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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阴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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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舒玄冷汗涔涔直下,他立时感到了未曾体会过的恐惧,颤着声音道:“何……何为阴宅之首?”

        “卧龙峰讲究乘龙之气,以龙行气脉的聚合为穴,各穴分立着巨岩龙首,并以八卦往生索与外界相连,是以山水之护而得天地之气,与自然的契合绝非造作可得,哈哈,哈哈哈……”冯道一声长笑,笑声直震得铜铃簌簌,积水如鳞,“此处藏风得水,是为厉念之源,活人是有进无出啊!”

        “老夫剑斩万魂,踏遍千尸,都未曾陨命于疆场,区区一个阴宅,能耐我何?”薛舒玄环目中流溢着不屑的神色,怒道:“卧龙庄是阴宅也好是阳宅也罢,既是活人有进无出,那么神相为何还能如此自在逍遥?难道早已魂归九天,与老夫阴阳永隔了?”

        “老朽方才言道,尘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薛将军听到的琴音乃是风过琴隙之故,看到帷幔上老朽疲弱的轮廓亦为将军的虚无之念呐。”冯道枯槁的双手仍在琴弦上托抹勾挑,仿佛野兽的利爪在梧桐木上恣意的撕挠,“老朽喜好游历中原的名山大川,足迹遍布了华夏神州,惟独这卧龙峰却是从未来过啊!”

        “这……这双人手分明在此,老夫岂有错视之理,难道和老夫言语的竟是鬼魂不成?”薛舒玄觉得琴音一浪高过一浪,他欲先发制人,于是顶着至纯至阴的无尽声浪向前缓慢的移动着,似乎离冯道越近压迫之感便来得愈发强烈。

        “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所相信的,看到他们所看到的,正如薛将军这般执念于眼、偏信于耳,更是迂腐于行呐!”冯道消瘦的身影就这样泼洒在了帷幔之上,暗影随着琴曲的律动微微的颤抖着,不知是阴风吹动了帷幔,还是苍老之躯无法承受久坐之痛。

        琴音强大的压迫感梦魇般扩散开来,薛舒玄将佩剑插于石隙方能勉强阻住后退之势,他全身的铠甲开始震动起来,几乎要崩裂引线,向着八方炸开,他颤着声音道:“你……你让老夫如何信得?江湖中多有访山寻卦之人,时有得复,既然庄中无人,那银匣中兽皮上的文字又是何人所书呢?”

        “世人皆言老朽能够未卜先知,既是先知岂有不知之理呢?老朽虽是云游四海寻觅着仙踪,但自知何人前来卧龙峰寻山访卦,甚至于他们所求何事,所以老朽便将这些人所求之事尽数写在了兽皮之上,共计三千四百六十七卦,分布在巨岩龙首的银匣之内,老朽便可在千里之外静待访卦之人,如是而已……”

        琴曲忽然来到了高昂之处,它以虚静推于天地,其悲如诉,其喜如颂,仿佛飞至巅峰复又堕入了谷底,音律实在是变幻莫测,正如冯道其人,“薛将军若是再向前几步,便已入了内堂,此地阴阳顺理,八卦相合,正是为薛将军量身打造的葬身之所,将军若是不信,断可向前一试!”

        “哼哼……冯道老儿莫要以言语相激,所谓筑土为坟,穴地为墓,老夫倒要看看这卧龙庄是我薛舒玄的坟冢,还是你冯道的陵寝!”他一语未毕便已纵身而起,借着佩剑的反弹之势跃入了无形的音浪中,重甲反被音浪压得“咯吱”作响,他双耳开始轰鸣起来,仿佛寰宇中仅剩下了眼前的帷幔和帷幔上消瘦的暗影。

        薛舒玄双臂高举复又直斩而下,剑芒霎时划破了长空,“呲……”的一声脆响,寒光激射在帷幔上,帷幔随即碎裂开来,露出了一间空洞的屋舍,琴音竟也跟着戛然而止了。

        舍内的青灯被剑风吹得摇摇曳曳,焰心开始做着垂死的挣扎,但最终仍是被杀气所扑灭。卧龙庄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好似洞开了地狱之门,直欲将庄内的一切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轰……”石板碎裂开来,剑刃竟是将瑶琴斩断,深入了地基,琴弦尽数崩断,带有磷光的粉末飘散于空中,恍如星河倒置,一闪即灭。

        薛舒玄捂住鼻息,但仍是不慎将其吸入了口中,喃喃自语道:“这……这是什么?”他环顾四周,发现冯道的双手不见了,帷幔上的暗影也随之消失了,似乎这间屋舍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他立时挥舞着佩剑,发了疯似的尽数斩断周遭所有的纱幔,纱幔仿佛落花离了枝干,纷纷飘入庄内腌臜的积水中,玷污了一世的洁白。

        “冯道!你这个老匹夫,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现身与老夫决一死战!说什么先知,谈什么天机,老夫纵横疆场就是不信鬼神,只相信两军对垒非是你死便是我活!”他喊得声嘶力竭,似是极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庄内仍是一片昏暗,没有了纱幔的阻隔变得异常空旷,不知薛舒玄这一剑之力碰触到何种机括,忽然声声巨响,打破了这份瘆人的死寂。

        “轰隆……轰隆……”卧龙峰尘灰簌簌,八条“墨龙”仿佛活了过来,跟着山体的震颤开始蠕动着、盘旋着。

        朱友贞大惊失色,眼睁睁的看着八卦往生索脱离了吊环,尽数收于龙口之内,阻断了由望魂崖攀爬至卧龙峰的唯一去路。

        军士们一片哗然,但仍是弯弓搭箭,火束于箭簇旁越贴越近,他们在浓雾后等待着均王号令,众人冷目森然如狼群、如野兽般蛰伏着,直欲将颤动的卧龙峰焚为灰烬。

        “琴音已驻,想来庄内必有什么事情发生,可……可没了铁索纵使本王有着雄兵百万又能如何呢?”朱友贞瞪大了双目,在崖边踱来踱去,举棋不定,“难道神相早有准备?如今薛将军仍在庄内,这羽箭是发与不发,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爷莫要妇人之仁!”参军张奕尘徐趋近前,他附耳小声道:“薛舒玄自命清高,仗着自己军攻斐然便是目中无人,毫不将王爷放在眼里,如今的处境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冯道乃中原五绝之首,何其神通广大,若是我们放虎归山,日后必成大梁隐患。何况皇命难违,若是杀不了冯道,别说是薛将军,就连小的也难辞其咎啊……小人觉得理应发箭,给他来一个玉石俱焚!”

        朱友贞一张玉面愁容密布,他思忖再三,摇首道:“不可,断然不可!本王要等着薛将军脱身以后再发不迟,若是将军有去无回,父皇必会迁怒于本王。”

        张奕尘面色稍暗,没有丝毫清雅细致的感觉,但紧蹙的眉峰为其增添了些许英气,很难想象如此凛然之容竟也阴险如斯,他心下暗道:“若是能将冯道与薛舒玄一并除去,神策军统军之位便是非我莫属了……”

        他心中窃喜,但面上却显得极为沉痛,躬身道:“均王有所不知,圣上早有了立储之意,反观当下的局势,博王乃是圣上的养子,立储恐有非议,而郢王乃是营妓所生,身份极其卑贱,并不适合君临天下。如今圣上让王爷随军正是要王爷立下战功,才能委以重任啊,所以因天之时与之皆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望王爷三思啊!”

        朱友贞俊面儒雅,通透似玉,此时已被火束与金盔衬得莹然有光,他望着卧龙庄的方向,一双眼睛写满了焦虑与不舍,仿佛秋水漾起圈圈涟漪,慨叹愁思亦可波涛万顷,他心下暗道:“如若放箭,薛将军定会焚身庄内,如若不放,冯道必会趁机逃之夭夭,这天下之大何处寻之?倘若博王在此,不知他又会如何行事呢?”

        博王长朱友贞二十余载,因少年华发,便愈添苍老之态。朱友贞对博王言听计从,可以说是敬兄如父,此夜正值危难关头,抉择难定,朱友贞便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在承冥殿内与博王促膝长谈的情景了。

        朱友文为人洒脱,照例是衣着散漫,银发拂面,那日博王对均王说了很多,他苦口婆心,笑言道:“朝野如舟,顺者可生,逆者必亡!”

        “若是如此,难道本王注定要成为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吗?”朱友贞努力的摇首,他实是不想为了王权霸业致使父子反目甚至是兄弟相残,亦不想用鲜血洗涤自己的虚荣,以尸骸构建起这个冷漠的江山。

        他在心中斟酌损益:“本王饱读诗书,淡薄名利,只是盼着能够效仿古之先贤访山拜川,可为什么偏偏要把本王推向权利的深渊呢?”

        张奕尘看出了均王内心的挣扎,知道必须推上一把,不然以均王优柔寡断的个性,定会错过诛杀冯道与薛舒玄的最佳时机,“王爷虽对九五之尊不屑一顾,但郢王心狠手辣,暴厉恣睢,若是令其得了势,定然不会顾及兄弟情谊,甚至会伤及王爷与皇后,如此绝非可行之举。”

        朱友贞忠孝仁义,对元贞皇后更是扇枕温席,若是皇后有何闪失,必会啃指痛心,他方才如梦初醒,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既然大势所趋,本王也只有铤而走险了!”

        刚毅的棱角遮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张奕尘仿佛已经看到薛舒玄千疮百孔的尸首横卧于刀山箭林之上,他邪笑道:“哼哼……王爷乃元贞皇后的嫡子,生性宽厚仁慈,坐拥天下亦是名正言顺呐,所以此箭不得不发,伤一人而为大梁窃得一代明君,可谓万民之幸也!还望王爷莫再延误军机,众将士就等着王爷您的一声号令,自此青史留名!”

        随着时间的推移,暮霭愈发的浓郁滞闷,仿佛在望魂诸峰间架起了一座座飘渺的危墙,遮挡住所有人的视线。神策军洞若观火,各个屏息凝神,他们无声无息的隐于雾后,苍幕间的万点星火仍在揣摩着故事的结局。

        “罢了罢了,薛将军呐,你莫要责怪本王,你的妻儿本王会代为照顾,你一路走好……”朱友贞正了正头上金盔,回首道:“赵博渊生自书香门第且忠君爱国,郢王此去赵州探寻鸿羽,成败已为定局。而临华殿前他主动请缨,正是欲将冯道这个烫手的山芋留给本王,本王岂是不谙世事之人?传我将令,八路神策军万箭齐发,不得手下容情!”

        张奕尘连连称是,躬身退入了军中,他摇旗呐喊,高呼道:“弓弩手准备!”

        八路神策军浑身一震,本就搭弦之箭愈发的灿着冷芒,每个身披重甲之人都仿佛没有生命的兵刃,刺满了光秃秃的崖顶,他们就这样冰冷的站着,麻木的等着,不言无语。

        朱友贞下颚微微扬起,玉面遥对星空,他闭紧双目极为不舍的拉动了腰间的火束旗花,霎时羽箭如万龙出海,向着卧龙庄的方向呼啸而去。

        火光被托出了长长的尾巴,仿佛倾覆了炼狱火海,颠倒了众生之念。

        “怎么可能……琴音已然停止,均王何故发箭?”薛舒玄满脸错愕的望着漫天星火,可以真切的感受到摄人心魂的杀伐之气。

        热焰熠煜灼目毫无征兆的侵袭而来,薛舒玄绝非怕死之人,只是冯道不知去向,自己岂不是枉送了性命?他知道定是张奕尘进了挑唆之言,不然以均王的个性,决不会如此草率行事。

        薛舒玄心下暗道:“世事难料啊,老夫悔之晚矣!”他痛恨自己刚愎自用,非要一睹冯道真容,一会这测天之机,现在想来即便知道传言非虚,又能如何呢?

        他剑指潋天怒焰,高呼道:“张奕尘,若不是老夫收你于麾下,你安有今日之能?早看出你生有反骨,没想到你当真是恩将仇报!老夫死不足惜,只恨你终日跟在均王身侧,吾心何安呐?”

        吼声凄婉决绝,震颤着卧龙庄内的清溪与竹林,薛舒玄本想让朱友贞听到一切,奈何风声肆虐,“龙”音贯耳,末世的低吟盖住了万籁的哀鸣。

        羽箭密集如墙,铺天盖地的重压而下,破空之音直欲撕裂苍穹,刺入肌骨,只听得“噗噗”声响,卧龙庄已然堕入了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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