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番外沈重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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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亭行宫距离长安城五日车马程,而这五日,很难得,他没受到应瑾的干扰。
行宫背依清凉山,他居住于行宫正中的九方光月,出门则是一滩溪霞流碧,槐荫如许;随来的一众臣工安排进了靠西边的三山彤色;唯二的两位女眷,慕容侧妃住在离九方光月最近的靠南的五面秋音,其宠爱可见一斑。
而底下人心知肚明地将太子妃安排在行宫最北边的七弦听风——重要的是,离九方光月最远。
他默许了这一行为。
到了行宫第一日,九方光月,臣工进进出出,忙碌得不可开交,他一面揉着眉心一面要看积压的公文,只觉烦躁。
而赵德全贴心贴意地倒了一碗冰镇绿豆汤,则显得格外知心。
他喝了一口,意外觉得这碗比从前的好喝。
他喝光了,问:“还有没有?”
赵德全很惊讶,他也知道他胃口一向不好,吃什么都不会多,但这碗绿豆汤实在不错。
“奴才去问问侧妃娘娘还有没有。”赵德全退出去,他没想到会是慕容仪做的汤,对慕容仪的赞赏又多了一分。
慕容仪确实很符合他对未来皇后的要求,甚至连照顾夫君的事情做得也不错。如果她假以时日能替他添一子半女,那么就更好了。
半晌,赵德全回来,端了整整一罐,用碎冰冰着,汤里还漂浮了细碎的槐花。
他眼尖,瞧见那是承窑的碧水透缠枝莲的瓷罐瓷碗,这样昂贵的瓷器,慕容家用来,倒也不贬他们家世家的气派了。
接下来八天,每天慕容侧妃身边的小丫头都来送各色清凉饮品,其中还有一回是夏日解暑必备的冰碗。新鲜芡实、菱角、藕片搭配着似乎是秘制的糖汁和碎果仁,意外的清凉解暑。
“这冰碗也是侧妃做的?”他抬起眼,看赵德全。
赵德全倒是老实:“奴才去问问。”
他心中却涌起一股烦躁,猜到了真相,但不想继续想下去,摆手:“罢了,你去挑些簪钗给侧妃送去。”
他之所以来槐亭行宫避暑,并非真的避暑,而是要趁机去看昭州水患,昭州郡守连上四道折子奏报颖江连日暴雨,鹿堤多处决堤,他得亲往视察,还要商议一劳永逸的治河之法。
在行宫安排了事宜后,他便率领臣工微服离去。
昭州地处偏西南地,瘴气湿重,毒虫出没。
大约是上天存心要给他牵一线孽缘,他在昭州穿过丛林时,遭遇了剧毒的蛇群。
有心人要阻拦朝廷的事,伪造出这回的意外,否则何以在此就会遇到蛇群,还是这样的剧毒。
在中毒以后的片刻之间他已同心腹交代好了后事。
一众随从虽然忙得团团转,延请土医也好苗医也好,大夫却纷纷摇头,都说这蛇号称是见血封喉,大约撑不过一个时辰就要浸透心脉,毒发身亡。
太子在昭州薨,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饶是他最信任的幕僚们也全都束手无策,虽然早有随从替他吸出伤口的毒,但奈何毒性猛烈,片刻间已经上渗四肢百骸。
他几乎也感到魂魄都要飘离身体了,有些不甘心地还在盘桓着。
一阵马蹄声飒沓响起,在落满树叶的林子里格外清晰,直到那系着纯黑斗篷遮脸遮面的女子翻身下马,都没有一句话。
他强撑一丝清明看着面前的女子,——有一种甘冽悠长的香气从她的指尖泻下来。
像盛夏夜晚,潮湿而清凉的草木。
人在垂危的时候,对于任何特别的刺激都记得格外清楚,就像他永远不会再忘记,那黑衣女子解下面罩时,苍白而惊艳的一张脸上那双干净得不能再干净、澄澈到不能更澄澈的眼睛。
她解下腰上的一只水囊,蹲在他的跟前,旋开水囊,将里面的液体喂到他的嘴边。
“太子妃……”有人出来拦她,似乎是说了什么危险未知的话,他察觉到她的坚定,耳边是她那略显糜软的南音,让他想起了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那份江南的风情。
“殿下是中了黑烈蛇的毒,这种毒蛇,雄毒雌解,雌毒雄解,殿下中的是雄毒,用雌蛇胆汁及雌蛇血可解。”
本着死马当活马医,众人也不再阻拦。
但已经昏厥过去的殿下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她片刻没有迟疑,自己嘴里含了一口血,当着众人的面便吻上他的嘴唇,细细哺给他,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他咽了下去。
他在混沌中,感到了温热而苦涩的触感,仿佛还夹杂着一缕令人作呕的腥。
可,也许是在遍地的苦味中有一点点的甜蜜,他无意识地去吮吸那处甜,殊不知那是她的双唇还未脱去的口脂。
等血全灌给了昏迷的殿下后,他的神智差不多就能归位了,只是似乎见她低头将面罩拉上,对着一边的近卫道:“甘草并金银花急煎,可怯余毒,……”欲言又止,回头看了一眼,“殿下不消片刻就会醒,你们好好照顾他,别说是我救的……”
说罢,跨上马,风驰电掣地离去。在场的人倒是没有一个人出言挽留,因为她是那个人的女儿,就注定做什么也讨不了好的。
他们只会觉得大小姐做这件事是她应该做的,甚至有几个幕僚窃窃私语,想着怕不是就是那位做的这事,叫他女儿过来卖个人情。
人心无论何时都会这样。
包括他自己,他在醒来时,近卫不顾太子妃的叮嘱将一切和盘托出时,他也是这么想的。应老狐狸想给他施恩,叫他好好对待他的宝贝女儿,又怎么不可能呢?
……
八月回到行宫时,就要准备启程回京的事了,他随意问了两句行宫可有什么大事发生,赵德全说了两件,一是侧妃娘娘七月里落水了,是太子妃救了侧妃。
他点点头,心想她收买人心的手段真是不得了。
赵德全又说了另一件,是八月份太子妃生辰,应府送了几样贺礼。
他有些惊奇:“太子妃过生?是哪一日?”
“八月十一。”
“唔,那侧妃的生辰呢?”
“侧妃是十一月初八的生辰。”
“知道了。”
总的来说这几个月行宫还算风平浪静。
他道:“吩咐下去,九月就回京。”
他去看望不久前落水的慕容仪,慕容仪的气色很不错,见到他时更是欣喜万分,他贴了贴她额头,这时才瞧见床头摆了还未收拾的瓷盏,是承窑的碧水透缠枝莲的瓷罐瓷盏。
慕容仪笑道:“是应妹妹刚刚送来的参汤,说给妾身补一补身子。”
他“唔”了一声,在想,到底还是不能做得太冷淡,至少也是名义上的妻子。
晚间处理了一些政事,他头一回踏入七弦听风。
七弦听风倚着清凉山南麓而建,可登上山头,林风耸动,万顷绿波,谓之听风。
此时,殿宇灯火通明。他心想,和锦宁殿一模一样的做派,浪费蜡烛。
殿内仿佛丝竹管弦正盛,他伸手拦了赵德全的唱驾,步履轻轻踏入了林海围拢的七弦听风。
蓦地万籁俱寂,他步子一顿,以为是里面的人发觉了他,哪知转身的一刹那,一曲琵琶如珠如玉地泻出来,仿若山间泻了千尺的山泉,激白的浪花溅在苍苔覆盖的古石上。
碎珠溅玉无外乎此。
更不能忍的是,伴随着琵琶声起,还有绮丽又纤弱的南曲响起:
“……崔莺莺,莺语唤红娘,红娘呀,你看月明明,明月当空照;去张张,张相公他可得在书房?切思思,思切情深重;俏双双,双美就出兰房;一步步,步入亭中去;再添添,添满一炉香……”
他听过无数名家演音,偏偏这一曲,是本就柔软绮丽的南音,将他古井无波的心也撩乱了七分。
他步入殿中,满室正欢娱,见了他来,则弦止声停,寂静一片;那正搬了一张檀木椅子在厅正中自弹自唱的,除了他的太子妃还能有谁?
此时她酒晕徐添,玉颊生了两抹红晕,抬起眼,满脸慌乱无措站起来,握着琵琶的手有些发抖。
但她的眼睛一样的干净,干净得让人恨不得啜饮一大口。
他不知她为何会发抖,是害怕么,他原来是那么让人害怕的一个人。
心底有一种刹那的悸动,让他觉得人不风流枉少年。
“殿下……”
软黏的南音像一种勾引,他从来不喜这般纸醉金迷的风气,片刻间,已经从怔忪里回了神。
他缓缓走到她的面前,看她着了一袭宽松的月白纱裙,领口微敞,有微弱的酒气混杂着她身上的草木的清香,就那么一股脑冲进他的心腔。
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柔软滑腻得握不住。
她有些受宠若惊,僵硬着不敢动。
他没话找话说道:“你为什么会唱这种曲子?”
她抬起眼,眼光流露出一抹自豪:“我娘亲教我的。我娘亲是金陵人,我爹爹也是在金陵遇到我娘亲的。”
他一愣,旋即记得了成婚前,影卫送来的资料上,说应祁的结发之妻,是金陵城一个……唱南曲的姑娘。
可这并不曾令眼前的姑娘觉得自卑,她甚至觉得有这样的娘亲很自豪。
若是抛开别的不看,她的爹娘的生活应当十分值得人艳羡。
“殿下,你喜欢么?我还会唱别的——”
他心头有些烦躁,皱了皱眉,“下次别在人前唱这种曲子了,你是堂堂太子妃,……”
她眉间有一丝失落,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殿下,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我下次不唱了。”
他点点头,其实心中还是自私地想,可以唱,只唱给他听就可以。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知何时,对于她流露出的种种美好,他忽然只想据为己有,最好一丝也不要泄露给别人看。
这个夜晚他带着满腔躁动回了九方光月,浸入冰冷的浴池中,泡了许久才起身。
其实完全可以去找慕容仪解决,但内心深处,他挥之不去的都是那双小鹿般的湿漉漉又干净澄澈的眼睛,他想看她哭的样子,一定……
次日夜晚,他又散步散到了七弦听风外面。
依然灯火通明。
九月秋凉,因为依山傍水,此地更显幽凉。
林海寂静,他静静地站在一丛翠竹旁,看见小溪对岸原木筑造的碧溪书屋边一丛幽深的杂草,杂草边蹲着一个穿着月白色裙子的小姑娘。
淡薄的月光悄然落在她身上,流转月华。
她伸出手掌,漫天飘舞的萤火虫就绕着她的手掌胡乱地飞。
漂亮的萤火落在她的掌心,她站起身,把萤火虫又放飞,抬起头四处张望着绕着她飞的萤火虫们,眉眼间的欣喜令人看了都忍不住同她一起欢喜。
这时,她好像忽然看上了其中一只舞得欢快的萤火虫,追着它就一路跑过来。
所以她赤着脚趟过溪水结果被岸边的杂草藤蔓绊倒而往前直摔,一把摔进他怀中也情有可原。
他暗中勾了勾唇角,觉得这回投怀送抱实在演得不够好。
但听她软软糯糯的嗓音响起:“对不起,有没有撞疼你呀?我不是故意的……”
她抬起眼,才低声惊呼了一下,“殿下?”
她像触电一样立马弹开,让他又开始皱眉,他于是伸手把她圈了回来,强硬地固在怀中,低头说:“嗯,是本宫。”
也许某些情愫在某些时刻已经注定,可惜人鲜少能够看清自己的心,他以为他只是顺水推舟地玩一玩时,却不曾知道他内心在叫嚣着什么。
什么才惊天下、清峻殊华、万里无一,在感情中,冠绝一夕的太子殿下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那一夜是多么的美好,疏冷的月华零落在他们交缠的身上。瓷白的身子几乎一碰就碎掉,偏偏整溪的萤火在此间作舞,有簌簌风声吹来晚蝉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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