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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章 暗影罗娑


送走了新平郡王,蓬莱殿安静下来。服侍惠然公主的宫人们收拾好杯盏,回到了清荫阁。大宫人桐君盯着她们都物归原处后,问道:“怎么就你们回来了,公主呢?”

        竹颖仍在书房翻找,那几个拿东西的小宫人面面相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倒是染墨走进来道:“乌鹭跟着公主呢,估计到横街那里送郡王去了。”横街在紫宸殿北、蓬莱殿南,分隔前朝和后宫,宫中女子往北走最远只能到横街一带。

        染墨说完,又打起帘子问竹颖道:“好半天了,姐姐在寻什么?说与我也好帮你想想。”

        竹颖理了理手边的一沓纸卷,放回原处,答道:“公主这几日练字,要旧日的书帖,我前日找来许多,公主大都不满意,我见她只留下了五六年前的几张,要再捡些差不多的,可总也找不到。”

        染墨靠在门边,想了想方笑道:“五六年前是多早晚的事了,我们这里哪有许多,要找也该是在皇后殿下处找才是。”

        竹颖听后觉得有理,也笑了:“还是妹妹想得周到,我只知在书案、书笥中找,却没想到这一层。如此,少不得要麻烦林姑姑一趟了,妹妹自便,姐姐先走了。”

        这时,宫人们口中的惠然公主早已出了横街,若能通过崇明门,离出宫就只差两道宫墙了。

        “宋菀青,你搞什么鬼!快给我回去!”

        但惠然公主宋菀青已然坐好,理理衣袖好整以暇地看着气急败坏的从兄,道:“我来时无人瞧见,可你这会儿赶我下去,闹得人尽皆知,怎么好收场?不如带我出宫一趟,宵禁前赶回来就是,反正谁也不会在意一个出宫办事的小宫人。”

        新平郡王道:“你说得轻巧,就知伯母不会发现吗?”

        惠然公主道:“我这几日勤习书法,闭门不出,母亲是知道的。况且七娘连日来身体不适,母亲得闲便去探望,哪有空管我?”

        新平郡王仍要教训她几句,但此时崇明门附近来来往往的宦者渐渐多了起来,惠然公主又一副稳如泰山的样子,他无法只能下令发车,然后装作没看见从妹得逞后的微笑,因此错过了这笑容里的复杂意味。

        新平郡王怕被父亲得知,出了望仙门换上自家马车,不往永福坊走,向西拐弯沿着宫城到天街溜达起来。到了宫外,菀青却好似已经失去了“冒险”的全部热情,靠着隐几一言不发,也并不好奇车外的世界。

        新平郡王有些摸不清状况,看着从妹道:“你如今越发会装模作样,听闻不久前你和元娘、二娘一道设宴,闹了大半夜,宫也没回,伯母没少说你罢?才老实了几天,又要玩什么花样?”

        菀青抬眼看了看他,道:“这你又知道了。”

        他一语双关道:“宫里有什么事能瞒得住?”顿了顿,犹是不死心地劝道,“趁着还无人发觉,你赶快回宫罢,时间久了,我不信你糊弄得过去。”

        菀青不答话,撩起车帘的一角向外张望一眼,见刚过兴道坊,扬声吩咐车夫向西走过了光德坊再停。新平郡王目瞪口呆:“别告诉我你跑出来就为了逛西市!”

        菀青照旧坐好,又一言不发了。见她始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新平郡王恨恨地咽下一口气,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这是最后一次”,才觉得心绪稍平。西市的东门出现在眼前时,车夫停了车,菀青也不等从兄,先下了车径直走向西市。他因一身紫色的郡王常服太过打眼,正要在外面加一件暗色氅衣,见此一愣,维持一路的好涵养又破了功,跺跺脚,拔腿追了上去。

        此时距离开市还有半个多时辰,她也不急,由德王宅的家奴在前开道,自己绕着坊墙慢慢地走。坊外,有不少胡商和市民聚集在一起,也等待着开市,靠近大门的地方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她见此情形四下里一望,似乎满意了,停在路边专心地等起来。新平郡王生怕自己一不留意,这小祖宗就跑没影儿了,紧紧地跟在一旁,一步也不落,菀青有些揶揄地看了从兄一眼,照旧不理他,他心下愤愤,也故意不理她了。

        等到开始,她随人流进了西市,新平郡王舍命陪君子,紧跟着她走了进去。胡商的店铺一家挨一家地升起了铺板,在门面上摆满各色奇珍招徕客人。菀青漫无目的地穿行其间,几乎每家店都要进去看看,但只是观看而已,未见有什么特别的兴趣。走马观花了小半个时辰,忽闻前头的十字街上有胡人优伶耍百戏,她突然有了兴致,要去观看。新平郡王已知劝不住就不再废话,紧跟着她也去了。

        有家奴分路,两人占了一个不错的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街心作耍的十个胡人,此时他们正在羯鼓声中一个接一个地叠罗汉,每多叠一人鼓声就热烈一分,当最后一个胡人翻身立在第九人的肩膀上时,围观的人群一齐爆发出叫好声,把鼓声都压了下去。菀青一开始也凝神细看,胡人叠至八人时,却转头环顾起来,新平郡王觉得奇怪,问道:“你在看什么?”菀青回头说了句什么,声音恰好被那一声叫好盖住。羯鼓未停,众人仍在欢呼,那十个胡人又开始了新的把戏,他不得已弯下腰来扬声再问:“什么?”欢呼停下,她的声音轻飘飘地入耳,如同平地里炸开一道惊雷:“德王叔叔府上一切可都好吗?”

        新平郡王一时惊疑不定,待要细问,她已经转移了话题,目光灼灼地望向他:“从兄听过罗刹娑吗?此云恶鬼也,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

        萧正道逃出春明门的时候,距离楚国公主的宴会已经过去了四天。他取出公验与门卒勘合无误后,牵着新买的马,尽量从容地离开了城门。即使明知那些暗处步步紧逼的敌人不可能追上来,他回顾这三天的危险处境还是无法不感到心有余悸。

        为了顺理成章地进入帝京,他以士人的身份,和一众进京准备春选儒生于正月中旬同道进京,虽然少不了宴饮游玩、月旦之评等诸多牵绊,但好在行事无碍。本也平静无事,但在楚国公主的转帖传递到自己手中后,一切就都变了——“不,不是这样的。”他在心里说,发帖与宴会尚隔了五日,一切是在宴会上才发生变化的,他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那一晚蓄势待发的刀光剑影之中:

        当时宴饮正酣,乐师的琵琶、箜篌弹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节奏,助兴的酒令已行过了好几轮,众人品评各自的即兴之作刚刚分出了前三甲,彼此庆贺、轮番祝酒。他不好标新立异,也端起了酒杯随大流,心里却暗自鄙夷公主势强,暗行斜封墨敕之事,士人也只知追名逐利,竟视名节、清誉如粪土,上行下效,不知今年春选该是何等的乌烟瘴气。

        这样想着,懒洋洋地接过同席儒生递来的酒,正欲饮时,一股极为熟悉的森凉感袭上后背,他陡然一惊,饮下的酒瞬间化作冷汗爬满了额头,强作镇定地饮尽,又倒了一杯递给身旁的人,笑着劝了酒,趁着举杯的当儿四下里一环顾,果然发现有人在监视着席间众人。

        初时,他安慰自己或许是楚国公主有什么安排,但随着气氛越发活络,不断有人唤着“萧兄”或“正道兄”前来攀谈,他一面应付一面留心四周,发现监视的焦点渐渐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萧正道经历过一段亡命天涯的日子,这种被视作猎物的眼神实在是太熟悉了,他不再自我安慰,马上想起了对策:此刻绝不能轻举妄动,来者只是监视,显然是因为顾忌他人,不便动手,自己的处境此时还算安全,等到众人散场离开楚国公主第的时候,恐怕只要自己一落单,情形就不可控制了。想通此间关节,他暂且放下心来,持酒含笑离席,加入了吟诗、互捧的队伍。

        战斗是在袁武雍宣布宴会结束的那一刻开始的,当楚国公主第内的家仆引着他们去客房所在的院落时,他疾步混入人流干扰视线,伺机逃到了后院——他早已计算好,此地是绝不能久留了,待得越久,对方的监视和限制只会越严重,等到宵禁解除再离开主第几乎不可能,内墙高大也难以强行翻越,唯有设法进入后花园,顺着园中与外界相通的林地、水源走,才有机会逃出并摆脱追踪者。

        计划的前半部分执行得很好,夜已将至四更,众人经过一昼夜的酣饮皆困倦沉醉,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在进院门前脱身出来,皇亲国戚的宅第大都构造相似,判断后花园的方向也不是难事,但他显然低估了那帮人的实力。

        不知在亭台池榭中周旋了多久,萧正道始终没能甩掉“尾巴”。追捕他的这些人进退有序、经验老到,实在是难缠得很。他细看这些人的身法和路数,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便再也按捺不住,几次试探下来,果然发现了端倪:来人行走、进攻都有洗不掉的行伍之风,做起监视、围堵的阴私事儿却娴熟自然,必是出自宫中调教。意识到这一点后,一些本已淡化的、更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坠得他一颗心都慢慢沉了下去,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情形比他以为的还要复杂许多。

        直到现在,萧正道仍然无法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他翻身上马扬鞭猛抽,胯下健马嘶鸣着向前冲去,他的思绪却因这颠簸不可抑制地回到了那天的跌宕不安中:

        敌人的迫近使他不得不当机立断,用最蠢的方法直接暴露行踪,不再兜圈子,从林地里抄近道逃出了楚国公主的宅第。他估算当时已接近五更,再过二刻坊门就会打开,只要能出坊,混进人群,对方就轻易奈何不了他了。接下来整整两刻钟,他凭借着崇仁坊内纵横交错的十字街和巷曲,勉力争取时间向坊门方向靠近。但当他到达最近的一个街口时,却惊骇地发现坊门上早已有人埋伏了,他立即掉头,没有惊动那里的敌人,避免给自己惹来更加艰难的前后夹击。之后他狼狈不堪地东躲西藏,宵禁解除后很久也无法逃离,直到午后东市开市,坊内人流如潮,他才得以暂时避开敌人,借机离开了崇仁坊。

        但接下来的两天里,追捕从未断过,萧正道在相邻的平康坊和东市之间,借着这里人员复杂、熙熙攘攘的特点,往返奔波、避难。而最近的一道城门,春明门,好几次近在眼前,他却因着紧追不舍的敌人,不得不躲回到坊内龟缩。为此,他差点儿失去引以为傲的稳重,直接冲到门前自投罗网。针对他的围捕越来越激烈,即使找到机会回到之前居住的邸店取了剩下的盘缠,但无论是更换装束、马匹,还是利诱他人换上自己的衣物,追踪他的人都会在消失一段时间后,再次追上。如果不是他对宫中手段颇为熟悉足以见招拆招,那些人又顾忌着暴露于人前,追踪、截杀都有限,他此时恐怕早已落入敌手了。

        转机终于在第三日悄然来临。先是晦日节,城中人有一大半驱车出城游玩,萧正道得以一时甩掉尾巴,虽然很快就被重新盯上,却刚好来得及抽空进东市采买了两身不同样式衣袍,一件是儒生常穿的青衫,一件是再寻常不过的胡服,用来迷惑对方,出于谨慎又以钱币许之,央人去东市的骡马行买了马,约定好明日春明门外五里处碰面取马。

        翌日平康坊的月旦之评又到了每月更题的时候,因临近春选,士人只盼借此一举成名、平添佳话,无不趋之若鹜,遂呼朋引伴,相携而来,以至于附近的街道、里坊都要比平日热闹好几分。萧正道靠着变装一直周旋到午后,才穿上青衫混入了前往平康坊的最后一波人流,几易路线,终于成功混淆视线逃离了监视,刚过胜业坊和东市之间的一段横街,立刻换上胡服,将脱下来的青衫丢进了路边的排水道。

        转头一想还是觉得不够,想法子胡诌了个由头,以三百钱为酬搭坐一位老丈运货的牛车出城。公验勘合完毕,他便直奔目的地,取到马,一刻不停地策马疾驰,将城门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见出城后再无追兵现身,他暗自庆幸自己的判断并未出错:对方行事束手束脚,可见其背后的势力没有他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强大,很可能只是京中某一股暗地里的力量,与宫中之人有所牵扯罢了,这样的力量很少能将手伸到帝京以外的地方,所以他只要逃出城门就安全了。

        念及此处,萧正道长舒了一口气,手上却依旧不减挥鞭的速度。虽然还不清楚盯上他的是哪一方势力,但想到今后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踏足帝京,他便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黄昏将至,萧正道在临近灞河时听到城内的暮鼓,一声、一声,越过城墙、越过郊野,一直传到他的耳边。八百声鼓一轮一轮地敲过,城门在这恒久的韵律中缓缓关闭,萧正道不禁慢下来去想象那样的景象,好像是一个世界的大门在他身后关闭,但他并不回头,就连侧目也不屑。因为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他自己走出了这个世界,虽然也有追兵,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凉风中,他有些无聊地想。

        越靠近灞河,柳树就越多,当他御马走上驿桥时,那些纤长的垂柳几乎要拂到面上来。他伸手拨开,只见柔嫩的枝条上,那一点儿柳叶像碎玉一般点缀其间,虽不及阳春时节的细密如网,也自有其可爱之处。但他毫无留恋地放手,再次加鞭策马,离开了灞河――等待它们的自然有离人无用的攀折和骚客煽情的歌咏。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人间缘浅向来演绎不尽,参不透者有之,悟不通者有之,而他萧正道绝不会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从前束缚他的和他所敬畏的,如今都无可奈何了,天地之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夕阳下,风华正茂的少年自觉功德圆满、心硬如铁。

        帝京又开始陷入睡眠,而城郊外少年驰骋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它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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