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月国1

冬日一过便是稷山的漫长雨季。

        天完全黑下来，又落了潇潇冷雨。我端一盏油灯去到温不言的房间，窗外冷雨与江河的交融发出沙沙绵绵的声音。

        温不言掌起另外几盏灯，面容沉浸在温暖的光色中。他从怀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我，封口处别着绒羽。

        我拆开信封借着灯光快速看清了信上的内容。

        是来自吴国，一个叫顾明月的女人写的。

        吴国在稷山山背后，国境的最西面有一片广阔无垠的沙漠，最靠近沙漠的小镇叫桃源城。

        写信的顾明月来自桃源城，她说沙漠中出了一个妖。

        半夜用狂风卷着沙尘席卷城镇，危害百姓，听闻平轩阁阁主的厉害，希望我们可以施以援手。

        我将信纸凑近灯芯，火苗吞噬着上面清秀的字迹。

        温不言接生意虽然凭心情好坏，但从不出远门，一直在外的李鹿又还未回来，想来这种事他也不屑出手。

        “怎么烧了？”

        我头也不抬，“吴国的差事，进了吴国还要往西走，那一广沙漠边上的桃源镇。”

        我甚至没有问他要不要去，我觉得我最近胆子越发大了，甚少喊他师傅，阁里大大小小的事我也很少过问他了。

        “回去收拾一下，天亮我们出门。”温不言的声音没什么情绪，“给李鹿留封平安信，不必说我们去了哪里。”

        我张了张嘴，原想问他也要带我出门？太过诧异竟忘了出声，只恩了一声。

        相处的这三年，一直见他是温文尔雅的，很少有这幅阴晴不定的样子，但终日闷在阁中，难得出趟远门我也很是高兴。

        回房后收拾完几件贴身衣服，转身看到那件铺开在椅背上的狼皮，曾被我错当是仇十九的狼皮。

        推开窗，借着月光，我看清窗下江流涌起风向的波纹。

        平轩阁在稷山东面的山脚下，属于齐国之内，齐国吞并陈国之后，去往吴国的路简单了些，要么从稷山爬到穹窿山，再从穹窿山爬下去，两座巍峨陡峭的大山，爬上爬下两个来回，估计我俩不死也是要残废了。

        另一条路，就是穿越整个吴国的国土。

        给李鹿留好书信后，我从城中买了辆马车，奈何路途遥远，没有雇到车夫，温不言看着我牵着马站在门口时，难得没有嘲笑。

        但也没有同情我，自己钻进了车厢，自然的吩咐我：“走吧。”

        我只能甩个白眼，喊一声“驾”。

        买到的是匹良马，车程走起来很快，主要是这一路上非常顺当，经过稷山密林时，别说山匪，连个人影都没遇到。

        也可能是有温不言坐镇，马车周围都仙气飘飘，无人感扰。

        来到平轩阁三年，我从未见温不言用过亘术，一是他本就极少出门做事，二是他出门也从不带我，三是他未曾教我修习过这种秘术。

        若不是李鹿在阁内修习时被我撞见过几次，亲眼见到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的幻术，我都要以为温不言是个江湖骗子了。

        太阳下山时，我们已行过齐国国土的一半，再往前走就是曾经的陈国了，我找了家客栈打算歇脚，送温不言回房间后，我下楼吩咐小二帮我喂马，客栈门口传来吵架的声音。

        我最喜欢看热闹了。

        “今日我便打死你，看你还敢不敢偷东西。”

        我扶着门框探出头去，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用一根长满倒刺的荆条狠狠抽着一个人。

        是个不大的男孩，衣着褴褛，双手护着头，蜷缩在围观的人群中。

        “跑啊，你倒是再跑啊！”男人说着，又两鞭子抽下去，男孩背上两道血痕晃晃刺目，他偏过头去，满是泥污的指缝中，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眼神中有恐惧，也有憎恨。

        我来了些兴趣。

        在男人举起手又要将鞭子抽下去时，我迎出身去，出声阻止，“大哥，想问这个孩子犯了什么错，要被你这样当街辱没？”

        男人停下手，不屑的瞥我一眼：“你是哪里来的婆娘，莫要多管闲事，快快闪开。”

        早料到他会这么驳我，我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在男人面前晃了一下，“现在我可以管了吗？”

        男人鼻中冷哼一声，“这是我家大人买来的奴隶，今早偷了主子的东西还想跑。怎么，你要替他抵罪？”

        “他偷的东西多少钱，还有他这个人，我一并买了。”

        “五十两银子！”男人朝我一伸手。

        我点点头，就要从怀中掏钱，“我先付你二十五两，剩下的钱待你将他卖-身契取来，我自会一起付清。”

        “小娘子，不必麻烦了。”男人收起藤条，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我，“我是府里的管家，他的卖-身契我正带着呢。”

        原来从“婆娘”到“小娘子”的代价是五十两银子。

        我接过展开，细细看了一番，官印的红色很亮，不像有假。我将扔缩跪在地上的男孩扶起，卖-身契递到他手里：“你瞧一瞧，这是不是。”

        “是的。”男孩诺诺的回答我的话。

        我点点头，将五十两银子数给男子。

        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去，我拉着男孩走进客栈交给伙计，他的手非常凉。

        “小二，麻烦带他去洗个澡，吃点东西，方便的话也请帮忙置身衣服，费用挂在我的账上，晚点带他去我家公子的房间。”

        小二应声接过男孩的手。他回身看我，眼神里有胆怯，有不解，我转身上楼。

        刚刚门口动静如此大，温不言的厢房临街，想必都听到了，我推门进去时，他正靠在窗边看书，见我不敲门便进去，一个眼神飞过来，“唐三，你的房间在隔壁。”

        我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师傅，怎么办，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他继续低头看书，并不理睬我，仿佛想看我最后会如何收场，我自然知道这一路是没法带个孩子的。但虽是初春，北国的气候还是冷的，一个孩子穿的那样少，不免让我心生了些怜悯，以前很少出平轩阁的门，自然也没有机会到处发这样的善心。

        他常常像现在这样不答我的话，这样的情况太多，比如我不认真做事时、我戏弄李鹿时、我调戏前来拜访的有几分姿色的男客时，等等诸多，只是从未见过他真正生气的样子，所以他不接我的话，我便知道我又闯祸了。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听到他合上书本的声音，然后淡淡开口：“你打算如何？”

        “师傅，我错了。”这三个字我大抵说过太多遍了，毫无信誉可言，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会把他在这里安顿好的，不会耽误我们接下来的行程。”

        “用什么安顿？”温不言笑了一声：“用我的钱吗？”

        我头皮发麻，没想到他说的如何直白。是了，李鹿自己在外奔波，完全能解决自己的温饱，平轩阁只有我一个不能赚钱的，天天吃白饭还要时不时闯祸的。

        正是没赚过钱，也不太知道这里面的辛苦，随随便便掏出去五十两银子，都不懂对于普通百姓意味着什么。

        跪在地上的我，把头低的更深了。

        晚饭后，小二领着那个男孩敲开了温不言的门，我听到声音从隔壁房间过去，正看到男孩跪在温不言身前，而他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傍晚看的书，我进门时，他慢慢的翻过去一页。

        男孩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谢谢今日公子和夫人的救命之恩。”

        这小孩还是小，不懂得如果一男一女分开住两间厢房，就不是公子和夫人了。

        温不言终于抬眼瞧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名叫小白。”

        “小白？”温不言上下打量一下，“起来吧。”

        “从今日起，你叫白汀。”

        “绿暗汀洲三月暮。”温不言说着话，月光从半开的窗户中透进来，打在他的侧脸上。

        我抬头瞧他。以前很少打量别人的面容，三年前一梦方醒后，很多感知都后知后觉的，和机灵俏皮的同龄姑娘相比，我确实木讷许多。

        第一次觉得我这位师傅这样好看。

        他总是穿着素色的衣衫，今天着的是一件月牙色锦袍，银冠束发，腰间是嵌了白珠的银带，右侧别着一枚云纹玉佩，低调又精致。

        此刻坐在月下翻书，墨发自后背倾斜而下，面容清冷无波，眼神像窗外的月光，泠泠凉凉。

        明明还是那张我看了三年的脸，此刻却极为顺眼，像稷山山顶不散的雾，层峦叠嶂间笼上心头。

        “白汀，谢过公子和夫人。”男孩双手撑着从地上起身。

        白汀？我心里念着这个名字。

        “唐三，你不是会安置好吗？带下去吧。”

        我叹了口气，还是没躲过。

        将白汀领入我的房间，将身契和一些碎银塞给他，“傍晚时我已跟这家店的掌柜老板谈好了，我和隔壁房的公子还有事在身，你先留在这里做工，等我们回来时接你，可好？”

        温不言只说路上不能带着，又没说平轩阁不能养人？

        “白汀知道了，白汀谢过夫人。”

        说着，他又要往下跪，我把他扶住，“你要记得，你已经是自由的了，今后不要自称奴，不要随意跪，男儿膝下有黄金。”

        “白汀知道了。”男孩的话软软的。

        多行善事，果然积福，这一夜我睡的非常安稳。

        次日一早起身赶路，马也休息好了，只是仍未雇到合适的马夫，只能同昨日一样，我来驾车。

        行过官道，我翘腿倚在车厢前正啃着一个苹果，看着前面城门上的“平阳”两个字，回身向车内的人说，“师傅，陈国到了。”

        平阳，曾是陈国的县城。

        “知道了。”帘子内伸出温不言的一只手，递了方手帕，“擦擦嘴，不要给我丢人。”

        “是。”我接过手帕，扔掉吃剩的半个苹果，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儿。这一路上我的嘴很少停下，要么吃东西，要么拉温不言聊八卦，一路叽叽喳喳。

        但陈国对于温不言应该是不一样的存在，他在那边有许多故人，李鹿就是陈国人。

        只是现在是齐国的国土了。

        我不知道我这位师傅对天下局势是什么态度，他曾经好像算到了陈楚的结局一样，巴巴地拉着我要去做点什么，却在最后止住了。

        我想到那封焚烧在陈国香炉内的信，想到陈楚的脸，想到仇十九这么个人，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

        大概是他俩最后的结局太惨了，双双留在元景十七年的冬天。

        冬天过去，现在是元景十八年的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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