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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承庭训


离卯时还差了两刻,落在长安城东亲仁坊的昭明侯府便逐渐热闹起来了。

        适才开过春,天色不见大亮,只隐约透着些许微光。眼瞧着日头还没升起,正是慢慢亮堂起来的时候。府上的几位小娘子们,却已经在好些婢女婆子的前簇后拥之下,来到主院松鹤堂外。姐妹间相互打过招呼,随侍之人也陆续站定,只等里头侯夫人起身,传唤她们进屋问安。

        候在松鹤堂外的一众薛家姐妹里头,属二房的薛浅最长。她自恃身份,环视左右后,才要开口,不想被左手边的小娘子一把抢过话头。

        只听三房的薛淳掩唇一笑,张口就问:“往日晨昏定省,总是大姐姐拔得头筹。怎么今儿我们三个都齐了,却偏偏差她?”

        她声音清脆,即便贸然开口也不惹人厌烦,无端透着一股利落劲。

        不等旁边姐妹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抛出猜想:“依我瞧,大姐姐多半是睡过了头,一时起迟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本朝以孝治天下,堂堂侯府的小娘子竟能因贪觉误了给亲长问安。且不论传到外头会叫人如何做想,单是在这松鹤堂被底下侍奉的人听了去,便逃不过千夫所指。可再瞧薛淳,面上仍是一派天真烂漫。性子倒是爽利,只是这话里的深意,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了。

        好个三娘,就你嘴快不成?

        薛浅自然听出了薛淳话里若有若无的挤兑之意,可她此刻却无心顾及大姐姐的名声。见薛淳又仗着心直口快的性子抢在她前头,薛浅暗恨不已,才要还击,就听得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从东边传来。

        “有劳三娘记挂。”

        可见背后是不能说人的。这不,小娘子们口中的“大姐姐”、昭明侯府的大姑娘后脚便到了。

        恰逢一点天光乍破,万丈金光跟在来人身后缓慢倾泻而出,为小娘子周身镀了层金边。远远走来,单是看着,就叫人心神一恍。禁不住就跟着屏息凝神起来,唯恐惊扰了眼前这幅画面。

        这声音如珠玉相碰,自然是悦耳的。只是又与薛淳的清脆不同,竟还多些疏离。嗓子听着冷淡,薛沁却生了张娇俏秀丽的面庞。虽为长安贵女,两弯柳眉与波光粼粼的杏眼倒是随了出身江南世家的母亲。在北地乍暖还寒时候,也能氤氲出南国的拂面春意,这便是水乡独有的柔丽多情了。

        无论何时何地,薛沁逢人见面三分笑,性子倒是与嗓子不相符的十足温柔。便如眼下,分明已经把妹妹的小话听了个正着,此刻仍能端着笑意,客客气气地装作无事发生般答上一句。

        “大姐姐早。”且不论背地里如何议论,几位小娘子到底不敢在松鹤堂前太过放肆,见了长姐仍是老老实实地福身见礼。

        薛沁含笑受了,才矜持地点头还礼:“妹妹们也早。”答话间,她眼风一扫,不动声色地将三位小娘子的站位看在眼里。

        薛浅行二,在府上年岁仅次于她,自然当仁不让地抢了中间。一向最喜欢和二娘呛声的薛淳自知身份上差些,倒没和她争这个,同隐形人一般的四娘薛淡分列在薛浅左右侧。

        “诸位小娘子早。”昭明侯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安嬷嬷一露面,即便薛浅正要同薛沁告上一状,也乖乖住了嘴。

        看见两位妹妹在安嬷嬷面前乖觉起来,薛沁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加深。

        二娘与三娘两个,她再清楚不过了,方才分明是等着看她犯难。瞧她是默不作声地拣了旁边的位置站着,还是不管不顾地在祖母院里挑破闹起来。前者能叫她吃个暗亏,后者却是料她不敢,横竖都讨不了好。

        不过,薛沁在府上苦心经营了这么些年,又得祖母爱重,很有说一不二的底气。两位妹妹被压制得不能动弹,也怵长姐手段,即便心有不忿,横竖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只能拿这些小打小闹来给她添堵。

        在松鹤堂,隔三差五便要来这么一出。安嬷嬷约莫有数,也只当作不知,侧身将四位小娘子往偏厅里迎:“娘子已经起了,只是还在梳妆。眼下虽开了春,外头风却紧着,还请小娘子们先进来说话,稍待片刻。”

        “劳烦嬷嬷了,到底是祖母心疼我们。”薛沁口中应着,脚下莲步轻抬,径直走到了三位小娘子前头,俨然一副长姐领着妹妹们进门的姿态。

        见薛沁并不上套,反而走到前头去了,惹得紧随其后的薛浅又愤愤不平地捏了捏手中锦帕。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能瞒过薛淳的眼睛,她跟在薛浅身后,趁着低头提步进屋的瞬间,暗里撇撇嘴。这二娘,白长了副聪明样,也就会在这点微末小事上给大姐姐下绊子了。

        进了偏厅,薛沁才拣了上首头一个位置坐下,就见薛浅气鼓鼓地立在两步开外不肯落座。

        在另一边上首入座的薛淳见此情状,眉头一挑:“我瞧二姐姐跟在大姐姐后头,还以为……”她似是反应过来,用手掩了唇,惊讶道:“原来二姐姐是要坐这里么?那三娘这就让二姐……”

        两人同住侯府这些年,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彼此的行为举止早就深谙于心。可无论见了多少回,薛淳这无辜的模样总能叫薛浅看不顺眼。现得了她这故作姿态的一番话更是气得发晕,张了嘴就要斥责。

        “二娘。”

        只一眼,薛沁就看出了端倪。还在祖母的地界上就要骂三娘,可不就是白白给三房送话柄么?

        要说这两个妹妹也是天生的冤家,小到行走座次,大到衣裳首饰,总得比个高低。人前还晓得为了薛家的颜面收敛几分,人后却是一不留神就要拌起嘴来。

        将总能精准踩住二娘痛点的薛淳暗怪了一通,薛沁索性借着由头再拉拢二妹妹一回,便强压头痛,耐着好性儿给薛浅打了圆场:“二娘来和我一处坐罢。”

        薛家众人都晓得薛沁的性子,平日相处时再和气不过的,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姐妹间经年相处下来,就没人能从她手上讨了好去。不开口倒还罢了,如今既然发话,便是一锤定音,于是无人敢再多言。

        二娘虽爱和三娘拌嘴,却有一桩好,倒还听长姐的话。薛沁这般说了,薛浅便顺势住了嘴,转身悻悻走回薛沁旁边坐下。既感激大姐姐出言解围,心头又不免将三娘记恨了一回。

        大姐姐也就罢了,正经的世子嫡女、昭明侯长孙女。被她压了这么些年,薛浅话里话外虽还是忍不住要戳上几句,却到底是被她的手段治得服服帖帖,早歇了争风的心。

        偏三娘薛淳,区区一个三房庶子的女儿,也敢仗着祖母给的好脸儿和她争抢起来,也不瞧瞧祖母最疼的明明是她二房!

        看三位姐姐皆已入座,沉默了一路的四娘薛淡这才拣了剩下的空位坐着。

        上头三个姐姐的明争暗斗她向来看在眼里,可自己是姨娘所生,又胸无大志,能平淡度日便好,自然不能也不愿掺和到姐妹斗法里头。索性从来只当自己是个旁观者,白得了一场大戏可看。

        薛淳正为压了二姐姐一头暗自得意着,就察觉坐她对面的薛沁瞥了一眼过来。她心下一紧,又见薛沁移开了视线,似乎只是在无意之间将目光带到。

        饶是如此,薛淳还是收敛了几分。

        年岁尚小的时候,薛淳正随父亲在地方做官,是后头才回的长安。初到侯府,也隐约从仆从口中探得祖母偏疼二房,对大房很不待见,连带着大伯父的世子之位也不安稳。她仗着自己心直口快的性子,原准备踩着大姐姐在府上立威。却不想瞧着好好先生般的长姐才是个不动声色的聪明人,自己未能如愿以偿不说,还连累母亲在祖母面前闹了个没脸。

        也是后来,薛淳才知道,祖母偏爱二房不假,对大房的这个长孙女却是一等一的好。就连二房所出的几个兄弟姐妹,都要退一射之地。

        她至今都还记得薛沁笑着为三房解围的模样,不过寥寥几句,就哄得祖母转怒为喜。从容不迫、眉眼温软,是长辈们最喜欢的端庄气度。可那张芙蓉面落在薛淳眼中,只觉脊背都跟着阵阵发凉。

        从此,她再不敢招惹笑语盈盈的大姐姐,转而一心一意地对付起二姐姐薛浅。

        只要不将大房牵扯进来,薛沁对底下姐妹间的争斗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大房与二房毕竟都是侯夫人所出,真论起来,薛浅才是薛沁的嫡亲堂妹。她这头做得太过,难保不会讨了薛沁的嫌。薛淳心下计较着,面上更加收敛。

        几位妹妹的心思,薛沁是无暇去猜的。

        她昨夜睡得不大安稳,似是梦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醒后却什么都记不分明。来松鹤堂这一路上,右眼又跳得厉害,心头更是突突不停。一向平心静气的人也难得生了焦躁,总觉得今日要出什么大事。

        直到此刻,薛沁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又隐隐发痛,实在算不得多清醒。便索性借等候祖母梳妆的空闲,撑着头斜靠在桌上,闭目养神。

        长姐不发话,薛浅、薛淳纵是再有一肚子话要说,也只得默默闭了嘴,不好打扰薛沁休息。

        昭明侯府以军功起家,祖上是同高祖一道打天下的。不同于那些百年世家,薛家规矩倒同长安城里许多新晋勋贵一样,以利落简便为上。侯夫人杜宛也不是个爱磨蹭的性子,不多时,便有人请几位小娘子往正堂去了。

        “祖母万福。”

        甫一进屋,薛沁便领着妹妹们恭敬行礼。

        昭明侯夫人杜宛端坐在堂上,头发看着花白,精神头却极好。一双凤目不怒自威,只从一双眼睛便可想见年轻时的干练。一大早就瞧见自家水灵灵的孙女们在面前依次排开,她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此刻笑呵呵地招呼道:“好,好孩子,都坐罢。”

        薛沁正要往杜宛下手第一个位置走去,就听得自家祖母唤她:“元娘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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