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花非花

汪若华和周延之甫一进门，便听到学堂里满是弟子门诵读之声。扶稷山庄以读书起家，素来看重弟子们的学问修习，栽培的便是文武兼备之人。

        唐显看二人过来，赶紧使眼色让他们来自己这边坐。汪若华一转头，发现周延之面色不善地盯着某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到学堂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脸呆滞的乔君，她面前那本摊开的书只怕从打开就没有翻过页。

        汪若华忍俊不禁，低声道：“你去寻她？那我可要自己自便了。”

        周延之摇了摇头，“嘁”了一声，直接走到唐显旁边，将书本放到桌子上。也不知怎得，他又抬头看了一眼乔君，看她还是一副呆相，更觉恨铁不成钢。随手将纸片团成团，轻轻一弹。他已经开始练习内功，手上力道很不一般。众人都没注意的瞬息，那纸团便轻而易举飞向乔君，径直落在她的桌子上，把她吓了好大一跳。

        其实乔君倒也不是在做白日梦，她方才一直在想那个会操纵蝴蝶的神秘男子究竟是何身份。他嘴里胡说八道的什么跟自己投契，她自然是不太信的，也在犹豫要不要问问庄里的人。

        还能问谁呢？不是周延之就是若华师姐了。

        乔君拿起纸团抬头望去，便看到延之不显山不露水地瞪了她一眼，便将询问延之的心收了起来，开始低头慢吞吞地读书。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说的不就是那个神秘的男子吗？他就像一阵夜雾，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话说回来，他是本地人么？看他的穿着就不想江南这边的人，至于说话的口音嘛乔君皱起眉头，她试着回忆曾经听过的老家的方言，想要跟那个人所说的话对比一番。可不知为何，离家不过一年，她竟全然想不起江陵那边的方言该怎么说了。

        乔君有些苦恼的思索着，觉得头都跟着疼了起来，自然就没注意到延之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乔君有苦恼，周延之也有。他就想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武功武功练不好，读书也读得一笔糊涂账。他自小聪慧，看见乔君这种笨人就忍不住着急。

        明明也算是他们家的世交，却总像是连开蒙都没开好。

        汪若华见周延之一脑门官司，便劝道：“好啦好啦，乔君师妹也没什么坏心思，她刚入门一年，总要有参悟的时间。”

        唐显转了一圈毛笔，窃笑道：“那我看她得参悟个十好几年。”

        汪若华不理他，仍对周延之道：“哪怕是看在她帮你找回玉佩的份上，也别总挂着脸啦。”

        周延之这才回过头来：“什么玉佩？”

        次日早课，众弟子聚集在练武场，或三五成群或单独一人练习。

        乔君自然跟不上汪若华他们，又与其他弟子不熟，落单在角落里。

        没想到刚练了一小会儿，周延之走过来对她道：“我来跟你对两招。”

        周延之本就是他们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再加上他剑风较之其他人更为凌厉迅捷，乔君一听这话手就有点哆嗦。

        眼见着周延之拿了一把铁剑走过来递给自己，乔君自知逃不掉，只得接过来硬着头皮跟他对打。果不其然，几招过后，周延之便将乔君的剑挑飞了。

        乔君可不敢抬头看周延之，本以为会挨训，谁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快步过去捡起铁剑递给乔君。

        周延之随手挽了个剑花，状似无意地问道：“玉佩不是你找回来的吗？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还以为是其他人找到的。”

        不用被延之说教已经是谢天谢地，乔君满怀感激地道：“本来就是我弄丢的，也应该由我来找回。”

        周延之略有些不自在，犹豫片刻才道：“我那时不该对你发脾气，你也不是有心的。”

        乔君感激涕零：“我知道那玉佩是周夫人送给你的礼物，自出生就戴在身上的，自然比一般饰物宝贝许多。若是换了我丢了这样的东西，大约也是要生气的。”

        “嗯。”周延之不知为何有些尴尬，没话找话，“你在哪里找到的？”

        乔君一下噎住了，心中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是那个神秘男子帮自己找到的玉佩。

        周延之看着乔君踌躇的模样，想到方才汪若华说，丢玉佩的那几天里乔君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也多少能猜到。以这人的性格，肯定是傻乎乎地一块块草皮翻过来的。

        “好好练习，争取明年把试炼过了。”周延之脱口而出，语气也比往常温和了不少，“虽说我也是一知半解，帮你练一练还是能凑合的。”

        乔君猛地抬起头来，满眼放光地望着周延之，仿佛他是什么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的菩萨。

        少女满是感激的眼神映衬着她脸上紫红的瘢痕，看起来越发古怪。

        周延之心中无言地叹了口气，还好这家伙被她父母托付给了周家。若是流落在外，或是落到哪户缺德人家手上，真不知道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他此刻也多多少少明白了父亲曾经所言，起码留在扶稷山庄，不说能得到何等荣华富贵、神功盖世，她这一世周全，扶稷山庄还是保得住的。

        又是一个湿热的夏夜，乔君今夜却是紧张地睡不着。延之答应每日早课前单独帮她喂招，看她练的哪里不对。虽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延之愿意另眼相待，但对乔君来说，本来对自己的习武之路充满了绝望之际，这件小事也算给了她些许希望。

        乔君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习武那块料，可她毕竟是乔安的女儿、扶稷山庄的弟子，就是不行也得硬着头皮练下去。

        乔君猛地坐起来，撩开床帐，走到外间。明亮的月光隔着窗纱洒进来，恰好落在她的脚底，盈盈一片银白，照着她露出来的脚背一片雪白。

        乔君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凹凸不平的脸颊，有些失落，若她的面容也像若华师姐那样白皙秀美就好了。

        不，她不能这么贪心，今日已经很走运了。

        想到这里，乔君内心忽地萌生出一股冲动，她想去后院，看看那个神秘男子在不在，然后把今日的喜事告诉她。

        到底没忍住，乔君换好衣服悄悄冲了出去。那条路她已经熟悉了许多，没一会儿便跑到了合欢树下。合欢花开得正旺，甜腻的香气直冲乔君的鼻尖，却不见神秘男子的踪影。

        乔君自嘲地笑了笑，那人说什么来找她玩，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吧，只有她自己当真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里来罚站。

        “你在等谁？”

        乔君赶紧回头望去，果然，神秘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笑盈盈地站在她身后。

        “我——”乔君没好意思直说自己在等他。

        男子悠哉游哉地踱步过来：“我早就说了嘛，还是只有我能陪你玩。”

        说完，他就向乔君摊开自己雪白的手掌，全是色泽娇嫩的合欢花。他轻轻吹了口气，毛绒绒的合欢花便飘飘摇摇地向乔君飞过去，仿佛一阵花雨。

        “喜欢吗？”神秘男子问道。

        “喜欢。”乔君腼腆地笑了。

        男子奇奇怪怪的法术对一般女孩子未必有效，可对乔君则不一定。她总是挖空心思地讨好身边的人，却绝少有人会费心讨她的喜欢。因此只要有人略微做些让她开怀的事、甚至稍稍表现出对她的关心，就足以令她感动的不得了。

        男子似乎被乔君逗乐了，也笑了起来，眼波流转之间，仿佛天上的仙人。

        乔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神秘男子一个闪身上前，稳稳地接住了昏过去的乔君，一把将她抱起来。男子随身坐在一旁的山石上，让乔君靠在自己怀里。

        他脸上早已没有一丝笑容，却无损其美貌。只是比起方才的顾盼流转，此刻他的眉眼间多了一丝阴郁邪佞之色。

        他托起乔君满是伤疤的脸细细打量，终于伸出手指，沿着她的耳垂缓缓滑到下巴尖，又用拇指轻轻抚摸她的嘴唇。男子就这样痴痴地看着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过了一会儿，男子似乎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他将乔君平放在山石上，取出一只造型诡异的骨笛，轻轻地吹奏起来。

        在神秘的曲调中，陷入昏迷的乔君面露痛苦之色。一曲结束后，男子附在少女的耳边，用某种语言轻声念诵着什么。

        接着，他用手指点住乔君的眉心，一字一顿地道：“你是乔安的小女儿乔君，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留在扶稷山庄，跟在周家人的身后讨生活，记住了吗？”

        昏睡中的乔君眉头紧皱，额头全是冷汗，她细干干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似乎在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反抗男子的命令。

        男子撇了撇嫣红的嘴唇，手指加大力度按向乔君的眉心，让她昏迷中仍忍不住痛楚发出低低的呼救声：“娘，娘。”

        “闭嘴！照我说的做！”男子咬着牙道。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乔君终于松开了拳头，似乎是在梦中彻底屈服了。

        男子满意地笑了，他弯下腰拨开乔君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用自己冰冷的嘴唇吻了吻她的发心。

        “好孩子，你是乔君，你的爹娘已经离开你了。从今往后，你只要、也只能做周家的儿媳妇，一辈子生活在扶稷山庄，你哪里都去不了。记住了吗？”

        乔君如木偶一般点了点头：“记记住了。”

        男子满意地打了个响指。

        乔君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山石上，神秘男子正蹲在面前托腮看着自己。

        乔君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方才似乎走神了。抬头看看天，月色正好。深夜的凉风徐徐吹来，她身上却都是汗水。

        “我刚才发愣了嘛？”

        男子点点头：“是呢，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就不理我了，自顾自地坐在哪里。还好我够义气，一直陪在你身边。”

        “谢谢。”乔君擦着汗，嗫嚅道，“对了，我好像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

        男子直率地道：“我叫子留。”

        乔君有些好奇：“你姓子？”

        男子摇摇头：“这名字是用我的家乡话起的，在汉话里的意思是子夜时分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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