认，有个出身世家的母亲到底是不一样的。单看薛沁进退得宜、处事不惊的气度，就不是二房、三房那两个只会争权夺利的媳妇能教出来的。

        杜宛见了她面不改色的模样，又是一叹，对她这性子实在无奈：“圣人今日下了口谕，想来不日敕书也会送到府上。元娘的婚事，家里也该准备起来了。”

        “儿媳但听阿家吩咐。”不问不说，虞微在松鹤堂从来只做个会应话的闷葫芦。

        婆媳数十年，杜宛早习惯了她这作态，轻哼一声，接着道：“当我不晓得么？你们夫妻两个，整日里开口闭口一味地读书作诗，净是些文人风雅。大房的事，从前竟就叫元娘一个小娘子拿的主意！”

        侯夫人不爱和儿媳抢权，早早地将各房的事务分给各房娘子处置，也好让几位小娘子跟在母亲身边练手，学些管家道理。可虞微不喜欢打理这些，又是个淡泊性子，发现自家女儿颇有手段后，一股脑儿地交到了尚且年幼的薛沁手上。

        至于薛沁自个儿，打小就知道大房在府上的尴尬处境。身为正经世子和世子夫人，却被二房平白压了一头。又对自家父母兄弟不求上进的散漫模样看得不忿，握了大房在手，发狠将里里外外治得如铁桶一般，更借此得了祖母青眼。

        否则真说起来，薛浅出身二房，本就得天独厚；三房的薛淳又爱说笑，最会奉承，哪里就轮到她成为松鹤堂的座上宾了呢？

        祖母这话虽不中听，却不见指责之意。薛沁听在心里，暗暗思量着。

        又听上头道：“即便大房无人，断没有叫元娘出面料理自己婚事的道理，总不能真叫二房去办了，太不像话！依我的意思，元娘出嫁的一应事宜，就由我这个老婆子再操心一回。”

        “那便劳烦阿家了。”虞微听了这厢安排，心口一松，语调也透着轻快。

        对长媳前后的态度变化，侯夫人自然看在眼里，又是好一阵头疼。

        二儿媳是个爱大包大揽的，这几年可没少想从她手里讨到管家权。三儿媳瞧着伏低做小，面上看不出来，心里指不定多想掌权呢。同两个妯娌相比，大儿媳就显得格外清心寡欲。身为世子夫人，不跟着侯夫人料理庶物也就罢了，得了机会还只想着如何躲懒、将差事交给女儿。单看这点，也无怪薛渭像他阿娘。

        自家母亲如何做想，薛沁也是知道的。若说从前还存了母亲转性的期待，如今早打消了这个念头。现有祖母一手操办，自然再稳妥不过了。

        “话虽如此，到底是你们大房的小娘子出门，为人妇、为人母的道理，该提点的也别落下。”有她操心，怕这对不着调的夫妻真就不管不顾，杜宛忍不住多提醒一句。

        “从前就把元娘丢我跟前养着，一直到要出嫁了，你们这对做父母，甩手掌柜当的倒是痛快！”杜宛斥责：“小娘子好好地给你们养大了，如今又要我来劳神。赶明儿二郎娶妇，我老得躺在床上动不得身了，你们指望不了我，还要去找二房不成？”

        “阿婆又说这些话，好没意思。”薛沁不失时机地开口，将祖母越发激动的情绪安抚住：“可不正是因着阿婆疼爱儿孙，总放心不下，才借着圣人赐婚再叫家里大小娘子好好学着么？”

        薛沁掩口一笑：“说句讨打的，正是阿婆能干，才将我们衬得无能呢！”

        杜宛被孙女一哄，脸色立即由阴转晴：“果然讨打！你就晓得拿好话糊弄阿婆！”

        孙女正送上前来，她也不客气，牵了她的手细细嘱咐道：“你阿娘是指望不上了，从今儿起，平日无事便到松鹤堂来跟着我。”

        薛沁从小在松鹤堂长大，若祖母兴起，搂着她一道睡下也是有的。故而得了这恩典也不觉稀奇，神色如常地应下。

        按理，小娘子的婚事该是长辈们商议。可昭明侯府的情况又不相同。薛沁父母指望不上，祖父又是个靠不住的。事急从权，竟叫侯夫人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商量开来。

        “要我估摸，至多不过三五日，敕书也该下来了，届时自有太史局1占了日子，叫两家看着挑，婚期是不必烦的。”杜宛细数着：“不过是按六礼走了便是，倒是他沈家要做的多些。”

        “仪式这些并不打紧。”匆匆带过定死的规矩，杜宛转而提起了她所关切之事：“这沈家还有那沈都护的郎君如何，却是头一个要紧的。”

        因没有外人在场，薛沁面上也懒得装出小娘子对未来夫家应有的羞涩，平静地垂手听着。

        “沈家也是以军功起家，说来同我们侯府倒差不太多，日后相处也是个便宜。”侯夫人仔细回忆道：“只是沈都护时常往都护府去，并不久居长安。他家娘子多半跟着就任，我在京中宴席上倒不多见。”

        “至于那小沈郎君……似是要走科考路子，隐约听闻一直在外读书，今岁才回的长安，性情还未可知。”

        口里念着，侯夫人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一日不知，我这心就一日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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