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热血凝霜

空气里飘着桂花香，甜甜的，有点腻人。

        在接连熬了数个大夜之后，田小可终于请到了工作后的第一个年假，在24岁即将到来的日子，她决定回一趟洛州，去完成一个儿时的心愿。

        这日，她穿了一条新买的绿色长裙，背着一个精巧的双肩包，坐上了驶往游乐场方向的927路公交车。

        满怀期待，甚至有点惴惴不安。

        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对所谓玄学与仪式感深信不疑。似乎，今日只要如期完成了这个心愿，以后便会一帆风顺。就像，只要系上了安心送给她的这根红绳，便真能保她本命年顺遂。

        不过是哄人的玩意罢了。

        却由不得她不信。

        田小可拨弄手腕上红绳，苦笑着摇了摇头，戴上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刚掀灭手机屏幕，恼人的铃声就响起了，粗暴地切断了音乐。

        看到来电显示，田小可不由皱了皱眉，长吸一口气，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鼓足勇气接起电话：“您好，陈总。”

        “小田啊，来了个新项目，你明早务必赶回来。”

        长达半小时的通话，田小可始终咬紧双唇，没有说出一个“不”字，从头到尾只有“恩，恩，恩，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这是她休假的第二日。

        只因一通电话就要匆忙结束，投入下一段无休无止，不见天日的旅程中。

        周遭被低气压笼罩，鸟语花香都变得刺人，耳机里适时播放起那首陪伴过她无数个夜晚的歌曲：“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生日那天杏花开了，若是在那洒下的阳光里打盹，能否化为虫之死骸渗入土壤…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心早就被掏空，心不能被填满的哭泣着，因为我仍渴望着什么……”

        情绪就这样奔溃了。

        一个人窝在角落，无声的，泪如泉涌。

        分明是阳光明媚的日子，眼前却只有无际的黑夜，走不到尽头。

        这一瞬，她想起了许多年前那次无果的逃学之旅。那时，以为自己已是一个陀螺，以为已经步入了漫长的冬日。今日才知，那不过是生命的起点。

        十余年后的今天，仍在起点之上。

        未来，多么渺茫啊……

        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恍惚间，空气中飘来了淡淡的青柠味，取代了腻人的桂花香。一只修长的手映入眼帘，食指与拇指弯曲，指尖微微泛红，捏着一张洁白、柔软的纸巾。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进了她的世界。

        看到她抬起的脸庞，对方一怔，随即又递来了一整包纸。她木木地接过纸巾，愣在了原地，甚至忘记了流泪。

        正在此时，又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是对方的。对面声音很大，直接喊了一声“陆玖万”，他急忙关小了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陆玖万，是他的名字。

        田小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飞速在脑海中翻找，却没有丝毫线索。

        他就站在她的身侧，还在小声通话。他们离得极近，她隐约能听到一点声音，透过听筒，她听到了安心和小米的名字。

        田小可恍然想起，安心介绍给她的那个相亲对象。

        她是前天晚上到的洛州，昨日便赴了一个相亲局。是高中好友安心安排的，对方叫陆玖万，是田小可从未谋面的小学校友。

        说来也神奇，他们有高度重合的朋友圈，却像两条完全平行的直线，从来没有过交集。

        田小可从未相过亲，也没有这个心思，但对方是安心和小米的朋友，她不好拒绝，便勉强应了下来。不过是吃顿饭而已，无须顾虑太多，毕竟他们暂时都不在洛州工作，以后也不会有太多往来。当然，她也知道安心和小米的想法，他们是想借此让好友留在洛州。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成年人的决定怎么可能轻易被他人左右。

        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想要试一试。

        多年以后，她才不得不感慨命运弄人，他们曾经有那么多的机会认识彼此，却总是错过。拼了命似的往前走，一次次在彼此的生命中擦肩而过，却从来没有想过回头看一眼。

        她有时候不禁会想：如果早点认识他，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如果那日他如约而至了，一切是不是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只可惜，那日的相亲，陆玖万爽约了。

        安心满脸歉意，对她解释：他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来不了了。田小可原以为只是说辞，此刻听了这通电话，才明白真得如她所说，确实是家里出了事。

        田小可抱着双肩包的手紧了紧，突然想起包里似乎还装着他的一本书。

        那是安心前些日子为了准备新节目，从陆玖万那里借来的。她熬了几个大夜才写成的稿子却被领导一票否决了，连争取的机会都不给她。安心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苦笑着对田小可说：“有时候，努力并不一定会有结果。”

        田小可当然懂她，他们都是成年人了。

        安心昨日把书带来了，本想顺便还给陆玖万，却没还成。当天，她没有背包，逛街时就随手把书塞进了田小可的双肩包里。

        临走时，忘取了。

        此刻，田小可把手覆在怀里的背包拉链上，迟疑了片刻，还是放弃了。

        时间、地点，都不太合适。何况对方并不认识自己，而她方才的窘样又被对方瞧去了，好没面子。

        还是不要相认的好。

        田小可重新戴回耳机，靠在窗上，放弃思考，意识逐渐模糊。

        公交车到站，又起步。

        明暗交汇，半梦半醒，只听得外面闹哄哄的，叽叽喳喳，聒噪得令人心烦。

        不想醒来，不想面对，可是由不得她。

        是疼醒的。

        迷迷糊糊中，被撞到了脑袋，扯到头发丝，锥心的疼。

        睁开眼，一位身穿廉价正装的年轻男子冲到后门，大喊着让司机开门。看样子，应该是坐过站了。田小可看到他怀里的透明文件袋，有各种证件，还有一份蓝色的简历。

        公交车早已起步，行驶到了马路中央。众人劝说他，路上不能停车。他仍不放弃，扯着嗓子，不停地大声嘶喊着“开门”。大家有些动摇，纷纷又转头劝说司机：“师傅，要不放他下去吧。”

        司机皱着眉，似乎也有点犹豫。

        太危险了吧，田小可心想。但是，她可没有勇气站出来，对方那架势太可怕了，况且看上去还有点可怜。

        唉，大家都不容易。

        正兀自想着，身侧的陆玖万忽然站了出来：“这个地方怎么能开门呢，太危险了。再等等吧，马上到站了，这两站离得很近，几分钟就走回去了，耽误不了太多功夫。”

        田小可不由望向对方：如果没记错，他的祖父好像就是车祸去世的，那年他们正值高考。

        “不行！我现在就要下去！一分钟也等不了！”

        那个人不管不顾，怒气冲冲地拨开拥挤的人群，一路逆行，向车厢前门走去。他发了疯似的冲到驾驶位，去拉扯司机师傅。陆玖万看情况不妙，连忙上前去阻拦，却被对方粗鲁地撞开了。

        田小可没见过这种场面，害怕极了，缩在角落，不敢上前。

        事故发生的太快，众人也都傻了眼，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撕扯司机，看着公交车撞向栏杆，跌进偌大的洛城河里。

        田小可的大脑一片混沌，像充了水，停止思考。

        慌乱中，她似乎看到陆玖万从地上爬起来，拿起红色的安全锤，敲碎了车窗玻璃，大家争先恐后，推搡着，拼了命地往外钻。

        转瞬间，车厢里就剩她一个人，脚底都是积水，大半个车厢已经泡在水里了。

        洛州有一条护城河，当地人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都是极好的，车里的乘客这时已经纷纷像岸边游去。她是外地人，不会游泳，一看到水就慌了神，动弹不得。

        此刻已完全失了主意。

        正在不知所措之时，一只手突然伸向她。

        陆玖万去而复返，钻进车厢，拽住了她的胳膊。

        “别怕。”话音刚落，便拉着她向车窗游去。他们先后穿过狭小的窗门，田小可亲眼看到，他的眉间被破碎的玻璃划伤了，渗出鲜血，融入冰冷的河水中。

        而他却毫不在意。

        在河水完全涌入车厢的一瞬，他们终于脱离了那辆车，牵着手，向着河岸游去。

        忽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河底涌了上来，像一根无形的巨型水草，缠上了她的脚踝。

        困住了她。

        陆玖万手上一滑，没能抓住她的手腕。她的魂魄似乎脱离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从他的指尖滑落，脸庞飘过绿色的植被。

        向河底深处坠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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