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听广播里说过几日有寒潮，我便把府里库房里积下来要处理的旧棉被褥子整理了一些，雇了辆板车，准备到棉花店重新弹几床新棉被带去育婴堂，也好让孩子们御寒。

        一路沿着江西路走，短短几年，这条路上鳞次栉比，随处可见穿着燕尾服的英国人，零星有几个西服笔挺的华人面孔出入旋转门，戴着大盖帽的巡捕沿街驱赶乞讨的流浪汉。

        快到中午时分，才到潘永泰，取货需要三日。

        我感觉有点肚饿，就想着去附近的德兴面馆吃碗肉丝汤面。

        刚进馆子，小二春贵就上来招呼：“初雪姑娘，好些时日不来，还是肉丝汤面，宽汤，轻面重浇？”

        “对，就你记性最好！”

        “那是当然，春贵就是敢把自家名字忘了，也不敢忘了梁小姐和初雪姑娘的喜好啊！今日是您一位？”

        “是了，梁小姐回苏州老家了。你家掌柜还备了好些老太爷爱吃的肉酱火腿，太太让我好好谢一番呢！”

        我在常坐的窗边落了坐，一个小伙计来擦桌子摆碗碟，手脚干净利落。我不禁细瞧了他一眼，他倒像是躲着我，低着头就退下了。

        春贵上面的时候，我调侃道：“那是新来的伙计么？干活挺利索。你现在也有手下了，也是个当官的了？”

        春贵连摆手，笑着说道：“初雪姑娘，就您这张嘴啊不饶人，我这哪是当官的命啊。

        宝川小弟上月来的，是个能干的帮手。听掌柜说，不是和您有点远亲？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我忽然记起来了，是那个小贼！

        我立刻说道：“哎呀，是宝川呀，都这么大了，我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娃娃呢。

        前阵子他奶奶说要给他找个差事，我就推荐到贵地了，瞧我，把这事倒忘了。赶紧把他叫来我瞧瞧。”

        春贵就让他过来了。

        这个叫宝川的小贼，穿着一身蓝黑的伙计服，头发理得很短，虎头虎脑，比当日着实像换了一个人，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他还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朝他摆摆手，他走近了一些。

        我佯装老成的样子问道：“刚刚看你干活的样子，像是下了苦功的。在这里可还习惯么？”

        他没有抬头，低声答道：“掌柜的照顾，这里很好！”

        我知道像他这样的跑堂小伙计，管吃管住，但没有工钱。

        想起他还有个奶奶，便问道：“你奶奶现在住在何处？可也好？”

        他点点头：“好，就在隔壁巷子里的一处废杂院，好几家逃难来的都在那里，奶奶帮他们照看着孩子，都有照应。”

        我从口袋里摸出几元钱，塞给他。他硬是不要，推来推去。这时又来了新客，他就跑开去张罗了，我也没有再留他。

        三日后，我去潘永泰取弹好的新棉被，刚到门口，便见一队巡捕房的跑过去，周围的人都驻足看，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等我把棉被装上车时，就见几个巡捕追着一个少年往这边跑来。我定睛一看，那少年竟然是宝川，旁边的街坊在议论：

        “穷人真是没活路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用警棍打人……”

        “可不是么？！听说打的还是老人孩子，头都破了，流了好多血，躺在地上也不敢有人去管！这世道，是越来越坏了！”

        我见是宝川，也顾不得棉被，冲前了一步，只见宝川已经被几个巡捕按到在地。

        我跑上前去：“各位大哥，这是犯了什么事呀？”

        领头的一个黑壮汉子一把推开了我：

        “一边去，别妨碍公家办事！”

        我一个趔趄，幸好有人扶了我一下，我才没有跌倒。

        回头一看，是春贵，冲我低声说道：“好姐姐，您可先别管了！”

        宝川被他们带上车往巡捕房去了。

        我连忙问春贵怎么回事。

        春贵扶着我在板车边坐下，急说道：

        “宝川兄弟他们住在前面的一个破败宅子。那里原是一个王姓人家的老宅，一家子都去了香港。留下管家的，租了好几十户外来的人收租。

        前几年被流弹毁了大半，也死了人，正经本地人就没人愿意住，渐渐也就荒了。

        这几年逃难来的没处可去，倒成了一个落脚地，虽然破败，也算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不成想前几日鸿升行的来人，说要收这个宅子，让里面的人都搬走。这一时半会让他们搬去哪里，所以也就没有动。

        谁想到今天竟然来了巡捕，二话不说就拿警棍赶人了。

        可怜宝川奶奶本来就多病，哪受得住这罪。宝川急了，拿石灰粉把领头的眼睛迷了，这下子可闯了祸了！

        好姐姐，你看这可怎么办呢？！”

        事发突然，我也一下子没了主意。

        坐了一会，我对春贵说：“你先带我去看看奶奶，再想着怎么办！”

        春贵带我去到了宅子，只见断壁残垣，破草棚子散落在各处，盆碗瓦罐砸了一地，墙角边躺靠着几个老者，在哀叹流泪。

        宝川奶奶应该是认出了我，想站起来，但身体已经完全听不得使唤。

        枯藤一般的手抓了我的衣角，一双完全凹陷的浑浊的眼睛乞求地望着我，哀哭道：

        “姑娘，你是好人那，求求你救救娃吧，都是我拖累了他呀！”

        我从身上摸出几元钱交给春贵：

        “春贵，你让那个板车夫把老太太和棉被一起送去梁公馆找我娘。

        这里的事先不要和我娘细说，就说是我让她先照料着，等我回去再说。我现在就去巡捕房。”

        春贵一向机灵，也不用我多说，立刻照着我的吩咐去找板车夫。

        我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巡捕房，一路上开始整理思绪。

        宝川现在惹的是官事，袭击巡捕这事非同小可。

        平日里和我有点交情的多是卖着梁公馆面子的商户，小事可以托请打点通融，碰到这等大事，一来他们的确也帮不上；二来毕竟我只是大太太房里的管事佣人，真遇到这样的大事，也没有什么面子可言。

        找宜兰和太太，宝川一家是完全不相干的人物，自己已经欠了梁家太多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

        思来想去，忽然想到章竞尧。可是他现在人在天津，远水解不了近渴，电话里怕也说不清楚。

        思绪还没理清楚，车子已经到了巡捕房门口。

        我刚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就被门卫拦住盘问：

        “你是谁，来干嘛？”

        我忙鞠了个躬：

        “大哥，麻烦打听下，刚刚是不是带进去一个小鬼？”

        “什么小鬼，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巡捕房的事是你随随便便能问的么？！没事还不快走！”

        看来连门都进不去，我一下子急了起来。

        “初雪？”听到背后有人喊我，我回过头，竟然看见了纪天择！

        忽然碰到认识的人，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也顾不得彼此的陌生，立刻抓住了他的手：

        “纪师兄，快帮我想想办法！”

        他应该是被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把手抽了回去。

        淡淡说道：“有话慢慢说。”

        他的冷淡有点刺到我，但也让我急切的心平静了一些。

        我的大脑开始打起转来：纪天择在大家眼里都是神人，似乎家里和政界有很深的渊源。看他交往的都是非富即贵，此刻又居然刚好出现。看来真的是菩萨显灵，这近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

        我立刻清了清神，对着纪天择行了个大礼：

        “纪师兄，刚刚一时心急失了礼，也是因为雪儿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看见您，就像见了救星。

        我的表弟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带进了巡捕房。

        宜兰和太太都去了苏州，我也没个主意。您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

        也许是见我言语恳切，纪天择居然没有多问，就往巡捕房里走。

        门卫似乎认识他，不仅没拦，还双脚并立，啪行了个军礼，放他进去了，我立刻跟上。

        他径直上了三楼最里的一个办公室，敲了下门。

        “进来！”

        进门只见一位方脸的中年戎装男子，正在看文件。

        抬头看见纪天择，立刻起了身：

        “天择侄儿，今天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来来来，快坐快坐。小胡，看茶！”

        对门一个小办公室里立刻出来一个青年倒茶。

        我也小心地在纪天择旁边坐下。

        “雷叔叔，很久没来看望您，很是挂念。前日家父得了一块翡丽的古董怀表，让我送来给您鉴定一下。”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男子。

        那男子很是惊讶，忙不迭打开，连连叹道：“难得，难得的珍品啊！”

        观赏了好一会才合上盖子，说道：

        “侄儿，今日来可还有其他要事？”

        纪天择指了指我，说道：

        “雷叔叔，这是我娘陪嫁桂姨的表侄女，最近她弟弟不懂事，被兄弟们请了进来。

        您也知道桂姨和我娘的情分，今儿个我娘就让我来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事不大，就请您看在我娘的面子上通融一回。”

        中年男子笑起来：“我道是什么事呢。什么事大不大的，在我这里，就没有大事。小胡！”

        刚刚那个倒水的男子快步进来。

        “你带这位小姐去认下人，办个手续放了。”

        小胡立正行了个礼“是！”就带着我往楼下去。

        刚刚那一幕我还没有缓过神，完全被纪天择一顿操作搞晕了，但也来不及细想。

        小胡带我到一个铁栏门前，里面关了几个人，都靠墙坐着。

        我走进前仔细寻了一圈，宝川就在角落里。立刻指了指他：“那就是我弟弟。”

        小胡对狱监指了指宝川：“放了。”

        狱监凑到小胡耳边说道：“这兔崽子把朱队长的眼睛伤了不好办吧？”

        小胡瞪了他一眼，用手指指了指上面。狱监立刻哈了个腰，把铁栏打开了，冲着宝川喊道：

        “你，出来！”

        宝川这才抬起头，看见了我，立刻起了身，走了出来。

        小胡一直把我们三个送出了巡捕房的大门。

        走开巡捕房一段距离，我停住脚步，立刻道出心中大团疑惑：

        “纪师兄，你都没有细问我事情原委，是如何三言两语就把这事给混过去了，还借了令堂那么大的面子！

        我虽然没有经过这种事，但也知道，小弟惹的不是小事。

        这样轻巧行事，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么？”

        纪天择眼里有了笑意：“难得初雪姑娘的脑袋也有转不动的时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快回去看看老人家如何了吧！”

        我听他这一说，疑惑更重：“老人家？你如何知道还有老人家？”

        “我碰巧遇到你的地方不是巡捕房，而是潘永泰而已。”

        说完，他便叫了辆黄包车，走了。

        我怔在原地，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刚刚紧张地竟然没有发现他跟了一路。那刚刚那个怀表，难道也不是巧合。

        “姐姐！”宝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才想起宝川，赶紧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下，明显是受过皮肉之苦，所幸伤势还不严重。

        我替他擦了下脸，说道：“你奶奶我已经安顿了，你现在也跟我回家，我们再商量后来的事。”

        他点了点头，跟着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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