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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承庭训


薛沁脚下一顿,面上笑意不变,先是福身应下后,再提步往上头走去。

        才挨着昭明侯夫人坐了,便直直对上来自薛浅的目光,里头闪着若有若无的不满。发现自己察觉后,她自然地撇过头去,掩饰性地端起茶盏来,浅浅抿了一口。

        当着祖母的面,二娘总算晓得把心思稍微掩饰几分了。薛沁唇角噙着笑,从安嬷嬷手里接过茶盏,倒没有太多旁的想法。只是暗暗赞许自家堂妹,平白生了点欣慰。

        二娘像极了二叔母,从来都是个有心气儿的,可都说至刚易折,凡事太过总归不好。薛沁既居长,自觉要担起长姐的责任来。以身作则,垂范弟妹便算是其中一样。好在二娘掐尖好胜的性子被她磨了这么些年,到底学会了察言观色,还算是孺子可教。

        她这样想着,手上动作不停。用手背试过茶水温热,确认不凉不烫正正好后,才送到祖母手上。

        祖孙几个才说了一回话,守在外头的婢女锦绫快步走进堂内,冲侯夫人一福身:“娘子,各房娘子带着小郎君们给您请安来了。”

        听闻母亲和两位叔母要来,薛沁当即分了神去留心祖母神情。果然不出所料,锦绫话音刚落,杜宛面上的笑意就淡了几分。

        额间好容易才清醒些,被这话一带,此刻又似针扎一般,隐隐刺痛。在松鹤堂,薛沁从不敢有丝毫松懈,只得强打起精神,全力应付接下来的场面。

        昭明侯府上共有三房,薛沁祖父昭明侯与夫人只得了两个孩子。薛沁父亲居长,袭了世子之位,薛浅父亲次之。除却这两房外,她还有个庶叔,因其生母早逝,祖母也抱来只当自己儿子养着,便是薛淳的父亲了。

        眼下父亲兄弟三人各自领官在外,均不在长安。府上祖父母跟前,也只得托各房娘子多多尽孝。薛沁脑中才转过这些念头,就见几房的娘子已经领了小郎君进来。娘子们走在前头,才到堂上,便福身一拜:“母亲万福。”

        跟在各房娘子身后的郎君们年岁各异,但在礼仪上都还差强人意。不论大小,纷纷做了个揖礼,都很有几分翩翩少年郎的模样,看得侯夫人连连点头。

        因郎君们早早开了蒙,待会儿还要进学,例行问过几句后,杜宛也不多留,直接开口放三位孙儿走人:“二郎最善读书,大郎、三郎有不懂的尽可请教。待到了武场上,大郎身为长兄,要看顾好两个弟弟。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我也不再嘱咐什么了。”

        三人一一应下,正要退出去时,二郎薛渭冷不丁被点了名:“二郎,你也别净读书,一遇上习武就躲懒逃了。”

        薛沁正坐在祖母身边,闻言也只是抿嘴跟着笑,乐得看一场自己亲弟的笑话。

        薛渭与她,分明是一母同胞,两人性子却是天壤之别。姐姐事事都要争先,弟弟却生得散漫至极。除却读书之外的事,一概是避之不及、能躲则躲。薛沁要强,见了弟弟那不求上进的样就火大,总忍不住要规训几句。偏薛渭还是个辩才,口齿伶俐得很,张嘴就能拿话来堵她。幸好有祖母时不时从旁提点,碍于孝道,薛渭绝不敢再说什么。

        她正偷乐,就听杜宛扬了点声音,意有所指:“咱们薛家到底是跟着高祖一道征战的,后人只一味地读书治学,身子骨不健壮怎么行?”

        还是来了。

        薛沁内心不住地叹气,唇角笑容却纹丝不动。甚至还能稳稳地从安嬷嬷手中接过新添的茶水,奉到祖母跟前,端的是一派从容。可巧一个抬眼,底下二房叔母看好戏的神情也顺带落到了她眼中。

        自家曾祖与祖父都曾征战沙场,积了累累军功才换来昭明侯府如今的花团锦簇。家里两个叔父皆走了武将的路子,唯独她父亲,堂堂侯世子竟弃武从文,也算是薛家独一份的离经叛道。祖父倒是随性,任凭儿孙们自己去搏,尚不觉有什么。反观祖母,对长子的决定却颇有微词,就此埋下了大房失意的根。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偏偏在婚姻大事上,一向孝顺的父亲破天荒地违背了祖母心意,执意要娶出身江南大族的母亲。拗不过长子认死理的性子,人是给他娶回来了,可两人成婚许久才有了一个女儿,连薛渭也是后来才生的,更叫祖母越发不喜大房。

        杜宛是将门之女,要她来看,身子强健、活泼爱笑的儿媳才是最好,家世门第如何反而不打紧。这个大房媳妇,却没一条叫她称心的。

        出身会稽虞氏,清流世家,书香门第,家底倒是够厚了。可瞧这柔柔弱弱、文文静静的模样,显然离健壮活泼相去甚远。

        杜宛自诩不是个难相与的恶婆母,可成婚许久听不见半点儿动静着实叫人心焦。大儿媳好不容易传来消息,结果还是同晚几年才进门的二儿媳差不多同时有了身子。

        即便如今孩子都大了,她也总忍不住要拿话刺一刺这个儿媳。

        薛渭饱读诗书,人虽懒散,却不是个没计较的。他自然听出了祖母的弦外之意,可长辈之间的那些事,本就是一笔翻不完的旧账,小辈更是无从置喙。于是只叉着手,连声称是,并一兄一弟慢慢退了出去。

        小郎君们散得快,各房娘子却还要留下陪着说话。几位小娘子复又给自家母亲见过礼,众人重新排了次序才坐下。

        侯夫人再如何不喜,虞微也是大房娘子、世子夫人,还是如往常一样坐了下首头一个位置。这些话大同小异,听了十几年下来,她对婆母的挑剔已经习以为常。左右她夫妻恩爱、儿女双全,不中听的全当耳旁风,从不往心里去。倒是逐渐地养出红润面色,愈发心宽体胖起来,瞧着竟比刚入府时的羸弱之姿康健几分。

        稍稍往下一瞥,杜宛就撞见养气功夫极佳的大儿媳,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她见了就心烦意乱,也懒得搭理,转了头看向虞微对面:“四郎如何了?”

        这话是对着二儿媳姚云问的。

        早两年二房又添了个小郎君,前几日忽地咳了起来。近来便留在房里由乳母婢女照看着,连着有些时日没带到松鹤堂请安了。

        见婆母还是不爱理会长嫂,头一个来关心二房的事,姚云这声应得更加爽快:“四郎昨儿夜里倒不见咳,只是还要养上几日。等他大好了,我就带四郎来给阿家请安。”

        “小孩儿么,慢慢地养着便是。请安早晚都有的请,又不急这一时!”杜宛摆摆手,劝住姚云。

        四郎是二房上了年纪后得的,打娘胎生下来瞧着就弱些,头疼脑热更是常有的,她也颇为怜惜这个小孙子。

        “阿家说的是,儿媳领命。”姚云起身一福,满面笑容。

        在外,自家郎君能干,官职也不见得比袭了世子之位的大伯低上几等。在内,自己合了婆母心意,在妯娌间最是得宠。且不说长辈的事,就连侯府小一辈里,二房的子嗣都占去了一半。想到这,她心里也颇为得意,顺嘴拣了四郎的趣事儿说了起来,不厌其烦地在松鹤堂坐实二房得宠的事实。

        祖母方才借二郎刺了母亲一句,即便自家爷娘兄弟对这些口舌是非不上心,薛沁也决不允许二房、三房就这样瞧够了大房的笑话。更何况,还有这满屋子的婢女看着呢。自己在府上再有分量哪里够?若叫她们见大房软弱,日后生了别的心思暗中拜高踩低,她未必能一一管到。

        手上给祖母捏肩的劲道不减,薛沁敛眉浅笑:“祖母与二叔母既提到四郎,元娘也跟着凑趣,来为四郎表个功。”

        “你这做长姐的,自然瞧着弟妹们样样都好。”杜宛笑着点点她。

        她心知自己对二房素来偏疼,惯得二儿媳没个轻重,越发爱与大房比个高低。可难为元娘从不因此生了芥蒂,平日里对底下弟妹更是一视同仁、爱护有加。现下又要特意提一嘴四郎的孝心,更显出二儿媳往前的不懂事来。

        “阿婆尽拿我取笑。”薛沁在祖母跟前得意,却不会同二娘、三娘一般,但凡讨了个稀奇物件回去都要没轻没重地拿出来显摆。正是在这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声称呼上,才透出一股子亲近。人前她从来只会规规矩矩地唤做“祖母”,可私下里说起话来,有意无意就会换了“阿婆”这样亲昵的称呼来叫。

        薛浅、薛淳不甘落后,自然也要跟着大姐姐一道改口。可里外都这样叫,倒显得刻意,反落了下乘。久而久之,两人也不大爱学她这样了。

        轻轻嗔怪一句,薛沁又接着道:“可巧,我昨儿才去看过四郎,正咳着呢,还念着叫大姐姐替他在祖母跟前请个安。人们总说父慈子孝,可见咱们府上,该有个‘祖慈孙孝’才是。儿孙们这样孝顺,皆因阿婆实在慈爱。”

        “哟哟,阿婆是没白疼你们!”这话合了杜宛心意,逗得她笑眯了眼。

        府上小辈里,就属长孙女元娘最得她的心。容貌承了父母的长处自不必提,更妙的是眉眼轮廓瞧着,竟有几分像她年轻时候。

        性子虽端庄,却不如她阿娘一般,一味地清高。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再没得挑。在府上还能拿出长姐的气度来,以身作则,约束弟妹。

        就是那对父母……不提也罢。

        三房娘子余芳嫁来薛家也有数年了,即便知道大房兄嫂不得宠,可到底还是正经侯世子与世子夫人,不是他们庶房能轻易得罪的。故而从不稀罕跟着最得宠的二房走,只顾和女儿一道,拿话哄了婆母欢心,好过日子。

        此刻听薛沁开口,她才出声:“若说儿孙孝顺,我看皆是因着元娘这个长姐当的出色,才带得弟妹有样学样。”

        “元娘确实出色。”杜宛拉过她的手,满意地拍拍:“好孩子,给阿婆捏了半晌的肩,你也歇一歇。”

        无论在家还是在外头,自家婆母总要当着人将心尖尖的长孙女夸上一遍。姚云听得嫌烦,借着帕子掩住了唇角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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