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年之剑

江南冗长的夏日缀在金乌的后面慢悠悠地挪着，扶稷山庄角落青石板罅隙里，青苔悄无声息地铺了一层又一层，终于熬过蒸腾的暑气，覆上了初秋的露珠。

        寒露一过，天明显亮的便比以往晚，但总也有勤练不辍之人。

        房间里一派阴暗，乔君一个翻身跳下床，借着窗外那一点点白光迅速梳洗穿戴好，拿上自己的木剑便匆匆赶往练武场。

        从七月开始，周延之便三五不时的帮她喂招，更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若想赶上庄中大部分弟子，乔君就得比其他人每天提前一个时辰开始练剑。如果不下这个狠心，明年的试炼只怕也是一场空。

        听了周延之的话，乔君更是不敢轻易怠慢，一本正经地每日照着延之的要求早起练剑。

        到了练武场，天还未大亮，空荡荡的场地尚无一人。乔君搓了搓胳膊，心想果然到秋天了。为了让自己尽快暖和起来，她也不等周延之，便自行一招一式的练起剑来。

        依然是她久攻不下的《清溪剑法》。她的进度自然不能跟延之这些佼佼者比，毕竟他们的剑法基本已经过关，开始跟着周智远修习内功了。

        跟她自己作比较，或许真的是勤能补拙，这段时日还是有所进步的，起码不会三招之内就被周延之挑飞兵器了。

        没练多久，周延之也来了。乔君向他道了个早，心中嘀咕这人是不是长个了？总记得去年刚来的时候他们两人还几乎齐平，如今似乎已经要微微抬头看他了。

        周延之今日穿了件藏青色的衣服，他今年十四岁，相交以往的一团孩子气，他今年已经明显有了少年人的模样，就连脸颊的肉也在慢慢消退，隐约露出些许锋利的线条。

        周延之也在看乔君，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

        乔君没忍住，问道：“怎么样？有效果吗？”

        天长日久的，乔君脸上那一大片疤痕别说她自己，连周延之都习以为常，奈何仍是沈娴的一块心病，也没少替她搜罗祛疤的药膏偏方。

        前些日子，沈娴从朋友那得了一种丸药，据说对疤痕有奇效，便给了乔君，千叮万嘱她一定要每天都用。

        乔君自然也知道自己的伤疤不讨喜，从沈娴那里得了药，便每日十分虔诚地按时服用，希冀着能有些许效果。

        感受到乔君充满希望的目光，周延之眼神躲闪：“天太暗了，看不真切。”

        没听懂弦外之音，乔君傻乎乎地往前走了一步：“我凑近些，现在看清了吗？”

        对方都这么说了，周延之只得勉为其难地认真打量她那有碍观瞻的脸。

        其实乔君的疤痕大都集中在左脸，右脸只有几处轻微的伤疤，隐约也能看出来她眉目是标致的，只可惜那一点点美早就被她的左脸毁了个彻底。

        周延之看了半天，终究抵挡不住乔君迫切的目光，勉强道：“似乎比以前淡了些。”

        乔君喜上眉梢：“太好了！”

        周延之连忙扯开话头：“你这疤到底是怎么留下的？乔伯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应该给你医治过吧？”

        乔君沉默了，一来她自己也不记得为什么脸上会有伤疤，似乎自能记事起便已经如此，父母都是严肃之人，她也不敢随便问。二来，周延之的话勾起她心中的涟漪，爹娘从来没有想过给她治脸上的伤，可他们明明是不喜欢乔君的脸的。

        “脸都应这个样子了，就少出去乱跑吧。”坐在案前抄佛经的乔夫人如是说道。

        这也是乔君仅有的几次关于给她治伤的回忆。

        乔君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延之：“我不知道，他们也没给我治过伤。”

        此刻似乎应该宽慰乔君几句，可周延之只是拾起一旁的铁剑交给对方：“练吧。”

        “哟，你都能单独指点乔师妹了，也指点指点我嘛。”

        说话之人不必周延之回头，也能听出来是唐显，他跟汪若华等人也早早到了。

        陆绣绣跟在陆珩身后，带着些许惆怅望着周延之。他大概是知道了当时找回玉佩的并不是陆绣绣，对她冒名顶替不满，现在见到她总是礼貌而疏远的。

        乔君这性子总有些上不得台盘，一看大伙都来了，便悄无声息地提着剑跑到角落自己练习去了。

        唐显摇摇摆摆走过来，胳膊搭上周延之肩膀：“咱们俩也练练。”

        周延之自知唐显实力不容小觑，不练白不练，点点头先行走至空地。

        二人相对而站，周延之也不客气，提剑而上。唐显嘿嘿一笑，眼中精光四射，打起精神应战。虽说他平日里嘴贱，但也是个肯动脑子的人，因此清溪剑法练起来游刃有余，轻快灵巧。而周延之因自能走路时便练此剑法，故而根底扎实，再加上他生性灵慧，因此颇有点剑虽意动的味道。尽管身形上逊于已经十七岁的唐显，但二人对阵，他也没落到下风。

        二人打得你来我往，正至酣处，唐显本以防守为主，不知为何忽然变了战术，以“破月式”直刺周延之胸口。周延之并不慌乱，以“聆风式”应战。

        清溪剑法素来讲求形神飘逸，既要练习者轻功底子好，又得底盘稳，就算做到了这两点，若是剑法使得笨重僵硬，也难到上乘。虽说清溪剑法不过十四式，但因使用者的功夫心智不同，实战之中的真正用法可谓变幻万千。因而扶稷山庄弟子们除了刻苦练剑，更追求与不同人切磋来积累实战经验。

        破月式讲求臂力稳健，一招制敌，而聆风式则更加飘逸，讲求化危机于无形，端看此二人短兵相接之际，谁能更为灵巧迅捷。

        唐显的第一次攻击被周延之原地一个拧身堪堪躲过。唐显仗着身高臂长，一个转身回手便又将剑此处去。周延之已来不及出剑，只能反手以剑身硬生生挡住对方的剑尖，二人武器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响。

        只可惜二人用的都是平时练习随手拿的铁剑，抵挡不了多久，若一直相抗衡，只怕两把剑会同时损毁。

        在如此时刻，唐显依旧有心思向周延之挑挑眉毛，似乎在说“我看你这次要如何”。

        被他这样一激，周延之斗志更为旺盛，朝唐显微微一笑，忽然向后弯下腰身，借着空出来的空间，右手执剑硬是斜刺里划过对方剑身。然后借着双腿所发之力灌注于双臂，瞬间将唐显弹开几寸。

        唐显一时间重心不稳，需得调整步伐。周延之恰好以自己身形较对方更为轻巧的优势，一个翻身跳转到唐显身后，以破月式反打。唐显这次是真的赶不上，只能任由他将剑尖对准自己的背心。

        周延之咧嘴一笑，星眸闪烁，神采飞扬：“师兄，承让了。”

        唐显也不脑，把铁剑往旁边一丢，摊开手道：“这下丢人啦，以后不发奋图强我这大师兄也不必当了。”

        周延之摇头：“我不过是侥幸混赢了一次，实是比不过大师兄你的。”

        一旁传来了嗤笑声，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场上所有人都听到。

        方才乔君看二人对打看得入迷，早就忘了自己要练剑，正心潮澎湃之时听到这笑声似乎在自己身边。抬头一看，便发现一旁汉白玉栏杆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少年，而她好歹练了两年武功，居然毫无所觉！

        乔君吓得连退了几步，练武场上其他人自然也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只见少年细皮嫩肉，肤白如雪，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起来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五官还未长开，尚未戴冠，不过用一根发带挽住头发，一袭银朱色衣衫，一打眼看上去倒像个俏丽的女孩子。

        见众人都在看自己，少年并不慌张，脸上依旧挂着讥讽的笑容。

        唐显见对方阴阳怪气，也阴阳怪气回去：“哟，哪家的小娃娃走丢了，快回去喝奶吧。”

        少年冷冷地瞥了唐显一眼，他眼睛本来就大，眼角微吊，如此看过来，倒像一把小刀要剜下唐显的皮肉。

        少年收回目光想了想，轻快地跳下栏杆，拍了拍衣角：“久闻扶稷山庄大名，哼哼，也算百闻不如一见吧，今日我可长见识了。”

        众弟子一听，自然知道他是明褒实贬，不禁都有些怒上心头，周延之冷笑道：“不知是哪位武林大家前来赐教。”

        少年撩了撩鸦青色的头发，笃定地道：“大家？倒也当不起大家之名，你也不用激我。论武学一道，从来只有胜负高低，哪里还分什么大家小家？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方才若换了我，七招之内就能结束，不像你们打了半天也就这样。”

        周延之早就发现少年腰间也佩了一把长剑，本来看对方年纪小，不想与他斗气，谁知这人说话越来越不像样，便也不打算再忍，直接亮剑道：“那我还真要向你讨教一番了。

        ”

        少年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正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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