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承庭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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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薛沁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看花了眼;还是来人步履不停、引得震动的缘故,叫她总疑心那马上封侯的摆件也随着锦绸的话语轻轻颤了下。连带着马背上的喜猴颠了一颠,配着笑嘻嘻的一张猴面,似乎也在鼓舞薛沁尽可壮着胆子大步往前。
紧紧揪着的一颗心此刻终于有稍许安定,果然还是如她所愿了。
薛沁娉娉袅袅地起身,端的是仪态万千。心口虽松,面上笑意却看不出端倪,只向锦绸轻轻颔首:“劳烦锦绸姐姐带路。”
薛淳直勾勾地盯着薛沁离去的身影瞧了一阵,终究不甘地吐露了心声:“到底大姐姐同我们是不一样的,连听旨也只有她的份儿!”
“三娘,话可要说清楚了,谁同你是‘我们’?”薛浅虽也暗恼府上小娘子只有薛沁被叫去了,却更不乐意和薛淳并称:“你是你,我是我,身份上差了一截去,可别说混!”
薛淳仗着自己伶俐直率,又会说吉祥话讨祖母欢心,一贯在松鹤堂也颇为得脸。听了薛浅毫不客气的反驳,她也不肯退让半步,当即回敬起来。
瞧着上头两位姐姐又拌起嘴,四娘默默往后缩了缩身子。
她虽是二房的小娘子,却只是个庶女。平日姚云为了颜面,并不会苛待她,但也难得从她那儿见过好脸色。对三位姐姐的争斗,薛淡从来只拿自己当个局外人,久而久之,倒也相安无事。
她不愿掺和,薛浅可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薛淳性子爽利,没少借着心直口快的由头对她这个二姐不敬。如今又落了下风,恨得薛浅扭头拉了薛淡过来:“四娘,你也是二房的,怎么不同我一道说说三娘?”
“二姐姐、三姐姐,都是一家人,和气要紧……”薛淡憋了半日,才冒出这几句话来,一张小脸已涨得通红。
“你啊!被人欺负到了头上也不晓得还击,哪里像我们薛家的小娘子?”见薛淡这半天说不出个囫囵话的样子,薛浅也歇了叫她帮忙的心,只瞪她一眼作罢。
瞧着薛淳又赢一回的得意模样,心头暗暗记下一笔。我辩不过你,回头还不能告诉大姐姐,叫她来把你治得老老实实的么!
内院的争斗薛沁无从得知,她才将从花团锦簇的内院离开,进了一派葱郁之景的外院,正同锦绸感慨:“没想到我一个小娘子,竟也得了机会去前院听一回圣人的旨意。”
这话说得随意,却是在不动声色地向锦绸打探内幕。
锦绸哪里想到薛沁连一句随口感叹都别有深意,只是跟着笑:“您还小,莫说听旨,指不定日后面圣的机会也还多着呢!”
因宫中给使特意吩咐了,要叫府上世子家的小娘子出来一道听旨,故而圣人旨意究竟要说些什么,却是谁也不清楚的。所以锦绸此刻除了拿好话来宽慰薛沁,左右也问不出旁的。
见从锦绸这里探不出多少眉目,薛沁的心反而猛跳一阵。全家诰命皆候在前院了,却还要特意等她来一道听旨……莫非圣人所说之事,果真是与她相关?
这个念头一出,薛沁脚下又走快几分,恨不能立即飞奔到前院才好。
说来也怪,今晨入松鹤堂请安前,正是红日初升,后回院更衣更是晴空万里。偏此刻往前院来的路上,渐渐生了云翳。待到了正堂的时候,阴云已将日头遮蔽,天色登时就沉了下来,竟显出了几分要落雨的兆头。
薛沁没由来的生了点不安,又暗自将场面打量了一番。
宣诏给使垂手立在堂北中央,左右没有跟来多少人,瞧着排场不大,自家也未在堂中摆上香炉、几案等物件。可见今日来宣的旨意,并非正经过了门下发出来的制书,甚至连道敕书都算不上。
“薛小娘子来了?”那给使见了小娘子生得清丽,通身沉稳气度,暗自点头,面上带了点笑:“圣人这旨说来还同小娘子有关,便请小娘子一并听着。”
眼前的一切分明与预想的大不相同,跳了一路的心竟在这个关头忽地冷了下来。再与她相关,原先的惊喜与期盼到底还是渐渐散去。薛沁冲给使一福身,挨在祖母身旁一道行礼听旨。
给使清了清嗓子,这旨意果然不算正式,只是道口谕:
“吾有一言,向沈卿、薛卿道。沈、薛门著勋庸,品秩相当,皆朝上肱骨臣也。今两家意欲结两姓之好,又闻大都护府副都护沈孝廉长子有文才令德,太常少卿薛审行长女婉顺端淑,吾闻之甚悦。令宜所司,择日完婚。”1
听了这道口谕,侯府众人还来不及仔细思量究竟说了些什么,已经下意识地纷纷拜倒,齐声应下。
给使宣完旨,亲手扶了侯夫人起来:“夫人快请起。”
昭明侯素有战功,侯夫人从前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角色,就是在圣人面前也有几分颜面,他自然不敢怠慢了。
“有劳给使。”杜宛此刻满面笑意,倒也看不出内心对这桩婚事究竟如何做想,只是一派欢喜非常的模样。一旁的锦绫早已备好打点之物,顺势递了上去。
圣人成人之美,特意传了口谕到府上来,是喜事一桩。给使也不推辞,接在手里:“那奴也腆着脸,沾沾府上喜气。”
“薛小娘子大喜。”给使对昭明侯府上的这位小娘子颇有好感,接过打点,又顺带恭贺薛沁一句。
“为便宜婚事,今日到府上的只是口谕。两家都是肱骨之臣,待回头商议定了,自有正经敕书下来的。”怕薛家人多想,给使特意解释一句。
一向耳聪目明的薛沁此刻却糊涂极了。
口谕之言,她已字字听清了,合在一处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个完整大意来。一点柔和笑容全凭本能堪堪挂住,死死掐着手心里的软肉才没叫外人瞧出不对。不知如何、也无心再应对宫里的人,索性一直颔首低眉,做出小娘子应有的羞涩来。
送了给使出门,杜宛回头看着喜气洋洋的一院子人,又瞥过薛沁一眼。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开口也听不出多大喜意:“先回松鹤堂去。”
“阿兄大喜!”“三郎大喜!”
才将前来宣旨的给使送走,沈家人便团团将旨意中提到的青年郎君围在当中。个个脸上都沾了笑意,接二连三地冲上来向他道贺。
上头两个兄长当值并不在家,底下一弟一妹闹得当事人沈礼颇为头疼。更兼两位嫂嫂在旁,还不时插话打趣,更是叫他连连告饶,只得转了头去向自家母亲求救:“阿娘,他们这样,您好歹也管上一管。”
沈家主君大都护府副都护沈孝廉一早上便往大明宫朝参去了。现下还在宫里不曾回来,留在府上的话事人自然就成了掌家娘子。
见了家里子弟这样吵吵闹闹的景象,沈夫人齐如月也不阻拦,笑着看他们热闹了一回才开口劝住:“日后新妇进门,看了你们这样,还当我们沈家家风如此,净教得儿郎不稳重!”
一众人听了,又笑嘻嘻地向她告罪。沈家喜事登门,齐如月也并非真心要同他们计较,约束一句便揭过不再提。偏头思索了片刻,一面回忆,一面道:“我同你们阿爷在任上的时候倒多些,不常在长安。但从前赴宴……似是听别家娘子谈及,那昭明侯的长孙女是个极好的小娘子。”
说到这里,齐如月噙着笑,转头嘱咐沈礼道:“三郎,你大可宽心才是。”
原指望母亲能约束这闹腾开的一大家子,不想自家阿娘也跟着兄嫂弟妹一并取笑自己,青年郎君斯文白净的脸上憋出一抹红云,忙不迭止住齐如月的话头:“阿娘!”
“哟哟,三郎这是羞了?”自己这个儿子,从小胸中就有丘壑,主意大得很。向来是端方君子的持重做派,如今这样倒是难得一见。沈夫人瞧着稀奇,纵是听出儿子暗示,却还装作不解,只管自顾自接着道:“好好好,阿娘知道你一贯谨慎。也是,从前的传闻未必就能作数。打今儿起,定卯足了劲儿带你二位嫂嫂好好出门打探一番!”
话已至此,沈礼哪能听不出齐如月的捉弄之意?他深知自家母亲性情如此,难得瞧见自己窘迫,更要好好看场笑话,并不会严厉约束家人,虽无可奈何,嘴角笑容却不减。
那头沈夫人已经唤了府中管家上前,又拉了得用的老嬷嬷并两位儿媳,急匆匆地往主院赶。很有要请了大媒、备好文书,今日就往薛家下聘的劲头。
沈礼见状,更是哭笑不得。沈家因军功而得势,偏出了自己这么一个儒生。若娶了门当户对的将门之女,爷娘只怕自己不称心。可果真要去聘能举案齐眉的文官闺秀,又怕别家父母舍不得小娘子。故而即便早到了该结亲的年纪,婚事仍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地拖着。
眼下可好,圣人赐婚,倒也免去爷娘每日为此长吁短叹、生怕自己娶不上媳妇的担忧了。可不得抓紧操办起来,好叫亲家见了沈家上下的赤忱么?
至于那人人称赞的薛家小娘子……
温和俊秀的郎君思绪一顿,微微垂眸,拂开袖摆上不知何时掉落的花瓣,提步往自己院子走去。
那花瓣被他一扫,又顺风而起,晃晃悠悠地,不知飘向何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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