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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重生


翔龙纪元一千年的第二天,也就是龙颜之日后的第一天,一月二日,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宣告雪季开始,真正的冬天终于来临了。就气候来说,这其实是不寻常的。尽管冬天理应是雪花纷飞的季节,但新年的第一天就是龙颜之日,以往每个龙颜之日后,气候都十分温暖,冬天变得不像冬天倒像是深秋时节,大地上的水稻和小麦都会以极快的速度生长,然后拳民们会迎来一次冬收。拳民每隔三到四代人,就能迎来一次不可思议的神迹。然而这个新年的百年节日后,拳民们知道,冬收是不可能发生了,他们是幸运的一代,能赶上这次百年节日,但他们又是历史上最不幸的一代,他们赶上了百年节日但却没能目睹神迹。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没有人能为他们解释。

        也没有人能为我解释。门柯阴郁地想。

        他驶出城门前,一大早就看到王廷派出的士兵们就在城内各处张贴龙君亲自写成、再由国相文案们抄写的通告,通告的内容大意是:这次龙颜之日,龙神由于不满过去数十年两任龙君统治期内,拜龙教日渐衰弱,致使拜龙教达到了从翔龙纪元第六百四十二年以来历史的最低谷,从而拒绝出席龙颜之日这一百年盛典,由此新任龙君将统一拜龙教教义,重振拜龙教的声势,以期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让龙神满意。关于这次不幸事件,内阁还准备了一次面对面的全民通告,将在当天的树时,于神沐广场进行。

        在离巨龙大约三十龙步的长秋镇,王都的通告消息还没及时送达。作坊里的手工艺者们照例一大早就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近来丰饶商会和其他商会的订单并不多,但来自王廷的订单暴增,多数都是武器装备的制作。从时限要求和数量上来看,让长秋镇的匠人们疑心一场战争即将来临。但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眼下的工作还是要赶出来,反正不管是谁出钱来做这些东西,这都是生意,匠人们需要这些生意。大作坊和商会以及王廷有直接的联系,小作坊则从大作坊那里接下零星的和一些不太重要的活计,实际上也是利润较小的部分。小作坊的匠人们习惯了这种模式,这是他们所不能改变的,抱怨也没有意义,他们还是能赚到钱,虽然比大作坊要少,但那已足够维持生活和作坊的运转,也是不错的了。

        张义的作坊就是一个小作坊,在镇子的东边,这个作坊包括他在内,一共有五个匠人,主要是制作钢铁器具。昨天张义对他的四个匠人宣布停工,说身体染病,应付不了这次来自王廷的紧急订单,因此为了不耽误匠人们赚钱,各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去其他作坊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哪家急需人手。张义这几天来确实是身体不太“舒服”,四个匠人自然也都看在了眼里,他们一定很担心会错过这次王廷的大单,从而不能从大作坊嘴边挣一点残羹冷炙。不过他们的老板是个好人,干脆地让他们去别家谋生活。于是四人都挺感激,这年头,这样的好老板不容易找了,王廷的大单发过来,缺人手的作坊多着呢,他们不愁找到新东家。于是他们祝福了老东家,就各奔东西而去。

        张义作坊停工,这不算什么大事。但在小镇上想必也是件新闻,昨天一晚足够传开,镇子里都知道张义身体不太舒服,得了病。正如他们也已知道,张义有个权贵朋友,这些天经常来看望。门柯很了解穷苦人的生活,门家潦倒了很长时间,虽然身为贵族,但他小时候过的日子却没有比穷苦人好多少。匠人们终生劳累,干的是体力活,身体熬不住也是常有的事,大家都见得多了,很多作坊就因为这个原因关掉,匠人给其他作坊招纳了过去,不过长秋镇是以锻造加工闻名的镇子,这里的作坊门面总是需要熟练的匠人。人们不会为张义感到惋惜,一方面这种事司空见惯,一方面他们知道门柯这位权贵朋友驾着豪华的马车,送来了不少礼物。停工就停工吧,能算什么事?就是停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估计镇子里还会很羡慕张义呢。

        想到这里,门柯觉得嘴里一阵苦涩。

        他坐的豪华马车在长秋镇跑起来十分显眼,此刻正在镇子里的道路上踏踏地奔驰着,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透过窗棂往外观瞧。正是要他们都看到,这雪花落下的第一天,我就到这里来看望老朋友了,我们感情是这样好,即使老友干不成铁匠了,我也会照顾他,以后还要把他接回南水去。

        其实这件事对张义有点不太公平。他不知道老友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没给拒绝的丝毫余地。他从来没有这样不近人情地要求张义为他做什么,心里觉得歉疚,虽然张义没有要他解释。这朴实的铁匠生性顺从,也信赖朋友。既然朋友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他也不多问,当需要他知道时,他就会知道,如今朋友是权贵,他仍是一个低下的匠人。

        我必须这样做。老友,你会理解的。

        马车驶到张义的作坊前,停了下来。这是一所简陋的石头房子,由打磨得不太齐整的青石垒砌而成,斜坡屋顶上覆盖着层层褐色的砖瓦,一个红砖烟囱已经被熏成了黑色。由于长期的高温熏烤,外墙也被染成一片老旧的灰黑,灰黑石块中斜斜伸出另一个灰色的烟囱,由于停工,烟囱也没有任何动静。这处烟囱连接着里面一个已经熄灭的熔炉,它如今的主人只怕并不会锻造什么铁器。

        门柯从车厢里下来,绕过一处乌黑的铁砧,和一个污迹斑斑的制皮架,来到破旧的木门前。门前堆着一个长方形的铁槽,里面满是暗褐色的铁片和一些被熏得焦黑的木柴,地上散落着几块废弃的马蹄铁,还有一把失去木柄缺了口的铁铲,周围都是染有油迹的黑泥地,坑坑洞洞,粘着斑斑点点的新雪,再过两天,这里也许就是一片雪白了。到时候很多东西都会被掩盖掉。

        门柯敲门,先敲一下,然后快速敲三下,嘴里喊:“张义,开门呐。”一会儿,一个男人动作迟缓地打开了门。这人看来原本高大健壮,但因为患病而佝偻着身体,显得疲倦而虚弱。张义将他接进屋,侍从门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了进去,留了车夫在外等着,那车夫把双手笼进棉衣的羊毛袖子里,缩到车厢里去了。

        一进屋,门柯就把门关上,站在窗边往外张望了一阵。这窗户的玻璃上早几天贴了一层薄纸,在外面看不到里面,但里面却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的大致情况。

        张义三十岁出头,粗眉大眼,一脸胡渣子乱七八糟的,看上去很长时间没有修理过,脸上又黑又脏,手上棕黄色的皮肤十分粗糙,肤色比起门柯来更深一点,透出一股红色,这是长期在火炉旁锤打所造成的。他穿着一件交领束腰的麻布棉衣,领口和袖口露出乱蓬蓬的毛,一副病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大人,昨晚睡得还好么?药都按时吃了吧?”门柯关切地问,声音压得很低。

        “托亲王的福,一切还好。”张义说话时也显得中气不足,但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情。

        房间布置得十分简单,四壁粉刷成一片白,看那颜色是新近才刷过,几把新垫了厚绒毛皮的藤椅散乱地摆在褐色的硬泥地上,其中一把藤椅边上摆着个燃着的炭炉,里头正燃着红红的火焰,让这小房间里变得温暖。此外的摆设是一张破旧的木桌子,一高一矮两个柳木柜子,然后就是一张大床,床上铺着层新的天鹅绒垫子和一床折叠起来的绣花被,门边上一个木条箱子里堆着取暖用的木炭。原本作为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匠人,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呆在房间里基本就是睡觉,家里没有女人收拾的话,房间布置大都很随便,反正也没几个铁匠会追求干净整洁。

        门柯和张义各坐上一把藤椅,门越把木桌抬到两人面前摆好,打开带来的包裹,提出两瓶烧酒、两个银杯,以及两对碗筷,放到桌子上,然后是几包温热的菜肴,都用油纸包着,之前藏在特制的保温箱里,放在桌子上摊开来,也不用碗碟去盛了。一会儿时间,木桌上就摆上了丰盛的大餐,菜式做得很精美,和这旧木桌倒是显得很不相称。

        “大人,这泽蜥羊肉对您养伤是大有帮助,我特别从内宫大厨那里弄出来的,还有这松果鹿肉、黑椒扇贝,味道都十分鲜美,是我亲手做的,大人您一定要把它们都吃个精光呐。不然可是对不起我一大早的忙碌。”门柯看着一桌子的菜,露出几分期待,还有一丝骄傲。尝过他手艺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出色的厨师,他一向认为自己不比御厨差,甚至更好,内宫厨房里那些繁多的菜式,他大多都试过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他没有成为驸马,倒是可以来御厨房工作,想必先王也会对他感到满意。

        张义笑了,虚弱的身体让他笑起来没发出声音,倒是眉头皱了起来,显得有些痛苦。“那得亲王和我一起,才能把这强大的对手消灭啊。我一个人可是不行。”

        “少说话、少说话,多吃菜。这酒呢,是正宗的‘烈火’,内宫御厨里拿出来的,比神沐广场烧锅小屋做的差了一点点,但也很不错了,知道您爱喝,这天气冷起来了,也能暖暖身体,但一下不能喝太多了。这些您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来,我们先干一杯!”门越趁门柯说话时候,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

        张义举起银杯干了一杯,低声说:“二公主、三公主和亲王对我的照顾和帮助,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只好按亲王的意思,喝个痛快,吃个饱,让你们安心些了。”说完他又虚弱地笑了笑。

        “两位公主蒙受您的教诲,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门柯伸手轻轻拍了拍张义的肩,“您是真正的英雄,如果我的孩子是个男孩,我一定要让他成为您这样的人。”

        “看来二公主怀上孩子了啊,这可是大好事,恭喜亲王,早生贵子。”张义表情舒缓了很多,看来这让他心情变得很愉快。

        门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倒是还没有。不过昨天晚上,我给素云说了您的事情后,素云终于答应怀个孩子了。难得她也有开心的时候,这都是因为大人您啊,要不是听到您的好消息,我这想当爹的,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如愿以偿呢。”

        “二公主开心就好,她是天底下最温顺的人,从小到现在,经受的苦难太多了。先王在世时,跟我说过好几次,总算为女儿找到了好丈夫,唯一担心的只有三公主一个了。”

        “父王……谬赞了。”门柯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悲戚之色。他这一生能让门家再度光耀,已经如愿以偿,除了感谢妻子外,更要感谢仁王。三公主龙青莲的婚姻大事一直都让仁王头疼,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她才能出嫁为人妻。

        “长公主现在怎样了?”张义关切地问。

        “现在只有三公主才能去看望她,我们都是不被允许的,唉。”门柯叹道,“听说摩罗国那位三王子也了探视权,他在金堡住过一阵子,想来和长公主颇有些交情,我看他比我们更有希望进天牢里去。”

        “小公主呢?亲王有见到她么?”

        “小公主目前谁也没法得见,就是三公主也看不到她。自从在那七子厅里被……被抓之后,她就像消失了一样。我听说,她主动放弃了王位的继承权,可是没有人能亲耳听到她申明啊,我们现在特别担心,她到底怎么样了。”门柯尽量控制着情绪,但张义问起了这种事,他又不能不答。可这种事,又有什么好答案呢,都是一些令人心慌意乱的结果。

        “我看小公主不会有什么危险,大概就是被软禁了。篡位者不会敢对她怎么样的,他所要的,无非就是继承权。他必然是用长公主的从轻判罚来换取小公主的放弃。”张义脸上的肌肉抽动,“亲王,我现在暂时住在这里养伤,身体上不用多久时间就可以恢复,但我心里的想法,您是知道的。困扰我的那个疑问,如今只有您才能帮我解答。”

        门柯勉强笑了笑,“大人,先安心养好身体,恢复好了,您自然就知道了,现在我们不说那些事,多吃点肉,来!”说着便夹了一大块鹿肉放到张义的碗里。

        张义将肉送到嘴里,默默地咬了几口,表情显得很痛苦。

        “大人,您伤口还疼着么?门越,快拿药来。”

        张义摇了摇手,“不,不用。亲王,伤口不疼。您一直不愿意告诉我,越是这样,我越以为猜到的就是真相。”

        门柯垂下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义想要答案,但妻子千叮咛万嘱咐,在张义伤势痊愈之前,不可提及这事。他每次来最怕就是张义问起来,前几次张义没有很明确地提出来,但总有一天,他会要提的。他已经含糊了几次,这次只怕是难以蒙混过去了。

        “我知道公主们一定反复和亲王说,有些事情不能让我知道,怕影响我的伤势。但这些担心是不必要的,您知道我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我在地牢里承受了十多种刑罚,但那都没有让我低头。我没有违背我的誓言,我对得起我的身份,对得起先王赐予我的职位。”张义用手扶着藤椅的把手,慢慢站起来,他的动作迟缓,但有力量,“亲王,请原谅我的冒犯。我以先王首席护卫,王国第一武士的名号向您请求,把代我受刑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告诉我。”

        没有听到回答,亲王沉默。张义又一字一字地问:“他是不是小志?”

        门柯没有抬头,他从未觉得脖子上这颗脑袋有如此之沉重。他不答,他却在等,他能拖到什么时候去?拖又有什么用呢?他都已经猜到了。

        门柯轻轻点了点头。他亲眼目睹了那天的行刑,那种残酷的死亡方式让他这一辈子都会感到颤栗,吾神啊,怎么会有人设计出这样的刑罚来!他并不熟悉那个十四岁的农家孩子,但他知道,那个孩子对眼前这个人是多么地重要,他的死对于眼前这个人,会造成多么大的打击,和多么大的痛苦!这样的痛苦,是一生一世,都无法缓释的。因为他本不可能活着,他的重生,是用小志的死换来的!

        那天晚上六指公主策划了这出好戏。小志一早就被她藏起来,她将他化妆成一名小宦,和她的侍女侍监一起,进入了地牢。青莲在宫里享有某些特权,篡位者尽量满足她的各种要求,他相信这是因为瑾瑜王妃的缘故,篡位者毫无疑问被天生丽质的王妃迷住了心窍,但这样也好,给他们开了方便之门。六指公主有着不可思议的易容技巧,她制作出了令人惊叹的面具,在地牢里将小志和眼前这位张义掉了包,然后谎称小宦被犯人打伤,抬将出去。那是行刑前夕,龙青莲还特意嘱咐地牢的狱卒们,不要让她的老师在凡界最后的时刻再遭受折磨了。她妆点了小志的伤口,但时间并不是很充裕,只是好在没有人敢忤逆她提出来的任何要求,所有的狱卒都被关在牢门外。所幸这一切最终没有被人看出来。又有谁会去仔细检查一个满身伤痕,一言不发的死囚呢?

        他低着头,他想装作没有看到。眼泪,从这个被伪装成张义的人的双眼中汹涌奔出来,像决堤的潮水。坐在一旁的门越瞪大了眼,也长大了嘴,侍从知道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张义,也知道有个人化妆成他自己,来到这间房里,然后又化妆成张义,在这里留下来,而真正的张义化妆成了门越离开了这里。但门越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他即使听到这个人说了出来,看起来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于坚!

        他是于坚!

        翔龙王国第一武士,龙君首席护卫,那个传说中的人物,现在他以这样的方式从死亡中重生!

        他仍然活着。而为了活着付出的代价,却是他永远也不愿意选择的。他一定宁愿受刑的那个人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的侍从,那个十四岁的农家男孩小志。

        但他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机会!

        死岂有惧!生有何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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