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傍晚的雨落的格外急，车里车外被密密麻麻的雨线隔绝，天色灰茫，行人匆匆，只有一个人偏头夹着电话，骑着辆破败的三轮小车停在小鸟驿站旁。

        淅沥的雨帘中，少年撑着把黑伞，裤脚挽起，露出笔直细长一截小腿，年轻人总有挥霍的资本，春季是绝不愿意多穿条秋裤的。

        少年神色冷淡，戴着副黑色镜框，语气不耐：“苏——祈？是叫这个名吗？”

        他低头在手机上确认，信息无误。

        “苏祈的快递有没有？”

        工作人员闻言抬头，被少年的脸惊艳了一下，很快神色如常：“有几个大件的，来了几天了，后面墙角，自己去拿。”

        雨势过大，噼里啪啦的打在门外撑起的塑料门帘上，褚游不得已往柜台凑近一点距离。

        “你说什么？”

        “后面墙角，”工作人员扯着嗓子，手朝后指，示意道：“自己去拿。”

        正说着，褚游手里的手机震动一下。

        -小狮子：我上飞机了！

        这是他前两年在微信捡漂流瓶意外加到的好友，偶尔聊聊天，一来二去，到现在虽然没有见过面，日常互怼，也算不错的朋友。

        褚游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难得温情。

        -不开心大王：注意安全。

        -小狮子：嗯！

        褚游重新抬起头，无视她最后那句话，指着外头那辆三轮车。

        “请你找人帮忙架那上头吧。”

        “那上头……？”工作人员神色惊疑不定：“那堆东西里有乐器哦，可以直接放吗小同学？坏了我们不负责的哦。”

        “什么乐器？”

        褚游拧着眉，他妈说家里要来人一起住，让他帮忙拿托运的行李，可没提到有什么乐器。

        眼看着雨势越下越大，褚游也懒得多想，下巴轻抬：“先抬上去吧，动作轻点。”

        两个工作人员抬着稳稳当当的落在三轮车后头，除去几个蛇皮袋，四五个白色超厚的泡沫箱子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里头到底装的什么东西。

        应该不是琴，也不太像小号唢呐一类管弦乐器。

        褚游食指屈起，无意识敲了敲箱子，眸中掠过一丝意外。

        ——难道是鼓？

        晚上十一点多的机场大厅宽敞明亮，玻璃外头轻易折射出天花板的灯光以及窗外寂寥萧瑟的夜色，苏祈顺着人流一起拿了行李箱出来。

        九月下旬，夜晚的湘寒早已渐生了初秋的寒意，他打个哆嗦，随手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

        司机掐灭了烟，打量他一眼，诧异道：“哟，国际友人。”

        什么国际友人？

        苏祈茫然往外看了一眼。

        透明的玻璃上印出他蓝色的瞳孔和一头棕黑色的卷毛，他的瞳孔其实蓝的不明显，乍一看更加像绿色，但他眼窝深，小脸尖下巴，长时间无法安心入睡，现在表情怏怏，很标准的混血长相。

        啊。

        他后知后觉，国际友人原来说的是自己。

        “不是国外友人，”苏祈仰头靠着车垫，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话懒懒的，好像每个字都黏在一起，话里带笑，听起来像撒娇：“我爸是俄国人，但是我妈是华国人，我也是华国人。”

        “哦，混血儿。中文讲的真不错。”司机了然道：“一个人来的？”

        司机的热情打散了苏祈心里对这个陌生城市的不适从。

        “家里遇到些事，转学过来继续念，我爸妈留了信，去国外散心旅游呢。”

        如果家庭破产算小事的话。

        司机哟了一声，挺感兴趣的：“转哪儿了？”

        苏祈：“四中。”

        司机眉毛扬起来，透过后视镜看他，语气古怪：“去四中呐？”

        听他这语气，好像四中是关押囚犯的牢笼。

        事实上，根据苏祈在网络上了解的信息，四中是湘寒几所重点高中里，唯一一个学习氛围不压抑的学校。

        这里更加注重音体美全面发展，每年都能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艺考生和体特生。

        相对的，文化会相对弱一些。

        这也正是苏祈想要的。

        他以前在a市待的学校无一不是竞争激烈，为了成绩连寒暑假从早到晚排满补习课的情况比比皆是，苏祈在这种高强度的环境下待了十几年，厌学心理极度严重，家庭破产之后，他脑子里的筋绷地死紧，严重的时候，会彻夜睡不着觉。

        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来四中的原因。

        苏祈让师傅开去玫瑰园。

        那是干妈之前发给他的地址，干妈的儿子褚游会在那里等他。

        出租车缓缓发动，司机打上车窗，只留了一线给苏祈透气，车内温度迅速攀升，暖和起来。

        “这就丢下你了？国外家长心真大。”

        连续坐了八个小时的飞机让苏祈有些疲惫，再加上晚上没胃口，他现在又困又饿又累。

        苏祈闭了闭眼，靠在后座上，慢慢放松了身体，没有急着去辩解，低低应了一声。

        家庭破产之后，压抑的乌云笼罩在每个人头顶，尽管老爸在离开前的信里写的轻松，只是把他暂时托管在干妈那里，但苏祈知道，他们肯定也是不得已才做下的决定。

        只是——

        干妈家里据说有个难对付的哥哥。

        为了缓解疲惫，司机车上放着广播，是最近挺流行的一首音乐，律动感很强。

        苏祈前不久练过这首曲子，无意识的抬起右脚脚后跟，左右手配合，顺着音乐的鼓点打节拍。

        红灯，车停。

        苏祈借着透明的玻璃打量着湘南的建筑。

        湘南是个相对落后的城市，它古朴，落后，喧闹，每个人说话的嗓音都很大，晚上路边摆满烧烤和夜市摊，很多男人穿着棉鞋聚在一起喝酒。

        看上去是一个民风淳朴，热情开放的城市，也是他之后要待很久的地方，一直要待到高中毕业，然后父母接他去国外，满打满算，还有两年。

        据干妈的描述，她儿子特别不着调，坑蒙拐骗，从小孩子王，一路被叫家长到高中，戴着副眼镜装模做样，成天糊弄人，仗着成绩好无法无天，上树翻墙打架听八卦，几乎就算是日常操作。

        一连串形容词叠加起来，达到了一个相当震慑人的效果。

        苏祈本来还迫不及待想转学，一听这描述，一直拖到今天才肯过来。

        他一路中规中矩，是最标准的脑子不行只能靠后天努力保持班上倒数成绩的乖乖学生，唯一叛逆一点儿的兴趣爱好就是打鼓，对褚游那种学生，又羡慕向往又害怕不敢靠近。

        总之，情绪很复杂。

        司机仍在前面絮絮叨叨：“这块儿扒手很多，前两天我在这儿买包烟的功夫，就被人摸了几百，你待会儿下去可得小心点儿……”

        绿灯，车继续走，苏祈的思绪也漫无目的的飘。

        出粗车减速，缓缓停在一个花坛边。

        “到了。”司机提醒苏祈。

        苏祈拽着行李箱，从钱包里拿了五十递给司机。

        司机意外道：“这年头还随身带着零钱呢？”

        苏祈笑了笑，接了找零，他人生地不熟，只能在原地蹲下来等干妈派人来接他。

        远处，一个穿着黑色上衣的男人朝他走过来。

        那人戴着口罩，看着贼眉鼠眼目光闪烁，不过身量很高，估计得上了一米八。

        那人停在了苏祈面前，自来熟地抓住苏祈行李箱的握柄。

        他上下打量着苏祈，没有急着说话。

        苏祈扯回握柄，将行李箱护在怀里，宽松的卫衣滑下来，雪白一截手腕上纹着一个简笔画成的小狮子。

        “等人吗？”

        那人声音尖细，划在苏祈耳边，听起来有点难受。

        苏祈警惕地撇他一眼，没松手。

        苏祈外表很唬人，两颗尖虎牙露出来，眼睛一眯，像蓄势待发的恶犬。

        那人退两步，和苏祈僵持了几秒。

        夜晚的风撩动苏祈的衣角，宽松的卫衣下，露出的那截锁骨单薄而脆弱。

        那人笑了一下，陪着一起蹲下来，粗糙的大手盖上他的手。

        手指上沉积着黄色烟渍，笑起来牙齿竟然也有大片黑色。

        这让他一阵阵犯呕。

        那人脸上嘻嘻哈哈地笑出一道道褶皱，一手不由分说强硬地去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你想干嘛？”

        那人的手劲大的惊人，他的手被冻僵，后知后觉传来骨节即将错位的剧烈疼痛。

        苏祈质问他，趴下来试图压低底盘，用身体护住行李箱。

        “放手！”

        苏祈试图用音量喝退那人，结果一开口，却是带着颤抖尾音的哭腔。

        这一下，将苏祈羊质虎皮的本性给彻底暴露了。

        那人眼神阴寒寒的，发了疯的来回撕扯。

        苏祈对上他的眼神，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本能觉得，这个人不要命一样。

        天色太晚，街道旁冷风簌簌，马路上不时有车辆疾驰而过，无人注意到路灯下对峙的两人。

        苏祈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很快抽干了全身力气，手一松，行李箱从他指尖滑过。

        那个黑色的人影抬腿，当着他的面跨上摩托，行李箱被塞在了前面的空档。

        脑子还没转过来，摩托“呜呜”的轰鸣响起，那人开着小摩托掉头就想跑。

        “铛。”

        不知何处突然蹿出一个人，侧身抬腿，拧住摩托把手，冲着摩托座上的人当腹一踹。

        小偷闷哼一声，受惯性牵引摔下摩托座。

        那人一推右手，摩托直接侧倒，堪堪倒在小偷一边。

        苏祈傻眼的功夫，他右手拎起行李箱，拽着把手一路拖过来。

        狂风不要钱一样的吹，好心人一直走到他面前从停下，垂着眼，声音清清冷冷：“人有事没有？”

        对街的路灯灯光被他挡住，每一丝扬起的头发都仿佛受了神的照拂。

        苏祈傻傻地抬头看他。

        好心人穿着简单的运动裤，戴着黑框眼镜和口罩，握着行李箱的指骨节节分明，如精致雕琢的瓷器，在灯光下干净剔透，细长漂亮的不像话。

        他耳边带着个白色的蓝牙耳机，气质与黑夜中的凉风一样，冷漠寡淡，却又像暴风雨一样刮过来，占据了苏祈低落的心，扬起一阵猛烈的巨浪。

        “苏祈？”

        眼前人皱起眉，又叫了一遍。

        苏祈下意识应了一声。

        那人慢悠悠摘掉了口罩，露出挺拔的鼻子，表情真的很不耐烦：“我是褚游，张雪依应该和你提过。”

        “你要是没事，就自己拎箱子。然后，跟我走。”

        他说完，将行李箱落在原地，毫不犹豫掉头就走。

        苏祈被远远落在后面，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戴黑框眼睛，打人熟练，还帮他抢回了行李箱，叫褚游。

        一切的一切如同机械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对上。

        这就是干妈的儿子。她口中那个，坑蒙拐骗不着调的哥哥。

        真的好跩。

        但是跟他想象中歪嘴小眼一脸凶意的人不太一样。

        苏祈几乎瞬间在脑海中否定了干妈的形容，褚游一看就是个高冷的学霸，不，学神。

        褚游走了两步，没听见动静，回头催促：“还不过来？”

        苏祈的眼睛蹭一下就亮起来。

        心情一扫刚才的紧张难过，他雀跃的拉起行李箱，三两步跑起来追上褚游。

        也许是刚才太过惊险，缓过神来的苏祈对褚游好感度蹭蹭上涨，一路话都没停。

        “你比我大一点，我可以叫你游哥吗？”

        “你刚才那下太帅了，平时是不是专门练过啊？”

        “干妈说你学过跆拳道的，太厉害了！”

        “干妈出差几天啊？是我和你一起住吗？”

        “……”

        褚游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

        苏祈这一路叽叽喳喳，如果有条尾巴，估计也在欢快的摆个不停，真的和母亲微信里招呼的话少乖巧怕生判若两人。

        褚游扫他一眼，又头疼地想起来，这人还打鼓。

        褚游私人领域的意识很强，一想到家里要多一个叽里呱啦的话痨跟在自己后面，简直头疼。

        他正想着该怎么一刀斩断这位混血小卷毛的热情，就听见身后一道闷闷的咕噜声。

        朝后一看，苏祈摸着肚子，用那双湿漉漉的可怜的漂亮蓝色眼睛望着他，眼尾脸颊耳尖到一小截细长的脖子全是羞赫的红色。

        褚游甚至能感受到他身后那条疯狂摆动的大尾巴沮丧的垂在地面上。

        褚游扫他一眼，加快脚步继续走。

        苏祈不说话了，在喜欢的游哥面前失了态，他现在有些尴尬。

        苏祈蔫嗒嗒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恨不得风刮得再大一点，把他也一起吹走好了。

        “你吃晚饭了吗？”

        等红绿灯的间隙，褚游突然道。

        苏祈小声说：“我吃了一点点小面包的。”

        褚游没再说话了。

        快到玫瑰园的大门时，褚游措不及防停下来。

        苏祈有些散光，在他眼里，闪烁的绿灯发散出的漂亮光晕勾勒着褚游卓越的侧脸，有种莫名的温柔。

        “你在这里等一下。”

        苏祈点点头，然后看着他过了马路，进了对面的面包店。

        半晌，褚游拎着袋子从里面出来。

        他顺手递给苏祈。

        苏祈接过的时候有些意外：“什么？”

        褚游瞥他一眼：“堵你的嘴。”

        苏祈睁大眼：“我刚才没有说话了。”

        褚游撩起眼帘，意有所指的抬手，对准苏祈的肚子。

        他说话时没什么情绪，或许因为苏祈对他天生蒙了一层特别厚的好感滤镜，他的声音在苏祈听来不像是嘲笑，反而更像一种善意的调侃：“它也没叫？”

        苏祈反应了两秒。

        刚才好不容易消散下去的红色又慢慢地腾起来，本来是冷白如瓷的肤色，瞬间红成的大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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