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南梁战船上，一位披着黑斗篷的人站在船头，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唯余两缕瀑布般的白发从脖颈两边垂落于胸前。

        见到她，一路小跑过来的袁宏淼立刻放慢步子，像被谁拘着似地，端正走到她身边，拱手说道：“长使，火虽然灭了，但北宣军如今元气大伤，何不趁现在杀过去，一网打尽。”

        “撤！”女人冷冷说道，转身朝船舱中走去。

        袁宏淼有些急了，却依然是强装心平气和地道：“长使，机不可失啊！”

        “看到前面那小船上站着的紫衣男人了吗？”黑斗篷说道，声音尖锐中似乎带着些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有他在，便没机会！”

        经历刚刚那场火，北宣伤亡惨重，所以他们并不打算追击上去，而在鸳鸯洲靠岸整顿。

        江面上，只剩那一叶小舟。

        待南梁的船撤后，紫竹便进了船舱之中。

        见李惊鸿湿漉漉地坐在他的宝贝软塌上，他把扇子一合，委屈皱眉：“怎…怎么把人给带上来了？”

        “好玩吗？”薛枫抬眉，眼神凌厉地盯着他。

        “诶诶诶，这又不是我的主意，你凶我干什么？”紫竹又将扇子摇了开来，半遮着脸看向容淇，一双眼睛笑得向上翘着，“都是我们家阿巡要这么做的！”

        无语，容淇白了他一眼，便又把视线移回了李惊鸿身上。

        薛枫正在帮李惊鸿疗伤，她刚那几剑劈下去，已经伤及内里的元气，若不及时将气息运转回来，怕是再睁不开眼。

        李惊鸿的嘴角微微动了动。

        “容淇。”她轻唤道。

        薛枫眼神一暗，把抵在她背上的手收了回来，小心扶她躺下。

        “阿巡。”紫竹用手指戳了戳他，挤眉弄眼，“她是在叫你吧！”

        容淇没理他，眸中黯淡无光，像是被一层霾盖住了似的，幽静地盯着软塌上的人。

        “公主，公主！”船边，有北宣兵在喊。

        “你们师徒想干什么我管不了，但，记得说话算数！”薛枫站起身朝外走去，说话声如同他脸色一般，骇人！

        容淇瞥向紫竹：“你答应他什么了？”

        “没什么。”紫竹摇摇扇子，带笑的眼神一直跟在薛枫身上。

        有薛枫在外面，北宣军并没有什么疑虑，说了两句道谢的话便将李惊鸿和容淇给接走了。

        不久后，北宣的援军便到了。

        沿南江而下，他们在豫章城北边、隔岸安营扎寨。

        营帐中，李惊鸿还未醒。

        容淇在一旁守着，眉眼低垂，不是困意，是歉意。

        他手里的手有了一丝动静，随后四指逐渐收紧，紧紧攥得他指甲发白。

        “外祖。”她一对弯月眉皱着，面露痛苦之色。

        “不要。”

        “不要。”

        她晃着脑袋，腿脚开始扑腾，踢得床板砰砰响。

        “我恨…我恨，我恨宁远！”李惊鸿叫道，惊坐了起来。

        燕关那场鸿门宴时不时出现在她的梦魇之中，让她回顾一下当时她的外祖、叔伯是怎么死的。

        不明所以然的容淇正准备伸出去安抚她的手滞在了半空中，连同表情一起凝固住了。

        李惊鸿大口呼着气，静坐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忽而又感觉到哪里不对。

        她…不是应该在南江上吗？

        “这是哪？”李惊鸿环顾一圈，神色惊慌，“其他人呢？”

        容淇僵硬答道：“回公主，这是豫章城外！”

        李惊鸿对孙家把天眼四射给南梁的事一直心存芥蒂，虽说这孙家是商人，想把东西卖给谁别人也管不着，但是无论怎么说，他们也算是北宣人，这般帮衬着南梁着实让人有些气愤。

        冯俊熊愤慨道：“我听说上次送去孙家那战船的钱，孙家没收，本以为他们是真心臣服，要做贡献呢！没想到…”

        “冯都尉怕是没听全吧？不是说这□□在办喜事，没空收吗？”余子敬笑道，自打知道军中军师又没了之后，他心情便出奇地好。

        “办喜事？是何喜事？”

        “就是上次公主用来换孙家战船的那个，陈家孤女的喜事。”余子敬说道，那说话的姿态瞧着还真像是说书先生一般，“这孙老爷子只有一个女儿，膝下无子，为了家业有传，便在外头收养了一个，还入了族谱。这喜事啊，就是这个养子与这陈家孤女的！”

        “还有这等事！”

        见周围将士都有听下去的兴致，余子敬又补充道：“我还听说早在那陈家孤女还小的时候，孙老爷子便有这个主意，但那时陈家孤女已被认定是宁远未来的太子妃，而现在那宁远太子已经死了，他这才迫不及待地要办这婚事。”

        他说着，正在喝茶的容淇突然呛了一下，李惊鸿抬手拍了拍他的背，二人神色各自有异。

        “可我见那陈家孤女年龄还尚小，应该未到成婚的年龄才是呀！”冯俊熊叹道。

        “所以才说他是迫不及待嘛！而且啊，传闻这孙老爷子的养子好色成性，不学无术，在钱塘关当地是一身臭名，那丫头嫁给他，还真是可惜了！”

        “够了！”李惊鸿吼道，莫名其妙的，火气很大，“你们俩要聊闲话出去聊！”

        怪不得这陈家老幼没有去投靠钱塘关这个有钱亲戚，反而寄居在一个破烂的神庙里，原来是不想让陈丝丝嫁给那臭名昭著的孙家养子。

        对陈丝丝，李惊鸿愧疚颇多，而现在又罪加一等，成了那个把她送入狼窝的罪人。

        “公主，孙家对北宣如此不义，何不派人前去震慑一番。”容淇说道。

        这也是李惊鸿正想安排下去的事，她只是觉得奇怪，容淇不像是喜欢动用暴力的人，为何会提出这个建议。

        她没多想，环顾了一圈，还是觉得赵景明最合适：“景明，你带一百个人前去配合钱塘关县衙，记住，别下手太重，只要能吓到他们就行。”

        “是！”赵景明迟钝地应道。

        “今日便去！”

        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有些话，李惊鸿不好说，于是在赵景明出发前，她特地追去营寨门口找了他。

        “如若她不想嫁的话，你就帮我把她带回来！”

        “公主为何对她也这么好？”赵景明说道，英气的眉眼之中隐隐透露着忧郁。

        李惊鸿捶捶他的肩，心虚笑道：“不为何！”

        “公主打算何时进攻豫章城？”赵景明又问。

        “七日后吧！”李惊鸿答道，见他有心事郁结的样子，又低声问了句：“怎么了吗？”

        “我定快马加鞭赶回来，若我赶不回来，还请公主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赵景明拱手行了个礼，随即策马扬长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李惊鸿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一转身，便发现容淇在身后。

        “公主为何叹气？”

        李惊鸿推他向营寨里面走去，饶有所思：“不知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想问，公主您为何如此在意她？”

        没走多远，李惊鸿便停了下来，声音低沉地道：“你还记得我们去平潭路上躲过雨的神庙吗？”

        容淇眼神阴暗了下来，音色微哑：“记得，那庙后来被雷击中，着火了，陈家老幼皆因此丧生。”

        “其实…不是因为天雷。”李惊鸿落寞地低下头，自责道：“是我劈断了神庙门口的粱木，导致门梁没了支撑，倒塌下来，压死了他们一家人。”

        “什么？”容淇额角猛跳了一下。

        “可，我不是故意的！”

        “你可知陈家父子四人皆是死于你手，而你现在又告诉我，你还害了他们的母亲和妻儿。”容淇转过头来，一双含着红血丝的眼睛盯得她心里发慌。

        李惊鸿顿时不知所措，她原本以为如果把这件心事说给他听，他会安慰她，会让她心里好受一些，没想到换回来的却是他满眼的憎恶。

        情绪激动的他此时正捂着胸口，大口喘息，而李惊鸿却不敢替他顺顺气，用她那双沾满鲜血，肮脏至极的手。

        或许是心中释怀了，李惊鸿挑唇，阴冷笑了声：“我还杀过很多人。”

        说完，带着她那两行欲滴未滴的泪潜入旁边的小树林中。

        目睹一切的南梧随后跟了进去。

        李惊鸿正拿剑在树林中胡乱劈着杂草，越想越气，偶尔也会踹一旁的树两脚，踹落一地还没熟的果子。

        酸涩，她捡起一颗，小小咬了一口。

        察觉到身后有人鬼鬼祟祟靠近，李惊鸿呼地将剑甩到了身后。

        “姐姐，是我！”南梧被剑刃吓得直往后仰。

        李惊鸿收回剑，“你怎么在这儿？”

        南梧从怀里掏出个小东西，“我见姐姐你红着眼眶，于是便追过来把这个给你。”

        这东西许是放了有一段时日，拿在手里，李惊鸿能感觉到它外面包着的一层纸滑溜溜的，已经包浆了。

        “这是什么？”她问道。

        “姐姐快拆开来看看！”

        李惊鸿将剑夹在腋下，掀开那几个折角，一块褐色的麦芽糖躺在里面。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南梧认真解答：“姐姐若是不开心的话，便含块糖在嘴里，心里便会甜很多！”

        李惊鸿一愣：“那这麦芽糖你放多久了？”

        “还是在金陵时买的！”

        “为何自己不吃？”

        “因为跟在姐姐身边，南梧心里便不苦了啊！”

        他很爱笑，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轻易便能暖进人心坎里，特别讨人喜欢。

        李惊鸿揉了揉他的脑袋，手搭在他肩上，揽着他边走边问道：“那你之前是怎么过的？”

        “就伺候不一样的主子呀。”南梧说得轻松。

        “他们会打你吗？”

        一般都是我打他们，南梧心里嘀咕着，嘴上却还是说道：“偶尔会！”

        “以后跟着姐姐，就没人会再欺负你。”李惊鸿弯下腰，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她轻捏他的脸，又问道：“对了，你见过狼鹰吗？”

        “狼…狼鹰啊！”南梧结巴道，眼睛如同两只扑棱蛾子一样飞快闪着，“似乎…似乎是在梦里见过。”

        “在梦里？”

        南梧搪塞道：“嗯，我也记不太清，但以前应该是听过这种东西。”

        “我听说你是七岁那年从北宣过来的？你家以前住在北宣吗？”李惊鸿又问道，不断在他的话里寻找着蛛丝马迹。

        南梧挠挠头，面上浮现一股窘态：“我…我真的不记得了。”

        “没关系。”李惊鸿抿嘴笑了笑。也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当时他还小，记不清也正常。

        李惊鸿没追问下去，等战事结束后，她打算再亲自去万宝堂调查一下他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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