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关河风雪

宝宁三年，时维二月，幽州依旧漫天飞雪。

        已是酉时，无虑城中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城主江照乃北武林首屈一指的人物，他与妻子独孤月皆爱广交天下侠士，今夜宴请四方宾客，众人不拘小节，饮酒作乐。

        酒至半酣，独孤月告辞离开宴客厅，独自来到前庭，像是等待着什么。薄薄一轮上弦月光映照在雪地之上，亮堂堂的，不必点灯，单靠这点雪光，便能看清月下伊人的容貌。

        独孤月是名满南北武林的侠女，即便年至不惑，依旧明眸皓齿，唇似丹霞，宛如雪中盛开的蔷薇。她虽为美人，然少年时期便以祖传的鞭法声斐武林，素有“小袖金鞭”的美誉。即便嫁与江照为妻多年，武林中人依旧称其本来名号，而不以江夫人呼之。

        不必太久，她所等之人便已到来。一个身披裘袍的十四五岁少年牵着一匹白马踏雪而来。马上坐着一个小女孩，身着红色大氅，看到独孤月后她面露笑容，轻巧地从马上跳下，飞奔而来扑进她的怀中。

        独孤月一脸慈爱地用披风裹住女儿：“小坏蛋在外面闹到这么晚？还连累你大师兄送你回来，快谢谢大师兄。”

        小女孩耍赖似的在独孤月怀里蹭了蹭，头上的兜帽落了下来，虽则看起来年幼，可清丽的面容已然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尤其是红润的菱形嘴唇跟独孤月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独孤月又催促了一声，小女孩才转过身仰头笑着对牵马少年道：“谢谢大师兄一路护送夜筝，辛苦你啦。”

        被她称为大师兄的少年腼腆一笑：“小事一桩，师妹客气了。”

        被她唤作师妹的正是独孤月与江照的独女江夜筝，她靠在母亲怀里顽皮地歪头一笑：“师兄师兄，下次天气好了，我们再一同去城外骑马！”

        “好，只要你想去我便带你去。”少年好脾气地点点头。

        独孤月轻轻掐了一下宝贝女儿的肉脸蛋，对少年道：“汉泉，辛苦你今日带着我这小魔头，今后万不可如此纵容她。今晚你师父宴请幽州各地侠士，正愁你不在。你快进屋去松散松散，我带夜筝便是。”

        “是，师娘。”孙汉泉点头告退。

        夜筝双手环着娘亲的脖子，凑上去想要亲吻她的脸颊，却在凑近之后皱着鼻子道：“娘，有酒味。”

        独孤月刮刮她的鼻子：“小狗鼻子，娘亲喝了几杯酒，你就闻出来啦？”

        说着，她起身想要抱着女儿回房。谁知夜筝哼哼唧唧地撒娇：“臭臭，不要抱。”

        独孤月无奈，只得唤来夜筝的保母尹氏将夜筝抱回房里休息。待目送尹氏带着夜筝离开，她才返回宴席。

        尹氏一路踏雪而去，将夜筝抱回江照夫妇所住篱园时，夜筝已经在她怀中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

        尹氏曾带大独孤月，生性沉稳，对她忠心耿耿，又有功夫傍身，因此深受独孤月的信任，让她贴身照顾自己的女儿。

        夜筝虽然只有十岁，却已经住起独门独院。尹氏将她抱进卧房，室内早已点起炉火，鼎内燃着百合香，地炕也烧得暖烘烘的。

        尹氏给帮夜筝脱下外袍，换上轻软舒适的居家常服，又把她头上的玉环一并卸下。

        此刻，一个疏眉淡眼的青衣女子带着个食盒走进房中，对尹氏道：“婶娘，这是厨房刚送来的鹌子羹。”

        尹氏道：“青杏，我顾着小姐，你给她安排罢。”

        这青衣女子名叫青杏，是尹氏的内侄女，因有这层关系，年前便被选进城中做了夜筝的侍女。

        尹氏哄着困倦不已的夜筝用羹汤，好说歹说，夜筝用了几勺，便再不肯喝了。洗漱过后，她一骨碌滚进被窝，嘟囔道：“尹妈妈喝，尹妈妈喝”

        说着，小姑娘便睡了过去，脸蛋红扑扑的。

        尹氏和尹青杏收拾好东西，放下帘帐，悄悄闭门离去。

        尹氏来到外间预备守夜，青杏端来一杯热茶：“婶娘辛苦一日，晚上也不能睡，尝尝侄女泡的杏仁茶罢。”

        尹氏笑着接过热茶：“还是你细心周到。”

        夜已深，无虑城城主府邸会客厅里依旧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北地之人生性豪爽，此刻聚在一起，饮酒吃肉，好不快活。

        席间，一位驰名江北的优伶上前献歌一曲，独孤月知道此女祖上是从宫中出来的，而她也是十几岁时便名满天下，因此凝神细听。只见她涂着丹蔻的玉指轻抚琵琶，歌声婉转动人：

        “关河风雪，六出宛转，故人远游，旧梦难续，不知何年，方得相见”

        篱园中，尹氏和衣趴在外间，仿佛陷入了沉睡。她脚下是一只翻倒的茶杯，地毯被茶水打湿了一大片。

        里间，本应熟睡的夜筝被一阵笛声惊醒，一脸茫然地坐起来。

        那笛声十分特别，不如寻常竹笛清脆嘹亮，却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直把人得魂儿都要勾走了。

        在笛声中，夜筝的目光越发迷茫。正当她发呆时，房门被人打开，青杏一脸平静地走进来。

        夜筝仰头看着青杏，似乎认不出她是谁。而青杏似乎对此并不奇怪，而是柔顺地道：“大小姐，你也听到这笛声了吗？”

        夜筝张了张嘴，迟钝地点了点头。

        青杏走过来跪在床边，握着夜筝的小手道：“大小姐，听，他在唤我们呢。”

        夜筝已然迷乱了神智，整个人仿若梦中，她张着嘴看着青杏，全然没了平日的灵慧。

        青杏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女孩，向她伸出自己冰冷的手：“走吧，大小姐。”

        篱园的北面是一片广阔的雪原，一轮孤月高悬于夜空。若不是飞雪漫漫而过，此情此景倒仿佛已被寒冰冻结。

        雪地上，青杏背着夜筝，顶风冒雪一步一滑的走着，离无虑城也越来越远。

        如此寒风凛冽的雪夜，她一个弱女子背着个十岁的小孩艰难前行，却毫无退意。月光下，她纤长的眼睛中燃烧着一股近似病态的狂热。

        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一块巨大的怪石前，仰头望去，一脸虔诚地道：“公子，我把她带来了。”

        说着，青杏一松手，夜筝便跌落到雪地上。她被青杏匆忙从离园中带出，穿着家常衣服，此刻落到冰冷的雪地上，纵然已经神智不清，也被冻得一激灵。

        一个动人的男子声音自她头顶传来：“夜筝，夜筝，原来你就是夜筝。”

        这声音低柔动听，有着说不出的魔力。一听到这声音，青杏那被冻得雪白的脸也隐隐泛起红色，目光越发狂热虔诚。

        夜筝跪在雪中，抬头向声音的源头望去。

        巨石上坐着一个男子，一个极好看极好看的男子。夜筝看不出他多大年纪，只觉得他脸上没有一处不好看，自己从小到大见过的男女，相貌都不如他，就连自己的娘亲只怕也要逊色两分。

        想到娘亲，夜筝的心才清明了些，她努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边自言自语：“我怎么在这儿呀？”

        看到夜筝的反应，美男子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他站起来，在巨石上俯视着夜筝，饶有兴致地道：“你在这儿自然是因为听到我唤你的声音。”

        夜筝抬头望着他，只见黑衣男子手中把玩这一只白色嵌银、造型古怪的笛子，看来方才吹笛子的就是他。

        看着男子幽深的双眸，夜筝只觉一阵头痛，她捂着额头摇摇摆摆地后退了几步：“我、我要回家啦。”

        男子听到这话，突然笑了，一个纵身轻飘飘地从巨石上跳下来。

        不知为何，他长得那样美，却又美得那样邪气，让夜筝不由自主地害怕。而男子仿佛是捉住老鼠的猫儿，只管把猎物放在手边耍弄，并不急着杀死她。

        男子挥了挥笛子：“好听吗？这可是我专门为你谱的曲子。”

        说完，他将笛子置于唇边，重新吹起这古怪的乐器。

        他的笛声就如同他的声音，那般低柔宛转，又透着无尽的诡异。空灵的笛声中，青杏的眼神近乎疯狂，而夜筝则彻彻底底的糊涂了。

        笛音仿佛柔软的厚茧，将她一层层裹起来。手脚分明已经冻得发紫，她却已觉不出冷来，整个魂儿都被勾走了，仿佛余生只要听这笛音便已足够。

        察觉到夜筝的变化，男子露出满意地笑容。他好整以暇地走到夜筝面前，用白玉一般的双手轻轻拢住她的肩膀。

        此刻，夜筝的世界早已天旋地转，她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做着无用的抵抗。

        男子扶着小姑娘，转头对青杏道：“你做得很好，我很高兴。”

        青杏脸颊绯红，胸口剧烈起伏，颤抖地道：“公子，你知道的，为了你，青杏什么都愿意做，青杏只想一生都追随公子！”

        男子似乎听过很多这样的话，并不动容，只是撇撇嘴角，露出一个慵懒到近似敷衍的笑容。

        夜筝被男子握着肩膀，脑子里嗡嗡乱响，只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眼前出现了男子突然靠近的脸，他美丽的双眼里满是恶毒，接着夜筝听到对方的声音：

        “回家？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便没有家了，你再也见不到你爹娘，也再不是江夜筝啦。”

        极度的恐惧和无助攫住了夜筝幼小的心，她使不出力气，却还是张着嘴想使劲甩开对方。

        男子捧着夜筝的脸，向她喷出一口白烟，浓浓的香气顺着鼻尖瞬间就冲进了夜筝的天灵盖。

        嗓子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叫，夜筝此刻宛如濒死的小动物，可传出来的声音还不如风声大。

        她瞪大眼睛，想要记住眼前男子的相貌。可她连自己的目光的控制不了，只能随着男子额头上的银色流苏摇摆不定，最终陷入了浓重的黑暗。

        “关河风雪，六出宛转，故人远游，旧梦难续，不知何年，方得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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