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凉如水

散场已是凌晨三点多，虽值夏日，夜里仍旧泛着凉意，像凛冽的山泉水，穿透淡薄的夏装，渗进皮肤。

        陆玖万是在中途换下的酒，田小可先前喝了不少，早已微醺，或许也有犯困的缘故，晃晃悠悠，脚步都不大稳了，只是抛下众人，埋着头独自往前走。陆玖万眼看着她越走越远，忙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冰冰凉凉，染了风的气息。

        陆玖万眉头微蹙，脱下外衣，搭在她的肩上，声音如月夜，不起波澜：“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强撑着精神，瞥了他一眼，似是要看透他的情绪，终是无果，只得点了点头，轻轻挣脱他的钳制，赌气似的坐在一旁的路缘石上。

        陆玖万不觉又皱了皱眉，却没拦她，任由她的性子。

        田小可看在眼里，心里顿时生出一丝凄凉。

        送走众人，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她扶进后座，她迷迷糊糊靠在他的肩上。陆玖万怔了怔，肩膀有些僵硬，想挪走，终是放弃了。就这样呆呆地保持一个姿势，没一会儿身侧的人就阖上了眼皮。半睡半醒之际，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他凑近一点，凝神去听，却不大清晰，只听到梦、蚁等字样，依稀猜着是古人的诗句。

        夜里车少，出租车很快就驶到了小区门口，她早已熟睡过去。

        “到家了。”他轻拍她的肩膀。

        她胡乱哼一声，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陆玖万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拦腰将她抱起。

        她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有什么分量。

        夜深露重，平日里喧闹的小区，此刻静得出奇，家家户户都掀灭了灯，漆黑一片，只剩下三两路灯，孤独地守在道路两侧。

        晚风喧嚣，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斑驳的树影像流光，柔柔地落在田小可的脸庞，一派祥和。她几乎和常人无异，有影子，有体温，此刻脸上甚至还多了一道圣光，为她平添了几分灵气，美得摄人心魂。

        他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她了，就连她身上的气味都觉得有些陌生。她静静地躺在怀里，脸颊红润，呼吸平稳，一缕青丝被风吹到唇角上，惹得她微微皱眉，却没有拨弄。

        许是太累了。

        他步履平稳，抱着她爬上六楼，打开门，把她放到床上，掖好被子，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

        还是不大放心，毕竟喝了酒。

        陆玖万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已将近四点，左右不过个把小时，天就亮了。

        还是等等吧，他想。

        陆玖万靠在床边，不动声色地看着躺在身侧的田小可，像盯着一块稀世珍宝，换了无数个角度，却怎么也看不够，看不腻。

        如今，他也只有在她熟睡时，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看她了。即便每看一眼，心就刺痛一分，也舍不得挪开视线。

        表盘上的指针仍在转动，一分一秒，毫不停歇，他在不知不觉中，浅浅睡去。

        极轻的微信震动声在耳边响起，惊醒了他。他茫然睁眼，望向窗外，天已大亮，泛起鱼肚白。而身侧的人，仍旧睡得香甜，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

        不过一个多小时，竟像睡了许久那般惆怅。仿佛陷入一段极长的梦境中，被蒙了一层雾，混沌的，什么也看不清，终于现出一片绿意，却已脱离。

        陆玖万的眉眼染上了几分雾气，他已没了睡意，左右无事，便抬眼环视屋内。这间房屋，他进过数次，却从未细细打量过。屋里的一应陈列极其简单，像样板房，几乎没有太多个人印记。

        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像是……没有时间的痕迹。

        是的，房里没有一点时间的痕迹，仅有的装饰还是那瓶没有生命气息的干花。所有物品都像是新置办的，整间屋子，几乎找不到一个老物件。

        唯有桌上那本发黄的旧书，与这里格格不入。书脊是朝里的，封面又朝下，从他的角度看不到书名，只能辨出那是一本古籍，隐约能看到中间有道缝隙，应该是夹了东西。

        陆玖万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鬼使神差，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了那本书，翻到正面。

        ——是《南柯记》。

        很熟悉的版本。

        打开内页，掉出一张明信片。

        陆玖万不由愣在了原地。

        “玖万？”田小可悠悠醒来，意识还有些模糊。

        陆玖万心上一颤，徐徐转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身后的人，声音飘忽不定：“这本书怎么会在这里？”

        田小可眉头微皱，定了定神，勉强望向他手里的物件，瞬间清醒。她从床上爬起来，一步一步，挪到他的面前，伸出手，又停到了半空中。

        “田小可。”他的声音冰冷，表情凄怆，眉间是化不开的愁绪，不带一点温度，“你因何而亡，又因何留下？你为何靠近我，又为何躲避我？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到底还要瞒我多久？”

        他像泄了气的皮球，缓缓蹲坐在地上，用双手捂住了眼睛，身体不由控制，微微颤抖，半晌才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是我太愚钝了。”他已猜到了全部，只是一直不愿接受罢了，“我把你害成这样，你为什么不怨恨我，为什么还要接受我的喜欢？你难道就不会痛吗？”

        田小可的心像被钝了的匕首狠狠剜了一刀，不见血肉，却痛得喘不上气来。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被避开了。

        “玖万，这是我的命，与你并无干系。”田小可瘫坐在地上，面色如纸般惨白，笑容凄凉，“命，是没有人能够逃脱的。”

        “这世间的所谓圆满，并不存在。就连这月亮都有阴晴圆缺的时候。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也不过稀疏平常之事。即便没有那场意外，我也未必会一世顺遂，未必会平安喜乐。这，不过是众多结局中的一个而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我早已接受了它，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将一切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整日被梦魇困扰。”

        “我接受你，是因为喜欢，是因为值得。”田小可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缓缓升起的朝阳，“我在这寒夜中呆得太久了，乍见烛火，怎能不喜，怎能不靠近它。”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明知只有片刻温暖，仍不顾一切地点燃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柴。

        这一点光亮，对她而言，已是奢望。

        陆玖万抬起头，眼圈通红，像迷失在荒野中，离群的野兽，孤独、高傲，又无望。

        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背对田小可，声音沙哑，几乎哽咽：“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对不起，我做不了你的光。

        ——我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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