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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不寿是个孤儿。

        除了一个名字,他一无所有。

        他母亲是个歌姬,给他取这个名字,告诫他将来千万不要用情太深,否则沦落到她这个下场,一辈子就毁了。

        他从小在风月场合长大,见惯世态炎凉,天下负心人何其多,情啊爱啊,再如何诱人,也抵不上一顿饱饭。

        自懂事起,不寿就告诉自己,他这辈子要爱银子,爱富贵,要活得长命百岁潇洒一生。

        绝不会为谁,情深不寿。

        不寿十三岁那年,他所在的勾栏院换了主人,是个肥头大耳的商人,说要引贵客,让他去当兔儿爷。

        不寿不肯,悄悄地逃了出来。他虽然平日里靠替姑娘们拉客跑腿过活,但生的一身傲骨。

        宁愿饿死,也要坚守底线。他一个有手有脚的人,凭什么要被男人压在身下亵玩。

        他知道自己将来肯定能做成一番大事,所以现在更不能为几斗米弯腰。以后他要成了传奇,别人扒出这段事,他还怎么名垂青史。

        不寿一直觉得自己很有骨气,直到他饿了十天。

        逃跑的时候太过害怕,没敢回去拿盘缠,听到消息后不要命地往外跑,身上统共一枚铜钱。

        一枚铜钱,半个馒头,撑了十天。

        不寿睁眼闭眼全是香喷喷的烤鸡,饿啊,饿得他抓起一把土就往嘴里塞。

        差点没呛死。

        不寿实在饿得不行,只能学人当乞丐,往城墙脚下一蹲,希望能讨枚铜钱。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讨饭讨了一天,什么都没讨到,反而被别的乞丐毒打一蹲。

        黄昏渐近,不寿倒在地上,看着天边烧红的云霞,心想这或许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夕阳。

        他不被人打死,也要饿死。

        真是笑话,他还没开始施展自己的宏图伟业,怎么能就此死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犹豫要不要回去卖身求荣。随便是谁都行,只要给他一口饭吃,让他能够活下去。

        大概老天垂怜,就在他快要奄奄一息的时候,忽地闻到糖人的香味。

        不寿猛地睁开眼一看,眼前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蹲下身凑近,像是在打探什么新奇事物。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他躺着的地方正好挨着蚂蚁窝,她是来看蚂蚁搬家的。

        求生的欲望使得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糖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她哇地一声吓哭,正好对上他的脸,她愣了愣,立马就不哭了,擦干眼泪,伸手朝他脸上戳去。

        “你虽然脏了点,但是还蛮好看的。”

        不寿转过身,低下头专心地啃糖人。糖人就那么点,舔两口就没了。他一回头,小姑娘还在原地,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仿佛清泉一般透澈。

        “我以前被家里人罚的时候,也有过好几天没吃饭的日子,你虽然抢了我的糖人,但是我不会去报官。”她站起来拍拍衣裙,“我身上还剩一枚铜钱,给你吧。”

        不寿想,这个小姑娘可真蠢,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奶娃娃。

        她要走,他忙地起身,没有力气,起不来,就伏在地上爬。

        她走了一路,他爬了一路。

        最后她停下来皱眉看他:“你为什么跟着我?”

        他嘴里刚尝了蜜,说出来的话格外好听,“你是神仙下凡,所以我才跟着你。”

        她果然开心地笑起来:“我不是神仙,你认错了。”

        他趁机恳求她:“我没有地方去,菩萨救救我。”

        她想了一会,点头,“好吧。”

        他掩住眸子狡黠的笑意。

        老天爷待他真好。这么快就让他飞黄腾达。只要能讨这个小姑娘的欢心,说不定他就能借势往上爬。

        勾栏院的人都说邯郸处处有黄金,果然没说错。

        不寿很快为自己的天真无知感到绝望。

        他想攀个富贵人家,天天好吃好喝,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要反过来养活别人。

        小姑娘姓邱,乃是邯郸邱家的姑娘。虽然沾了邱家的边,但过得却是贫苦日子。

        邱家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小姑娘,甚至有些厌恶,他来了好几天,不见任何人伺候她。她和她的母亲住在一起,挤在一间破烂不堪的矮屋里,所有的活计都要自己动手干。

        “不寿,你去劈柴吧。”

        “不寿,你去打水吧。”

        “不寿,你去淘米吧。”

        自他来后,她顺理成章地将手头上所有活交给他。她捡他回来,是为了让他伺候她。

        她为了享受做千金小姐的滋味,不让他唤她的名,认真严肃要求他,恭敬地唤她,“邱大小姐。”

        邱母靠做针线活卖绣帕挣家用,邱家给的那点子月例,养狗都不够,更何况是养人。

        她神秘兮兮地和他说:“不寿,咱俩上街表演胸口碎大石,挣到的钱我们对半分。”

        他当然不答应。

        “那可怎么办,家里揭不开锅了。”

        她很是苦闷,这时候后悔起来,“早知道那天我就不将那枚铜钱给你了。”

        他知道那枚铜钱是她身上最后的积蓄,存了一年,没舍得用。他有问过她,为什么会给他铜钱,还带他回家。

        她回答得一本正经:“因为你好看呀。”

        不寿思来想去,决定出外想法挣钱。

        不是为了邱家母女,是为了他自己。如今有个下榻的地,他对邯郸也摸熟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小毛头。

        在勾栏院时,姑娘们就夸他聪明,会挣钱。他在各家有权有势的府门前蹲了半个月,而后想到了赚钱的法子。越是乱世,就越是有人想要做英雄豪杰,每日来往于各大家族前的有志之士络绎不绝,他们都想获得赏识成为谁谁谁的门客。

        邯郸各大家族每日定时发放客人名额,限额二十个。不寿干了一个月的苦力,腰都要被压断,终于挣到一套新衣裳新靴子的钱。

        他给钱让街上的小乞丐排队穿行头,一个个去领各大家族的客人名额,然后将名额抬高价,转手卖给那些急着求见各家主人的有志之士。

        他很快赚得盆丰钵满。

        他想搬出小破屋,重新另起炉灶。守着这对母女过活,她们迟早会拖死他。

        他来邯郸,是为了出人头地,不是为了做善事。

        不寿在外挣钱的事,没有告诉她们,只是拿出银子来,让她们买衣裳首饰,又另外给了邱枝兮十两银子,就当是报答那日她的糖人之恩。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不寿,你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不义之财如流水,就算饿死,也不要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他听着只想发笑,告诉她自己要搬出去的事。

        她听完后竟然哭起来,“不寿,是不是我总让你干活惹你不高兴了?”

        他摇头,“没有。”

        她擦擦鼻子,哭得一抽一抽的,“那是不是我总让你唤我邱大小姐,你觉得生分?不寿,我没有把你当下人,以后你想怎么唤我就怎么唤我,你别生气。”

        他说:“我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

        他搬出去没多久,便被人逮了起来。因为私下贩卖各大家族接见客人的名额,旁人妒忌他生财有道,将事情捅破,告到官府,又托关系,要将他往死里弄。

        他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抱着必死的决心,在牢里吃完了最后一顿饭,许愿下辈子投个好胎做纨绔。

        却没想到竟有人来救他。

        邱母将他从牢里赎出来,他重新回到小破屋,发现邱枝兮躺在床榻上,头上缠着纱布,面无血色,气息奄奄。

        她唤他的名字:“不寿,你回来啦。”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为了救他,闯进邱府大门想要求见邱老爷,被邱家其他的少爷姑娘瞧见了,将她打个半死,她撞得头破血流,差点没命,总算惊动邱家老爷。

        她求了恩典,跪谢的时候晕过去,被抬着出了邱府。

        不寿活这么大,只学会忘恩负义这一件事,他已经将辜负与欺骗当做求生本能。他甚至引以为荣。

        可是这一次,他看着床榻上的邱枝兮,忽地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过活了。

        她冲他笑,笑容苍白无力,“不寿,回来了就别再出去,外面很危险的。”

        他点点头:“我以后哪都不去了。”

        春去秋来。

        他守着邱家母女过日子,再也没搬出去过。

        以前的赚钱法子行不通,他就找其他的门路。偶尔被人毒打过几顿,还好最后能挣到钱,不至于靠她们养他。

        他们住的地方离邱家大府很远,他人机智聪明,懂得讨好大府的人,久而久之,也能在大府捞到碎活干。

        大府的人很不厚道,总是克扣他的工钱,缺斤短两的,好在他不计较,全当是活络关系。他知道邱枝兮很想要进大府瞧瞧,她想尝尝做千金小姐是怎样的滋味。

        他趁着自己入大府干细活的功夫,悄悄地带她潜进去。

        小花园无人的角落里,她来了玩心,让他扮作富贵公子哥,照着话本上的演。

        别的小姑娘爱看情情爱爱,她不一样,她喜欢看劫富济贫。

        “你是个作恶多端的纨绔,我是个身怀江湖绝技的女飞贼,那一日你见我美貌绝世无双,动起色心来,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想要欺负我这个柔弱女子,没想到却被我一掌打趴下。”

        她自己说着说着觉得不好意思,捂嘴咯咯笑,伸手去扶趴在地上的他。

        忽地迎面走来一堆人,是府里的少爷姑娘。

        为首的是邱家大小姐,她一见到他们,当即命人将他们逮起来。

        “谁放这个小贱人进府的,仔细别脏了我邱家的地。”

        别府的表小姐说:“她母亲是不是那个人尽可夫的家奴舞姬?你们邱家的小野种,原来就是她呀。”

        他听到她伤心地哭起来,“不准说我母亲的坏话。”

        有人见她回嘴,抬手就准备打人。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挣开桎梏,像头蛮牛一样将人顶开,拉起她就跑。

        跑了没几步,她被石子绊了脚,重重跌下去,再起身的时候,人已经追上来。

        他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她毕竟是邱家的姑娘,还请诸位小贵人高抬贵手。刚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跪着让你们打。”

        他早就学会委曲求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懂得这个道理。

        她们显然看出他想要保护她的意图,笑得更加大声,“小乞丐和小野种,绝配。”

        他将她护在身下,任由她们拳打脚踢。她吓得瑟瑟发抖,攥着他的衣袖不敢放手,眼里满是泪水,担忧地望着他。

        他一边挨打,一边冲她笑,无声地告诉她:“不痛。”

        她们打完了,觉得不过瘾,又命人将他们分开。

        他被迫与她面对面。

        他看见她被人拽起头发,往他这边靠近。

        “嘴对嘴,亲一个。”

        唇边温热贴上来的瞬间,他忽地忘记挣扎。

        不寿睁开眼,眼前人净白的肌肤吹弹可破,浓黑的长睫如蝶颤抖,他心头猛地被什么撞了一下,酥酥麻麻,脑海一片空白。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哭,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揉得眼睛都肿了,她还是哭个不停。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埋头回味刚才的吻,不敢抬头,怕她发现端倪。

        等到了屋门口,邱母唤她,“枝兮,你怎么了?”

        他往前一瞧,这才发现,她满嘴都是血,为的就是擦掉刚才那个吻。

        从这天起,她再也不跟他去邱府,她甚至不再单独和他待一起。他递碗给她,她都得犹豫许久才肯接。

        他知道为什么。

        为了让她安心,他特意和她说:“我只是将你当做妹妹,那日的事,就当做没发生,以后谁也不准提,好吗?”

        她脸皮薄,声音蚊子叫似的:“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那日什么事,我都不记得了。”

        他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等她一走,他敛起神色,将藏在袖里的木雕人像拿出来。

        他看了许久,最终叹口气,将木雕人像扔进火里,烧得一干二净。

        怕她疏远他,不敢留任何念想。

        反正她在他心里,随时都能翻出来想,闭眼做梦能想,睁眼看她在眼前依旧能想,想她没有将朱唇擦破,想她羞羞怯怯地告诉他:“我不要当你妹妹。”

        他心底能藏很多事,每一件事都有她,他自己知道便行,与她无关。他不需要她知晓。

        日子过得飞快,不寿很快就十六岁了。

        别的人十六岁已经开始谈婚论嫁,还好他穷,没人瞧得上他,不必编出许多理由,将人拒之门外。

        其实说穷,他也不穷,他变着法地挣银子,攒下的银子全都给了邱家母女。

        他们住的小破屋早已重新修缮,比从前宽裕许多,他准备去考学,走从仕的路。

        他没有正经上过学堂,替人跑腿的时候在学堂外旁听,书里的那些话他并不觉得有理,可他愿意学。

        他年纪虽轻,但却清楚地明白,如今天下刚定,最是出头的好机会。

        有钱没用,有权有势才有用。

        他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要往上爬,要想往上爬,就得遵从上面那些人定下来的规矩。遵从规矩的人,才能拥有废掉规矩的机会。

        他为自己的前途打算时,将邱家母女也算了进去。

        他想过,只要他能成功通过考学,就能获得田生的资格,田生虽没什么了不起,但也算有身份的人。有他这个田生护着,以后邱府的少爷小姐就再也不能欺负她们母女。

        不寿长得俊俏,天资聪颖,又会来事,很快与那帮考学老爷打成一团。

        在新晋的田生里,他是最有前途的一个。

        他很高兴,将自己考上田生的事告知邱家母女,“以后请叫我不寿老爷。”

        邱母笑着恭喜他。

        他看向枝兮,她除了一句敷衍的恭喜,并未有任何其他反应。

        他想起这些日子她的反常,跟变了个人似的,总是魂不守舍。

        他已将屋子扩成两间,自己单独住一间。夜晚入寝前,他悄悄地将她拉到一旁问,“谁欺负你了吗?”

        她抿唇摇摇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往旁扫了扫,见四下无人,煞有其事地同他说:“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你不许笑我。”

        她挨得近,娇红的脸庞仿若粉白桃花,他心头一跳,以为她已经看透他的心思。

        “你说,我不笑你。”

        她垂眸含笑:“不寿,我有心上人了。”

        他屏住呼吸,等着她说下一句。他抱着侥幸的念头,觉得她嘴里蹦出的那个名字,或许会是他的名字。

        “你听过公子遇吗,那个闻名天下的旧燕太子。”她害羞地捧住脸,“我爱慕的人就是他。”

        他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太阳穴青筋突突地往外跳。

        他早该想到的,她怎么会爱慕他。

        公子遇,他穷极一生都无法与之比肩的人物。她爱那样清风朗月般的男子,是情理之中。

        她说完话,回眸见他脸色苍白,伸出手推推他,“不寿,你怎么了?”

        他回过神,想要笑,却笑不出,最后摇摇头,“没什么。”

        他安慰自己,他还有机会,只要她没嫁人,他就能一直守着她。

        他不伤心的。

        枝兮往外面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不寿一整天都看不见她人影。

        邱母拉着他说:“你闲来无事便替我盯着她,我担心她受人蛊惑。”

        正好他已经完成考学的事,就等着来年开春的时候,求人举荐谋个官职。他早就打点好一切,那些考学老爷都愿意为他说好话。

        摆在他面前的,将是一条康庄大道。

        他知道枝兮去哪,他之前不敢说,是怕她生气,现如今邱母主动提出让他盯梢,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着她。

        刚开始她很是抗拒,总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试图引开他,见他完全不上当,她只得作罢,软软糯糯地求他:“我许久未曾见他,就让我去瞧他一眼,好不好?”

        不寿心里闷得慌,“我又没说不让你去。”

        “可你总跟着我,我不好意思去。”

        她往他这边靠,手抚上他的臂膀,轻轻摇晃,“不寿,求求你啦。”

        自那年在大府被人羞辱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他。他本应该铁石心肠地拒绝她,棒打鸳鸯,话到嘴边,却变成无奈的屈服:“好。”

        她当即笑起来,一双黑亮的眼睛闪啊闪,纵使她想着她的情郎,可他依旧无法抵挡她眸中簇起的欢愉光芒,她莞尔一笑,就能令他神晕目眩。

        他藏了私心,假意淡然,同她道:“我远远在旁站着,不跟过去。”

        她点点头答应了。

        他终于得见她的公子遇。

        有匪君子,明目朗星。

        他几乎瞬间明白她为何会爱慕这个人。

        不寿远远地站在一旁,巨大的失落感击得他抬不起头,他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回去的时候枝兮满脸兴奋,她先是问他:“不寿,你觉得他好不好?”

        他知道,她压根不需要他的回应。纵然他说不好,到她耳里,也只会剩一个好字。更何况,那个人好得很,好到他连开口说假话都觉得良心不安。

        “好。”

        她激动地攥住他的衣袖,咯咯笑了好一阵,她笑着笑着,忽然娇羞起来,细声细气说:“不寿,你知道吗,他说要娶我。”

        不寿如坠冰窖。

        她低下头羞答答地绞着手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没羞没躁的,我同他说要嫁他,没想到他竟然应下了。”

        她想起什么,掏出一枚上好的玉佩,“这是他刚刚送我的,我总是丢三落四,你替我保管,待他提亲那天,我再来向你取。”

        不寿迟迟未能回过神,直到她叉腰对着天空喊:“我,邱枝兮,要做新娘子啦。”

        她是真的想嫁人了。

        这一晚,不寿彻夜未眠。

        他雕着她的木像,雕了一个又一个,雕到最后,他手指血肉模糊,依旧没有停下来。

        天快亮的时候,不寿呆坐在满地木屑中,窗外虾蟹青似的光亮照进来,未合拢的窗棂缝隙里,寒霜满枝头。

        对屋旧纱糊的窗户忽地照起烛光驳驳,映出她早起绣嫁衣的身影。

        昨夜她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改掉懒惰的脾性,好好拾起女红。她要亲手完成四十八副新妇织物。

        不寿披衣爬起来,打开窗棂怔怔望了许久,最终走回去将木雕全部收起来,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将其烧掉,而是收进柜子里,和她那块定情的玉佩放在一起。

        他想,终有一天,他会将木雕送给她。

        木雕不如玉佩昂贵,可他的心意一点都不比她的情郎少。

        她会知晓的。

        枝兮的嫁衣还没绣完,她的情郎就已经为其他人披上嫁衣。

        公子遇定亲了。

        枝兮整整一个月没出过屋子。不寿守在门口,听她日夜哭泣。

        她哭得那样伤心,嗓子都嚎哑了,嘴上却还是挂着那个人的名字。

        不寿心痛欲裂。

        他开始为自己侥幸的念头感到愧疚,他甚至悄悄地跑到寺庙,求菩萨收回他的心愿。

        大概是因为他出尔反尔,惹怒了菩萨,所以菩萨要施以严厉惩罚训诫他。

        没多久,大府来人,说邱家大小姐点了枝兮入宫陪嫁。

        入宫,意味着枝兮将成为国君的姬妾,不管受宠与否,这辈子都不能再迈出王宫一步。

        她不肯去,想要一头撞死,被他拦下。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还在想她的情郎。入宫嫁了人,她连等的资格都将不复存在。

        他跟她说:“我带你逃跑,我们跑得远远的,等事情过去,我再悄悄带你回来。”

        他终是错估了自己的实力。

        他们连邯郸的城门都没迈出,就被抓了回去。被人毒打昏死过去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她朝他伸手,满脸是泪地喊他:“不寿,不寿……”

        他的手脚几乎被打断,已经痛得没有知觉,却还是不管不顾地朝她而去。

        就像他第一次遇见她跟她回家那样,不寿拼命地爬啊爬啊,怎么也够不到她,他连喊她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又哪里能将她救出来。

        她最终还是进了宫。大府的人用邱母性命要挟,她不得不乖乖听话。

        邱家小姐入宫那天是立冬,寒风瑟瑟,不寿瘸着腿冲到陪嫁的人群里,她穿着自己绣的嫁衣,明艳动人。

        她悄悄同他说:“不寿,求你照顾好我母亲,我怕大府的人治她一个教养不善的罪名。我一入宫,你就带她逃走。”

        他听出她话里的决绝,紧张地问:“枝兮,你要做什么?”

        她笑得伤心:“不寿,你同母亲说一声,说我对不起她。”

        他没来及再和她说上几句,就被人赶走。

        不寿跌倒在地上,看她远去的身影,心里忽地冒出个念头。

        他要去宫里陪她。他不能看她自寻短见。

        他想起自己名字的由来。

        情深不寿。

        只可惜,他最终还是辜负了娘亲的劝诫。

        不寿想,辜负就辜负吧,没什么大不了。他现在不要银子也不要富贵,他只要陪她一生即可。

        新姬妾入宫后,内侍监也招了一批新人入宫。

        有太监认出其中一人来,惊讶地问:“这不是田生老爷吗?怎么……”

        不寿抬起头笑了笑,白璧无瑕的脸泛起微微笑意:“小的不寿,见过公公。”

        太监陪他去净身房,问他:“从这踏进去,你就再也当不成男人了,想清楚了?”

        他没有犹豫,笑道:“当男人没什么好的。”

        脱掉裤子躺上去的时候,不寿盯着屋顶悬梁,忽地想起以前的壮志豪言。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原来他要做的大事,是这个。

        ——不寿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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