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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卧龙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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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均王实乃爱乐之人,在这生死关头仍是不忘寄情于弦,起这远古之思,老夫真是生平未见呐!”薛舒玄话语酸涩,略有讥讽之意,“若不是圣上不容此人,王爷定会将冯道收于账下,共论天道人心吧?”

        “若能如此,岂不美哉?”朱友贞侧耳聆听卧龙庄内悠扬的琴音,他朗目微熏,显得极度痴迷,“薛将军戎马一生,对用兵伐城之术融会贯通,但在音律上难免捉襟见肘,你终是无法体会本王的心境,不可喻之,不可喻之啊!”

        “薛某行伍出身,乃是粗鄙之人,自不比什么公子王孙!”薛舒玄翻身下马,大笑道:“哈哈……所谓耕当问奴,织当访婢,薛某对于乐理实是狗屁不通!王爷听归听之,但凡事要多留些心思,九重天机关重重,迷雾障眼,四野更是廖无人烟,多半是冯道老儿在这儿装神弄鬼,欲摆上空城之计,企图吓退老夫的数万精兵!”

        “薛将军有所不知,这抚琴极是讲究,它需要一处安静的所在和一颗沉稳的心,九重天水光云影,时闻鸟语虫鸣,正和了琴曲之意,并非冯道有意为之。”朱友贞来到了八卦往生索前沿,望魂崖就此裂开,向前再无可行之路。

        于此不远处,各落诸峰隐于雾中,恍如一幅泼墨山水,时有时无。朱友贞就这样坐于崖边,开始抚摸起脚下的黝黑铁索,感受到那份刺骨的冰寒,而后细细端详起来。

        忽见铁索下端竟是挂有银匣,银匣雕工精美,质感沉重,上书“离匣”二字,不晓得内置何物?

        朱友贞神游九霄,良久方语:“若要在此地妄动杀孽,本王实属不忍,冯道乃是世外高人,我们何不招降?真是父命难违,皇命更是难抗,哎……汝之奈何?”

        “冯道老儿虽是文人,却也不容小觑!”薛舒玄握紧腰间佩剑,一身重甲使得七尺之躯变得异常雄壮,“老夫听闻江湖中有这样一段传说,中原五绝‘琴医鬼妪相’有着通天之能,琴魔裴茹海以琴御剑,鬼医孙迁楚能起死回生,玉面罗刹人鬼同体,九指神婆杀人如麻,如此四人皆是各为其主,唯独相士冯道独居九重之境,不知心之所向。相传冯道身染重病,需以天运为其延寿,所以老匹夫终日寻找着乱世明主,非为九鼎之相者,誓不与谋,如此已有十数载有余。”

        “如此说来冯道亦是个治世之才,难怪父皇会信了青龙的谏言欲杀之而后快。冯道屈居卧龙峰既已十数载有余,那他可有寻到这乱世明主?”朱友贞双眉深锁,俊面依旧清朗如玉。

        “若是得主,岂会甘心在这九重天抚琴而终?相传冯道七年前收养了一个男童,取名江一燕,此人虽是冯道的关门弟子,却也是老匹夫的唯一门徒,可见他也怕了百年以后自己这一身的本事付与东流啊!”薛舒玄俯身将均王搀起,附耳小声道:“琴魔与相士皆为爱乐之人,王爷可有听出个高下来?”

        朱友贞若有所思,正色道:“琴魔裴茹海将琴曲化为杀人利器,非吾所愿,冯道晓音律更能尊乐爱乐,方为人上之人,如此琴魔与相士高下立现。”

        “王爷所言,其意颇深呐,只是冯道诡谲多谋,他定会以琴曲相诱,王爷莫要中了埋伏!”薛舒玄将均王护于身侧,他以长剑挑开离匣,于望魂崖上伫立良久,遥见匣内无有伤人机括,便已放松了警惕。

        他俯下身来于匣内奋笔疾书,而后合上银匣机括,并带着均王连连向后退出丈许,朱友贞不解道:“薛将军此为何意?”

        “老夫倒要看看冯道是否有着真才实学?”薛舒玄环睛怒张,眉宇间变得异常笃定,“老夫在书简中写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冯道既然可以知过去晓未来,那他定能算到今日命丧我手,不知这琴音可会由喜入悲?”

        “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薛将军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入离匣之内,可有深意?”朱友贞话音未落,只听得声声巨响,八道铁索竟然同时晃动起来,铁索叠加在了一起,上出而下进,通过吊环开始急速旋转,银匣就这样远离了崖壁,正一寸一寸的被峰顶的巨岩龙首吞入口中。

        龙口开阖间“血”雾如泉,无名之水散落在八方神策军的重甲之上,此物似血而非血,似油而非油,它沾衣不湿,却是无法抹去,军士只能嗅到一股异味,极似腐烂的气息。

        薛舒玄定睛望去,只见八卦往生索扶摇直上,仿佛由望魂崖升起的黝黑虹芒,直通霄汉,他高呼道:“这……这琴音未绝,银匣竟能自动收回,难道卧龙峰内仍有旁人?”

        绝壁尘沙漫天,众人只能看到卧龙峰高耸的轮廓和卧龙庄内斑驳的围墙,依稀可见鞭子似的多节竹从墙垣间垂下,宛若一双双枯槁人手,向着凡尘伸出地狱的邀请。

        夕阳如血,无时无刻不在昭告着生命的消逝,一炷香的时间随着薛舒玄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陨落于风中,而琴音不绝,依旧是高山流水,柔美如常。

        朱友贞将金盔取下,露出了一张涉世不深的俊雅面容,他不解道:“薛将军写下生辰八字,难道是等待着神相以兽皮回书?”

        “正是如此!”薛舒玄性格急躁,如何等得,他拂袖径走,怒道:“装神弄鬼,老夫定要会他一会!”

        一语未毕,薛舒玄双手已是扶住铁索,欲攀爬至卧龙峰顶,铁索触手冰寒,直欲穿透皮肉,与指骨相连,他回首道:“王爷小憩片刻,老夫定要面见冯道,看看他生得怎副尊容?是人是仙,是佛是道,老夫一睹便知!”

        “这……”朱友贞欲言又止,他首次带兵毫无经验可言,若无人从旁指点纵使雄兵百万亦为一滩散沙,他深知自己的不足之处,哪里舍得让薛舒玄以身犯险,于是颤声道:“薛……薛将军,何必如此呢?”

        “老夫若是一去不回,王爷只管以乱箭焚之,莫管薛某死活,若是冯道无能,薛某侥幸逃得此劫,还望均王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为老夫加官进爵,这行军打仗就是一场赌博,老夫绝不相信世间会有此等能人!”

        薛舒玄几个纵跃,已至半空,随即挥臂高呼道:“弓弩手准备!”

        五字出口势若惊涛拍岸,八路神策军如梦初醒,纷纷提箭搭弦,箭簇上裹有粗布,并浸染了松脂鱼油,前军火束熊燃,已是蓄势待发。

        四面八方的烈火照亮了晦暗的苍幕,薛舒玄双目炯然,看准了卧龙庄的方向,转眼已入墙垣之内。

        围墙极是高耸,恍若林立着的僵冷尸骸,挡住了群峰炙热的焰芒,薛舒玄点地无声,重甲反射出的诡异流光逐渐向着远处蔓延开去。

        他四下里张望,依稀可见脚下石砌遮满了碧油油的浮萍,双脚仿佛踏在冰面之上,立足难稳,而身周雾气缭绕,杂木丛生,仅见十步之距,全然不似人间应有的气象,只听得琴音袅袅,依旧悠悠不已。

        薛舒玄心下暗道:“真是奇哉怪也,此地乌烟瘴气,寒可入骨,哪似世外高人的隐居之所?卧龙庄遍地浮萍,杳无人烟,显然是疏于打理、荒废经年的一处深山死宅,难不成冯道有何用意?老匹夫装神弄鬼,究竟耍得何种手段?”

        他一路上循音而走,步履行得极是缓慢,两侧竹林沐于重霭,清泉环绕其间,给人以说不出的幽远静谧,而此时却在诡谲星光的照耀下变得异常鬼厉。

        “前方总会有出口!”薛舒玄心中盘算着,果不出所料,在迷雾的尽头,密集如织的多节竹裂开了一道缺口,阴风拂过,吹散了障目之气,赫然现出了一座巨大的古宅。

        古宅肃然独立,其上残缺的琉璃瓦经年累月,变得黯淡无光,已然成了竹叶的墓场,积水如渊,其下却环绕着骨白薄纱,而当中匾额高悬,“卧龙”二字红得扎眼,与九重天凝重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似乎一面是生,一面是死,令人捉摸不透。

        “来者可是神策军统军薛舒玄?”一个苍老的声音由帷幔中飘洒出来,仿佛每个字都在琴曲的韵律之中,“远来皆是客,恕冯某有疾在身,不能相迎!”

        声音虽不洪亮,但压迫之感戳心刮肺,令人窒闷难当,薛舒玄不由得浑身一震,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齐绞痛起来,仿佛一波波无形巨浪从卧龙庄内滚滚而出,随着冯道悠扬的琴音将自己湮没了一般。

        此时薛舒玄举步维艰,只能立于原地,他方知冯道绝非鼠蚁之辈,心下已是乱了方寸,口中却大笑道:“哈哈……阴阳师卜卦占星,可控生死,捉妖师驭兽通灵,三山为盟,不知神相师从何门,技从何派,与那青龙白虎有何牵连?”

        飞檐吞吐,各系着风铃铜片,挂垂其间,而琴音如手,不断的拨弄着铜质风铃,一时间清音悦耳,仿佛在苍色的山巅之上细着数着岁月的痕迹。

        冯道坐于帷幔之后,刻意得遮挡住大半个身子,星光晦暗辨不清容貌,只能听到帷幔后发出一个垂暮之人的喘息之音,“世间万事万物离不开一个道字,身心顺理,唯道是从,冯某不才,又岂会超然物外?”

        他双手依旧弄弦抚琴,而后连咳数声,龙钟体态展露无遗,即便如此,他仍是在纱幔之后端坐如钟。

        薛舒玄心下暗道:“此人确有过人之处,难道老夫真的要命丧于此?待我稳住此人,以乱箭焚之,量你纵有通天之能,亦成老夫箭下之鬼!”他收定心神,试探的问道:“神相身居九重之境,果有先知之能?”

        “非是老朽洞悉如神,只是一切早成定局,奈何世人蠢钝,繁华障了双眼,欲望迷了心智,未能参透而已……”冯道于内堂盘膝端坐,任凭银河淼淼,天幕森森,他依旧闲适如常,“薛将军看到的并非是真,看不到的亦非为假,尘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

        “哼哼……世人蠢钝,惟独你冯道独善其身?”薛舒玄面目狰狞,“老夫纵横疆场杀敌无数,命途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安有定数?”

        “道者,天灵而无形,可融万法,亦可包罗天地,育养群生,是为万物之本也!薛将军,你可知这人道、天道,皆为阴阳之道,那又何为先知,何为不知呢?”

        帷幔厚叠成障,扭曲的暗影逐步扩大,仿佛恐惧的蔓延,使得整个古宅变得愈发的阴森可怕。

        “神相既然知道老夫今夜来此,何故坐以待毙?死到临头了仍不自知,还敢妄谈人道、天道?”薛舒玄强忍住胸中翻腾的暗流,鲜血在喉咙中不上不下,显得极是难熬,他刻意的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架势,目不视人。

        青灯隐隐,似乎有意将冯道单薄的身躯描绘在纱幔之上,幔尾轻薄,随风鼓荡而起,露出了一双满是纹路的枯槁人手,“死到临头而不自知的并非是老朽,而是阶下身披重甲自恃清高之人呐!”

        “胡言乱语!”薛舒玄拔出了腰间佩剑,他欲待发作,却被琴音形成的气浪压制下来,薛舒玄一时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得望着帷幔上扭曲的暗影和那双毫无血色的枯槁人手,即便他怒视良久,终是看不清神相面容。

        “薛将军来时应该是翻墙而入,没有注意到庄门的位置罢?所谓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卧龙庄正是一处难得的阴宅,哈哈,哈哈哈……”冯道大笑数声,伴随着喉咙粗重的摩擦之音,恍若地狱的哀嚎。

        “阴……阴宅?哪里有建在山顶的阴宅?”薛舒玄神色错愕,不解道:“相传神相身染重疾,需以气运为己延寿,所以屈居九重之境等待识君之人,如此隐疾可与此宅有关?难道……难道神相欲长眠于此,以山为棺?”

        “龙山向水之合,一度之差,满盘皆非!薛将军应是略通风水之人,必是知道无水则风到气散,有水则气止无风,而其中得水为上,藏风次之,自古阴宅必取其一。”

        “哼哼……”冯道不断的拨弄着琴弦,琴音飘渺,变幻无方,“而卧龙峰藏风得水,兼具其二,可谓是霍乱阴阳,逆其道而行,所以卧龙庄非在地底而在峰顶,正是阴阳调和之故。薛将军,自你进门之时便已是踏入了阴宅之首,注定是有去无回了,可悲、可叹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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